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之中,我救了姜府四十余口人。
事后,圣人问我要何嘉奖。
我跪倒在地道:「民女想入宫。」
一语既罢,圣人之侧的姜二公子,眼中灼灼的光芒骤然灭成一团死灰。
1
万徽十五年,燕州发洪水。
洪水之后,圣人下令抄没沈家,并将我沈家三十五口变卖发落。
幸而秦县有位姓陈的牢头,他是我娘的远房表弟,按辈分我要唤他一声「表舅」。
表舅少时曾与我娘定过亲,也曾受过沈家的恩惠。
因着这层缘由,他得到消息后,当夜便赶往京城,花了九十两银将我和幼妹自牙婆手中买了去。
陈表舅将我们带回了他在秦县的家。
他嘱咐他的妻子:「她们都是千金小姐,虽然如今落了难,却不是咱家的奴,日后仍要金贵地养着。」
表舅母点头应允,不仅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给我们姐妹住,还特意买了一个小婢子照顾我们的衣食起居。
幼妹宜儿那年八岁,是个总喜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三更半夜里,她时常用没换齐的小白牙咬着被角委委屈屈地低声呜咽。
我掀开她的被子问:「又哭什么?」
她怯怯地答:「我想姨娘了。」
宜儿口中的「姨娘」是她的生母王姨娘。
我七岁丧母,我爹恐沈家子嗣单薄,便接连娶了三位姨娘。
可这三位姨娘里,也只有王姨娘生下了一女。
而在这场飞来的横祸里,那三位姨娘也都被牙婆不知发卖到哪里去了。
表舅不过是个牢头,能保全我们姐妹俩已是不易。
我不能奢求他将沈家的人都救下来。
大难面前,便是至亲骨肉,也只能各自承担各自的命数。
「别想了,想也无用。」
「可是阿姐,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起来读书写字。」
我爹在世时,一贯将我们姐妹当成男儿般教养,从不逼我们学针织女红,反而常常嘱我们在学问上下功夫。
因此,每每夜里难寐,我便点起银釭,在烛下一边指点宜儿的功课,一边翻读表舅为我们置办的诗书。
表舅对我们极为照顾,吃穿用度都尽他所能,出公差时亦不忘对表舅母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委屈了我们半分。
可表舅母是个有着九曲心肠的人。
初时她对我们尚有好脸,但花无百日红,渐渐地,她便生出了几分怨言。
尤其是在表舅离家时,她故意克扣我们的用度,衣裳给旧的,饭食给凉的,还时常揪住婢子的错处指桑骂槐。
「三两重的懒骨头,跟老娘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我劝你心里有数些,若惹恼了我,几棒子打出去配个村郎,看你还能张狂到几时!
「老的心怀鬼胎,小的拿乔做样,呸!真当我看不出你们私下里那些眉眼勾当?」
……
她叉着腰站在我窗前又嚷又骂,吓得宜儿躲在我怀里,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哆哆嗦嗦不敢哭出声。
待她走后,宜儿含泪仰头对我道:「阿姐,我不喜欢表舅母。」
我摸摸她的头:
「表舅好意收留,我们万不能寒了他的心,更不能因这些琐碎之事令他烦恼。如今我们吃在陈家,住在陈家,便是表舅母苛责些,亦是人之常情,可若你因此而心生恶念,那便是狼心狗肺了。」
「是不是只有表舅在家,我们才会有好日子过?」
「傻丫头,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表舅也有他的不得已。」
冬日里,表舅被衙门派遣到千里之外的青州,一直到第二年的暮春都没回来。
