庞惊涛 文/图
大江入蜀始阳平,流到阆苑可称惊。
嘉陵江千里奔流,从阳平关入蜀,一路上气度不凡之处虽也不少,到底没有阆中城这样阔大而玄妙的气象。它对城市的抱持和对人的维护,几乎是川中唯一的特例,像一对偏心的父母,将自己全部的精华,在阆中城孕于一体。这样的气象之下,阆中俊彦与雄杰层出的历史,便成了独宠之下的当然回报。“兄弟状元”在唐宋两朝的接替出现,是这种回报的最好答案。
阆中状元阁
“兄弟状元”的榜样意义
“兄弟状元”在中国科举历史上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因为稀缺,因为示范效应,使得传奇附丽本事,更增加了传播的深广度。稍作钩沉即可发现,各地“兄弟状元”还真不少,他们的名字随着传奇留下来,成为地方文旅思维下的一个吸游看点。如山东曲阜孔纬、孔缄、孔纁“兄弟三状元”,河北邢台的崔昭纬、崔昭矩“兄弟状元”,河南雍丘的宋庠、宋祁“兄弟状元”,还有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兄弟武状元陈鳌、陈鹗……
然而,要说“兄弟状元”的传奇性,古城阆中的这一对实在有名得多。他们是传为唐德宗贞元七年(791)状元及第的尹枢和唐宪宗元和八年(813)状元及第的尹极兄弟,历史上有“梧桐双凤”之美誉。
阆中汉桓侯祠
尹枢“状元及第”的元和七年,吐蕃攻唐灵州,回鹘击败之,遣使赴唐献俘,晚唐边患加剧,兵戈乱象丛生;到尹极“状元及第”的元和八年,朋党大盛,更有振武节度使李进贤之变。如此,武备之下的文事勃郁则显得非常可贵,难得的是,那些出生苦寒的读书人,对榜样的号召刻骨铭心,夜以继日,发奋沉潜,期望有朝一日登上皇榜,以偿平生之愿。
阆中历史上素重农桑,保持着较好的耕读传家传统,“春节之父”落下闳开创并奠基的天文历算学,因任文孙、任文公父子和三国周舒、周群、周巨家族成员的承继,在这里遂成显学,成一国之高地。到了唐朝,李淳风、袁天罡师徒将死后的阴穴选在这里,又为阆中树立了一个风水学上的标杆。
上及天文,下究地理,天地之间的读书人,自是应该受惠于这样一批先祖的恩赐吧。尹枢约出生于唐玄宗开元八年,即公元720年,距离李淳风去世的670年,刚好50年,一朝一国的读书种子传奇在阆中诞生。
阆中古城内的状元街,以“兄弟状元”而名
“自放状头”的史实疑云
然而,尹枢自放状头的史实存疑不少。按尹枢“状元及第”之事,首载于《唐摭言》:
杜黄门第一榜,尹枢为状头。先是杜公主文,志在公选,知与无预评品者。第三场庭参之际,公谓诸生曰:“主上误听薄劣,俾为社稷求栋梁,诸学士皆一时英俊,奈无人相救。”时人策五百余人,相顾而已。枢年七十余,独趋进曰:“未谕侍郎尊旨。”公曰:“未有榜贴。”对曰:“枢不才”。公欣然延之。从容,因命卷帘,授以纸笔,枢援豪斯须而就。每扎一人,则抗声斥其姓名,自始至末,列庭闻之,咨嗟叹其公道者一口,然后长跪授之,唯空其元而已。公览读致谢讫,乃以状元为请。枢曰:“状元非老夫不可。”公大奇之,因命亲笔自扎之。
《唐摭言》是文言轶事小说集,非史传文字,多演绎和传奇,以此刻舟求剑,认定实有,难免沦为笑柄。钱锺书先生在《容安馆札记》第三十六条中对此有评议,其“小说俚言,阑入文字,晚明最多”之句虽引自清人平景荪《霞外捃屑》中的评论,却也可作为钱锺书先生的文学史观看,当然也是《容安馆札记》第三十六条之题旨所在。平景荪或许忽略了一点,在传奇小说出现的唐朝,这类“小说俚言,阑入文字”的现象即有发生。《唐摭言》中记尹枢自放状头一事,或即是唐时一例。
阆中古城的状元坊
《唐摭言》何以有如此高的影响力?一方面固然是它专于汇录唐朝的科举制度掌故和科举士人言行,又多为选举志所未备,可补专项记载之阙遗;另一方面,则关乎我国的文体流变风习。钱锺书先生在平景荪的《霞外捃屑》中拈出数语,示解其疑,可谓慧眼如炬,深有烛照发挥大义之用:“明季人犯此病者多,以其时小说盛行,人多喜读之故也。”大意是说,晚明文人爱犯将小说俚言阑入文字的毛病,主要原因在于当时小说这个文体盛行,人们喜欢读之故。
官方、媒介和民间遂以此为据,搬演传奇,踵事增华。严肃的史实观察和分析者,则不免要提出质疑。学者黄涓在其论文《状元传说与阆中旅游》中,引清人赵翼在《陔余丛考》中的评论,力图让尹枢自放状头一事,回归本来面目:唐时填榜已空状头也,然填榜何患无人,乃令举子自书,恐唐制亦未必如此。《摭言》所云,未可信也。