这期间,表舅母遣走了一直侍奉我们的婢子,把表舅之前为我们置办的衣裳首饰都搜刮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甚至,她还停了我们夜间的烛火,且只许厨房给我们吃凉馒头。
尽管我一直为她缝制衣裳鞋袜,闲下来便去厨房帮忙,每日里竭尽所能地讨好她。
可她仍执意要逼我们走。
因为我已十四岁,出落得明眸皓齿,极似我娘,这令我成了她眼中的一颗钉。
走,定然是要走的。
可我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走。
因为我还有幼妹,便是不为自己,我也得为宜儿寻一个好出路。
秦县城外有座南山,南山上尽是坟茔。
我用打络子赚来的银钱雇人在南山靠近大路的地方起了一座空坟,然后每日悄悄拎着篮子带着宜儿去南山脚下哭坟。
宜儿跪在地上,怯怯地扭头问:「阿姐,这坟里埋的是谁?」
我一边哭一边把饼子掰碎撒在地上:「是爹娘。」
「可是阿姐,爹不是被洪水冲走了吗?」
「别问,大声哭就是了。」
「我哭不出来。」
「想想姨娘。」
「哇——爹、娘——」宜儿眼圈一红,立刻便哭出了声。
我哭得比她更大声,比她更激烈,泪珠滚滚,号啕气绝,一边哭,口中还一边吟诵不断。
「梁上双燕瘦,巢间雏儿肥。羽翼尚未丰,巢破子离离。何当重来日,反哺报亲恩。」
南山荒郊,林木阴翳,枝叶间的野鸟为我们的哭声所惊扰,扑棱棱地飞将出来四散觅食。
山上的樵夫、荷锄的农人、过路的行客,更是人人驻足,个个心惊,听着听着便被引得落下两行热泪来。
不过七日,秦县便传遍了。
人们说南山有两位女郎孝感动天,连群鸟都为之神往,每日盘桓在她们身边,久久不散。
更有好奇的书生兴致勃勃地前来,泪眼殷殷地离去。
很快,一首令人唏嘘的《子离巢》传遍了秦县的大小书院、茶坊和戏船。
甚至还有京城的人慕名前来,非要一睹南山孝女的风采。
宜儿毕竟年幼,她心虚地问我:「阿姐,群鸟明明是饿了来吃饼渣的,可他们为何都说神鸟有灵?」
我笑:「那是因为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那明日我们还去哭坟吗?」
「不去了。」
「为何不去?」
「因为唯有惊鸿一瞥,才更能令人寤寐相求。」
宜儿半信半疑,可没想到第二日,陈宅门口便来了一辆马车,婢子来报说,是京城来贵客了。
2
贵客是京城姜家的。
姜家有位嫡女,今年十三岁,贵客此行是想为她寻一位品行才情俱佳的闺中伴读。
表舅将我们买来的第一日便放了我们的奴籍,因此去与不去,我自己做得了主。
堂上,我穿着粗布灰裳含笑对姜家的主事婆子道:「能给姜姑娘做伴读是件大幸事,可我还有一个幼妹,怎忍弃她独去?」
婆子知礼且和善:「自然是要同去的,万没有令你们骨肉分离之理。」
「我虽家道消乏,却不能自卖自身,平白辱没了先祖。」
「姑娘至诚至孝,世人皆颂,此番姜府慕名前来是请姑娘入府,日后也定奉姑娘如宾,不会折辱了姑娘半分。」
表舅母是市井中人,从未见过有如此气度的主事婆子。
她站在一旁,怯得大气都不敢喘,听我和婆子的言语往来,一时间又喜又气,面上神色竟似开了大染坊一般精彩。
她喜的是,终于可以将我们姐妹扫地出门了。
气的是我们的出路竟然如此好,好得令她生嫉。
世家大族里的婆子自然都是人精。
见表舅母神色不睦,主事婆子忙命人端来了一盘银两和几匹绸缎,表舅母这才勉强笑着将我们送出了门。
跪别了表舅母后,我和宜儿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山一程,水一程,故景仍在,此心不同。
我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可时隔一年,当马蹄声重踏响巷子里熟悉的青砖时,我竟然手指颤颤巍巍的,怯到不敢掀开眼前的乌帘。
姜府有两子一女,大公子姜辰是翰林院侍读,上个月新晋的五品官。
二公子姜时自幼习武,听说跟着九王去了洛州剿匪,如今不在家中。
而嫡女姜南是个娇柔的姑娘,她有一张如银月般的圆脸,笑起来靥上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们原本是扬州人,因为姜老爷去年年底升任通政使司右通政,这才举家来的京城。
我和宜儿入姜府后,果然被奉为上宾。
白日,我们三位姑娘一起去临风馆听夫子讲学;夜里,宜儿去陪姜南做女红,我便独自去揽月阁翻阅古籍。
揽月阁是后园里的一座小楼,那里摆放着十几座格子架,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书。
长夜漫漫,我辗转难寐,时常在揽月阁一读便读到月上中天。
有时熬得太晚,眼皮打架,便枕着书往地上随意一躺,直到五更天,才披着一身霜月踏露回屋。
姜府人皆知我嗜书如命。
尤其是姜夫人,她出自书香门第,不仅不怪我行事随性,反而时常亲自送笔墨纸砚和书籍到我房里。
「知你平素不喜胭脂水粉,亦不喜珠翠华裙,这是京城新出的《春秋注》,送与你读个新鲜。」
九月秋高气爽,姜夫人笑语吟吟地对我说。
我含笑接过散发着墨香的新卷对姜夫人福了福:「多谢夫人。我们姐妹吃在姜府,住在姜府,每月还有例银拿,怎还有脸面让您如此惦记呢。」
姜夫人捏捏我的手,一张圆月般的脸和气得如同寻常人家的娘亲。
「自从有你们为伴,南儿的女红精进了,学问见长了,连性情都开朗了许多,原该是我谢你们的。」
「是南姑娘不嫌弃我们罢了。」
「你们合得来,我心中欢喜。只不过——」
她微微蹙眉,不无为难地道:「南儿是好的,她大哥亦是好的,只是她还有个性情乖戾的二哥。那混账前日回府了,最近正烦恼得紧,若无意冲撞了你,你千万别理他就是了。」
我奇了:「二公子因何烦恼?」
「哎,听说是被人设计夺了他的剿匪之功。」
我笑了:「原来如此,那倒也怪不得二公子。」
公子们住在前院,而我住在后院,深宅大院,男女有别,其实轻易是遇不上的。
可万万没料到,没隔两日,混不吝的二公子便主动来扰我了。
秋夜沉沉,我在揽月阁里又一次忘了时辰,直到天光微明才揉着酸疼的眼睛推门而出。
路过后园里的一棵桂树时,忽地,一颗小石子从天而降,「哒」的一声落在我的双脚前。
「女骗子,你当初是这样的吗?」
抬头,一个束玉簪、着朱衫的少年高高地斜倚在树杈间。
他一只手捏着面饼,另一只手将面饼渣捏碎,不羁地甩臂一扬,不多时,便有晨起的鸟儿落到地上蹦蹦跶跶,用一张张小嘴急慌慌地来啄食。
「南山孝女,神鸟有灵,哼,世人的双眼,当真都是瞎的吗?」
他斜靠在桂花树上,眉眼挑衅,唇角轻狂。
我站立于晨风之中,神色疏淡,默然凝眉。
他不屑、微愠、张狂,见我一时不语,他的面色愈加得意:「女骗子,被戳穿无话可说了吧?」
我淡定地摇摇头,伸手指了指他的鬓发,目光怜悯,语气诚恳:「你头上有鸟屎。」
「啊?!」
他平日定是很喜洁净,闻言身子一歪,登时自树上一跃而下。
「真是晦气!」
懊恼间,他手忙脚乱地自怀中掏出帕子嫌弃地往自己头上擦了又擦,待擦完,还气急败坏地将帕子恶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我嗤笑:「寻人晦气者必先晦气临头。」
「得意什么?如你这般欺世盗名之人,姜府断容不得。」
他的身量高出我许多,像一株青松般挡在我面前。
晨风微凉,青松如荫。
我抬头望着他,少年那方才被帕子弄乱的一绺发丝,带着三分说不明的来自鸟儿的灰白之色,在晨风的撩拨下,桀骜不服输地左右摇摆。
我垂眸、抿嘴、咬唇、绕开他,夺路而走:「容不得,我便走。」
不走不行了。
因为,再不走,我便要忍不住无情地笑出声了。