然而,赵翼的声音太小,他被“梧桐双凤”这个阆中官民交传的传奇遮盖了,或者说,是忽略了。人们为了壮大“兄弟状元”的门楣和声势,不惜林冠尹戴,拉来林藻“考场神助”的故事为尹枢而用,其后,更有复制唐代阆中状元尹枢状元卷问世,至此,尹枢“自放状头”似成定谳。
阆中古城的猛张飞装扮者
两个遗存:隆盛与孤寂
尹枢尹极“兄弟状元”之后,不到100年,阆中又出了陈尧叟、陈尧咨这一对“兄弟状元”。相比尹枢尹极、正史记载的缺无,陈氏兄弟的正史行状则夥也,难怪四川老乡,同为宋人的范祖禹都不免要羡慕说:“宋兴以来,言兄弟之贵者,以陈氏为盛。”
2019年仲春,我在一个小雨的上午,再次走进阆中古城,访问“兄弟状元”的遗迹。
因为“状元府第”的召唤,我在华丽壮观的“状元坊”并未停留多久。不长的“状元街”上,密布着无数家旅游店铺。在阆中古城的核心地带,商业的现实考量显然并不允许过多的公益文化遗留。多年前第一次在阆中古城的匆匆行脚,“兄弟状元”的当代遗留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历史久远,我担心这一次再访,会同样一无所获。
阆中的状元府第,实际为一民宿
事实证明了我预感的准确。当我抬脚迈入状元府第的高门槛,发现这个想望中的胜迹早已经变成了一个民宿。“状元府第”的匾额和“梧桐双凤”的影壁倒是有,让这家民宿看上去与“兄弟状元”有一些关联。门口的旅游导识铭牌上,分明写着:“传”兄弟状元曾寓居于此。
一个“传”字,道出了状元胜迹的尴尬,或许,还有一些历史的心虚。
在强大和虚妄之间,该如何安放“兄弟状元”的传奇?
出租车司机推荐我去古城附近的“状元洞”,说那里有很多尹枢尹极兄弟的遗存。我知道那里其实和尹枢尹极兄弟没有任何关系,那是陈氏兄弟状元的精神道场。为此,我估计很多当地人和这个出租车司机一样,把尹枢尹极和陈氏兄弟傻傻分不清。
但陈氏兄弟精神道场的顶礼隆盛远超我的意料,两厢对照,古城中的“状元府第”则确实清冷空寂得多。
近年公开的尹枢“状元卷”
向死而考与虽老不息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赵嘏这句诗不管是否因尹枢尹极“兄弟状元”而感发,但确是科举制让今天的人痛呵一极的典型写照。
尹枢尹极兄弟以古稀之年成就科举功名之顶,当真赚了他们一生的光阴。传奇文本记录里,说尹枢尹极两兄弟中状元之后,因为年龄太大,朝廷并没有给他们授予实际的官职,而是给予优厚的养老政策,让其安度余年。
考到头发都白了,虽然最后考上,但没得到任何实际好处,科举之害,莫此为甚。
按说尹枢尹极这个年龄算很大了,可历史上还有比他们兄弟俩更老的考生。乾隆朝的谢启祚比尹枢兄弟“老辣”多了,他考取举人那一年98岁。据《郎潜纪闻初笔》卷六《谢启祚耋年登科》记载,谢启祚参加的是乾隆五十一年(1786)丙午科广东乡试,面对别人的劝阻,他说:“科名定分也,老手未颓,安见此生不为耆儒一吐气?”在他看来,科举功名是决定一个人名分的大事,不能糊涂,更不能随便放弃。
比起西西弗斯永无止境地重复徒劳地推巨石上山,谢启祚和尹枢尹极当然算不得是悲剧人物,因为他们最终功德圆满了。
然而,越是尹枢尹极和谢启祚这样的“老手”,越是朝廷需要和地方政府标举的科举英雄,在官方语境里,这是虽老不息的最佳示范。
政治标榜的这一极,当然比“向死而考”的批评一极强大而有号召力。正是:说什么辛酸,道什么摧残,你看那古往今来的科场,有几人得这样的荣光。老何妨,老何妨,考个功名,做个示范,让咱家令名天下传。
华灯初上,阆中古城迷人万端。在南津关古镇,持木制丈八蛇矛的演员将猛张飞演绎得有模有样,赢得游客阵阵掌声。想起日间行走在桓侯祠所见所感,突然想张飞要是不在壮年被裁缝冤*,蜀国或许还有另一番光景。文化的勃兴和文明的维持当然需要武力的保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猛张飞与老尹枢尹极,恰好构成了古城繁盛的两个主要要素:以文以武,文武互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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