临风馆里,我将此事讲与姜南和宜儿听。
宜儿吓得脸色微白,她紧紧抓住我的袖子道:「阿姐,二公子会不会真的将我们赶走?」
姜南却握过她的手笑了:「何至于呢,我也带你们去见我爹。」
3
姜时还真去找姜老爷戳穿我了。
「那个沈定微来路不明、品行不端,且还长着一张狐媚脸,留她在府中,迟早是祸害。」
我们三人刚到堂外,就听姜时在屋里出言贬斥我。
姜老爷似是轻哼了一声:「为南儿选伴读,为父怎会不明察秋毫?倒是你,行事不羁,无礼轻狂,如今更是做起了为难弱女子这等没脸面之事。」
「爹,人心隔肚皮,请您信我。」
「你母亲和南儿平日皆对她赞不绝口,难道我不信她们,反信你?」
「母亲心善,南儿与她素有交情,被蒙蔽亦不足为奇。可儿子瞧得清楚,她绝不是安守本分之人。」
「此言有何凭证?」
「就凭她那张脸,长得比京城第一花魁娘子还美!还有她那姿态、那巧言——」
姜老爷怒得一拍桌子:「够了!你、你竟去逛秦楼楚馆!」
姜时登时「扑通」跪倒在地,口中却依旧倔强得紧:「儿子绝不敢有违祖训!是回京那日,花魁登船游湖,恰好隔江一望——」
「逆子!滚出去!」
姜时注定要触一整天的霉头了。
晨起喜迎鸟屎,午间跪挨父训,听说晚时酒入愁肠,起夜还不慎狠狠跌了一跤。
我几乎都要对他心生怜悯了。
不过自打那日起,姜时倒再没难为过我。
因为九王将他调进了皇城羽林司,听说他在羽林司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手下管着五百多名羽林卫。
每日忙得很呢。
十一月,京城下了第一场薄雪。
说是薄雪,可雪花自晨起便一直洋洋洒洒,到了午时竟然冰雕玉砌,银装素裹,亭台水榭皆白,宛若瑶池人间。
那日九王不知怎的,忽然兴起,于午后带了两个随行来到姜府,邀两位公子「能饮一杯无」。
他们在园子的竹亭里围上香屏,挂起暖帐,铺设棉毡,点燃兽炭,言笑晏晏地拥裘围炉温起了酒。
夫子那日着了风寒没入府,于是我便在揽月阁读书读到了申时。
自揽月阁回房的途中,路过竹亭,忽地听见一个傲慢而慵懒的声音遥遥地唤我:
「女骗子——」
我停步,转身,抿唇,凝眸,与那出言不逊之人四目相对。
「女骗子,可敢与我一赌?」
围炉前,头束青簪的少年单手持盏,不羁而率性地对我启唇相激。
我淡淡道:「不敢。」
少年睁圆了双眼不信:「敢欺世盗名,不敢一赌?」
「二公子既认定我品行低劣,赌与不赌,又有何妨?」
「若你赢,我自此对你以礼相待。」
飞雪如絮,我本一心息事宁人,可却在听完此话之后,脚步倏地停了下来。
「赌什么?」
在九王与大公子瞧热闹般的目光中,身披青色狐裘的姜时站起身来,神色飞扬地对我道:「就赌你能不能将我骗出这竹亭。」
我缓步走近竹亭,对着九王和大公子福了福,然后微微蹙眉对姜时摇了摇头。
「这赌约不公。亭内炉热酒温,亭外风寒雪冷,想把你骗出来简直难于上青天,你堂堂贵胄公子,竟为难我一单薄弱女子。不过,若是赌如何把你骗进竹亭,倒是易如反掌。」
「呵,大言不惭。」
姜时挑眉不服,拥裘阔步,登时气宇轩昂地走出了暖意如春的竹亭。
九王和大公子同时唏嘘一声:「哎——」
姜时初一愣,随后大惊:「狡诈啊!」
我拍拍肩上的落雪,朝后知后觉的姜家二公子展颜一笑。
「二公子,日后请唤我『沈姑娘』。」
「哈哈哈哈——」素来和气的姜大公子瞬时笑得前俯后仰,而九王望着姜时那张黑中带青、青中含紫的脸亦是忍俊不禁。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周身尽显皇家气度。
「早听说府内有位才女,今日一见,果然聪慧无双。沈姑娘,本王恰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叨扰姑娘片刻?」
说罢,他伸手做了一个「相请」的动作。
当朝亲王相邀,我岂敢不从?
于是,我便与愤愤不平的姜时一起进了竹亭。
亭内兽炭袅袅,暖香袭人,大公子替九王缓缓道出了所忧之事。
原来近年来圣人一直沉湎于寻仙问道,半月前,灵台观有位道人进了宫,他声称自己已得道成仙,可半月不进食。
圣人为了验其真伪,将他独自置于房内,派人每日在侧监视。
如今那道人已辟谷服气十日,却依旧神采奕奕。
圣人大喜,执意要在期满之日,封他为护国仙师呢。
九王叹道:「本王明知那妖道是骗子,奈何却多日皆找不到他的漏洞。」
我垂头凝眉:「或是他买通了宫人,宫人说谎?」
「宫人可信。」
「那是有人暗中送食?」
「不会,本王盯得紧。」
「难道是他私藏了吃食?」
九王摇头:「可他周身只有衣裳与拂尘,本王猜测,若有,也只能藏在那拂尘里,可妖道称拂尘是神物,若无实证,恐怕难查。」
「自作聪明,你以为这些王爷会想不到?」姜时在旁见缝插针地冷嘲热讽。
我白了他一眼,略沉吟后,朝九王抿唇而笑。
「如此说来,那便只能命宫人查一查那道人的秽物了。王爷,肉体凡胎,谁能免俗,这十日里他必定偷吃了,既是吃了,难道他不拉吗?」
许是未曾想过一个女子能当众言谈出五谷轮回这般俗事。
一时间,九王与姜家两位公子皆面面相觑:「……」
少时,大公子抚掌大赞:「妙哉。」
二公子又恼又笑:「果然猫有猫道狗有狗道,狡诈之人有歪门邪道。」
九王挑眉横了姜时一眼:「这便是你口中的『以礼相待』?今日罚你,多饮三大杯。」
亭外风雪愈盛,几株翠竹被雪压得发出「咯咯」的声响。
姜时倒也是个能屈能伸之人。
闻九王之言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豪气干云地道了一句「愿赌服输」,然后利落起身,行至我面前,如行云流水地屈体长揖。
「沈姑娘,在下失言,还请宽恕则个。」
竹前雪下,眉眼鲜逸的少年郎含笑对我道。
4
九王是个果断之人。
他听我之言,第二日一进宫便命人悄悄查了那道人的秽物。
宫人们捏着鼻子翻来翻去,果然在秽物中发现了肉*痕迹。
原来那妖道真将秘制的肉干藏在了随身拂尘的竹柄里。
竹柄中空,藏着一颗颗腌过的肉干,他每日乘人不备,偷偷取几颗食用,竟将众人骗得团团转。
可圣人年老昏聩,明明是妖道欺君罔上,他却责怪是九王坏了自己的长生美梦,还给九王下了禁足令。
圣人有十二子,但这些年废的废、贬的贬、*的*,如今京中只剩六王和九王了。
而六王是个瘸子,万无承嗣之可能。
圣人看重九王,却也对九王极为忌惮,总是变着花样地打压他。
幸好九王心胸朗阔,被禁府中,便谈兵论史,禁足期一满,便带人下县赈济雪灾去了。
转眼又是岁末。
京中有守岁的习俗,但宜儿身子弱,三更天便睡下了。
夜寒霜冷,弯月遥挂,我守岁守得无聊,于是披衣到园子里散心。
园子西南角有一株梅树,如今暗香如醺,花影浮动,恰逢时节,开得正艳。
我披着素色斗篷久久地立于梅树前,呆怔怔的,一时间不知是梦是醒。
「是谁在那里?」
忽地身后传来一个清朗之音,是二公子姜时。
明日是岁朝,自然欢欢喜喜的才好,于是我转身勉强朝他笑了笑:「二公子安好。」
姜时穿着天青色如意暗纹圆领袍,外披一件白色大氅,见到我,眉目露出惊诧的神色。
「沈姑娘,你、你哭了?」
我后知后觉地一愣,手指一拭,双颊冰凉,果然有泪。
「不扰二公子清静,告辞。」
因着心事浮躁,我朝他福了福后,抬脚便走。
谁料他却伸臂拦住了我:「你这个人,因何总躲我呢?难道我是魑魅魍魉?」
「二公子多心了。」
「我瞧着是你多心。那日在竹亭我曾说过,今后会对你以礼相待,你又何必将人拒之千里?」
我怔了:「你——」
姜时抱臂而笑,然后装成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昔日之事,是我心胸狭隘。不过你应该解气了,毕竟头沾鸟屎的人是我,愿赌服输的是我,当众赔罪的也是我。」
「扑哧——」
想起初见当日他头上那一缕沾着鸟屎迎风摇摆的发丝,我忍俊不禁,登时便笑出了声。
见我愁容尽散,他得意了:「今日府里守夜燃爆竹,你怎么没去瞧热闹?」
我垂眸:「我在为父守孝,多有不便。」
姜时一愣:「怪不得每次见你,你都素衣净面,我还曾疑心你是惺惺作态借此大出风头,真是该死。」
「哎——」我起了急,赶忙阻止他,「守岁呢,可不能口无遮拦,呸呸呸呸呸。」
「哈,想不到你饱读诗书,倒信鬼神之说。」
「我原是不信的,可如今倒宁愿世间真有鬼神,若真有,我便能——」
「能怎样?」
我自知失言,转身揽过一株最艳的花枝垂头嗅着:「不怎样。」
姜时也是通透之人,见我有意回避,便没有继续追问。
「今日听南儿说,你每夜都难以安寝,我认识京中几位神医,不如请他们开个方子来。」
「多谢二公子,不过无用的。」
「怎会无用?」
「医得身,医不得心。」
姜时大笑:「你是说心魔?巧了,在下恰好会驱魔。」
说罢,他骤然挺身甩开大氅,双腿岔开,双臂上扬,身子蹦跳腾跃,口中叽里哇啦,突然给我跳了一段张扬热烈的驱魔舞。
「九丑之鬼,亡身灭形,千神万圣,光照玄冥,急急如律令——」
我:「……」
堂堂姜家二公子,皇宫中掌管五百羽林卫的六品官!
这精神状态有些堪忧啊!
入春之后,圣人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姜时回姜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偶然听大公子姜辰说,圣人有意待九王回京之后立他为储君。
可没料到,九王还未回京,京城便发生了兵变。
被贬到西州的三王,这些年一直暗中屯兵买马,此次更是勾结宫中妖道,领三千兵甲趁夜闯入京城。
造反了。
那一夜,京城火光冲天,姜老爷下令熄灭了姜府的灯笼烛火,所有男丁持着棍棒扫帚严阵以待,所有女眷通通关闭房门不得出屋。
可派出去的小厮却回报说有一队叛军已然抓了几十家官眷,如今正冲姜府而来呢。
事出突然,躲无可躲,一时间,姜家人都急了。
姜夫人和姜南甚至已做好了自尽的打算。
万般不得已,我挤开众人冲到姜老爷面前。
「老爷,园子里荷花缸下有地窖,地窖可容百人,且入口隐秘,外人不得而知。事出紧急,请您下令,所有人即刻下窖藏身。」
姜老爷扭身急问管家:「地窖可安全?」
管家一脸蒙:「园子里并无地窖。」
「有!」
「真没有啊——」
「有!那地窖是前工部郎中所建,绝对安全!」
姜老爷见我答得斩钉截铁,登时信了八九分:「那还等什么,前方带路!」
姜府有四十余口人,匆忙间跌跌撞撞都随我一起奔向了园子。
园子水池旁有一口几人腰粗的大荷花缸,稍抬起荷花缸,缸下是一块青石板,板上有一凸起圆环,我伸手按下,石板自动移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窖口来。
我举着一盏银釭,带着姜府人顺着狭窄的阶梯慢慢走了下去。
待所有人进了地窖,我摸索着找到石壁上的一个圆环按下,青石板渐渐合起,毫无破绽。
姜夫人又惊惧又新奇,她在昏暗的烛火下紧紧拽住我的袖口。
「定微啊,这地窖会不会闷死人?有没有老鼠?」
我摇头安慰她:「地窖有通风口,皆在隐秘之处,至于老鼠,便是有,亦比落入叛军之手强太多了。」
5
那一夜,三王的叛军洗劫了姜府。
他们拎着滴血的钢刀,搜遍了每个屋子,将瓷器字画等砸烧殆尽,还放火烧了我的揽月阁。
可是,姜家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叛军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地窖里,我们听着叛军打砸抢烧骂骂咧咧,人人敛声屏气,噤若寒蝉,后背的冷汗浮了一层又一层。
以至于叛军走了很久,我们仍不敢动弹,直到地上传来姜时焦急的呼喊声,才颤巍巍地按动了地窖里的圆环。
那晚姜时宿在宫中,并不在姜府。
可当浑身染血的他看见姜家人齐齐整整、干净体面地出现在他面前时,那个平日鲜衣怒马、明媚神逸的少年郎蹲在满是泥泞的地上,瞬间哭成了泪人。
那夜,三王勾结妖道,抓了朝中数十位臣子及家眷,领三千兵甲闯入皇城,意图弑君逼宫。
羽林司少使姜时领五百羽林卫誓死护君。
最终羽林卫全部以身殉国,唯剩浑身血污的姜时以一己之力背着圣人避至凌霄阁顶。
若不是九王及时率兵赶回,斩*三王与妖道,这江山便从此要沦为修罗场了。
而经此一变,天下民心已尽皆归于九王。
叛军的一把大火,差点毁了揽月阁。
幸亏苍天有眼,将晨时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
可即便有那场雨,揽月阁仍被烧得惨不忍睹,藏书也毁了一半。
心疼的我,将将三日都食不下咽。
第四日,姜老爷和姜夫人将我们姐妹请了过去。
前厅里,姜老爷面色凝重地问:「那日事急,来不及细问,沈姑娘,园子里的地窖,连我姜府管家都不得而知,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早便料到了会有如此一问。
可是,当这一问真的入了耳,我身子一怔,两行热泪扑簌簌而下,嗓间像堵了巨石一般,任我百般努力却开不了口。
正艰难间,宜儿却突然在我身边「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她紧紧牵着我的手,边哭边道:「因为如今的姜府便是曾经的沈宅,这原本就是我们的家——」
万徽十五年盛夏,燕州闹洪灾。
我爹身为工部郎中,奉圣命前往燕州治水,却不幸在任上突遇河堤决口,身卷泥洪,尸骨无存。
那一年,洪水殃及了二十八个县,致四万户百姓流离失所,燕州全境几乎颗粒无收。
圣人大怒,下旨斩*多名治水不利的官员。
我爹虽已身死,可圣人犹嫌不足,仍下令抄了沈家,并将我全家三十五口变卖发落。
我家居京城吉祥巷,我和幼妹宜儿原也是爹爹的掌上明珠。
可天降横祸,一朝巢破子离离。
我突遭丧父之痛,自此梦魇不断,再没睡过一场安稳觉。
在梦里,我时常看见爹爹湿漉漉地浮在肮脏的洪水之中,他面色惨白,腹胀如牛,下身却被恶鱼啃噬殆尽,唯剩一双可怖的残骨。
我哭着奔向他:「爹爹,这一世你我父女缘分太短,做您的女儿,我还没做够,您快归来吧。」
可爹爹却用冷到寒战的声音对我道:「可是微儿,爹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您放心,总有一日,我会带您重回沈宅。」
「好微儿,要活得像个人。」
……
我爹无子,我自出生便被他当作男儿一般教养。
甚至,在我初启蒙时,他还特意命人在园子里建了一座藏满了古籍的揽月阁。
我酷爱读书,从六岁到十三岁,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揽月阁。
那里有我的幼年时光,也有我全部的喜怒哀乐。
所以来到姜府之后,即便自知不妥,我亦时常独宿小阁。
只因唯有在那里,我才能稍稍入眠。
姜老爷得知我的身世后,百般感慨。
「世间竟有如此奇缘?你父曾为四品官,老夫亦为四品官,虽素不相识,却有同官之谊,老夫若不能存其体面、悯其子嗣,日后怎配为人?更遑论,你们姐妹是我姜府四十余口的救命恩人呢。」
姜老爷为人端素,自此他下令府中众人皆要把我和宜儿当成姜府千金来看待。
甚至,他还命人将我们姐妹曾经居住的房间打扫干净,嘱我们重新搬了进去。
坐我西阁床,念及旧时光。
搬进去的当晚,宜儿指着地上的一块青砖抽泣着道:「阿姐你瞧,姨娘说幼时我初学走路,常摔倒在这里。」
然后她又指着梁上的横木道:「夏日时开窗,鸟儿总是飞到梁上蹦来蹦去,爹爹便教我读诗,『自来自去梁上燕』。」
纵是再努力装作老成持重,那一瞬我亦装不下去了。
于是,我和宜儿抱头痛哭,又是整夜未眠。
宫变过后第七日,姜时赤着上身跪在了我的面前。
他是来负荆请罪的。
「昔日姜时无知,屡次出言刁难,可姑娘高义,以德报怨,此番更是救姜府于将危。今日姜时特诚心来向姑娘请罪,还请姑娘万勿心软,狠狠出手责罚。」
我:「……」
他言辞恳切,字字发自肺腑,我却听得一头雾水。
「二公子,你我的误会不是早就解了吗?」
「沈姑娘,你就狠狠抽我一顿吧,不然我实在心中过意不去。」
说罢,他自背后抽出一根荆条执意往我手里塞。
我慌得连连退步:「其实二公子所言也没错,当日我确实是有欺世盗名之举,虽情不得已,却绝非君子所为。」
「沈姑娘所言差矣!我虽不才,却也知你一个弱女子带着幼妹寄人篱下,要保全彼此,会有多艰难。何况,你确实至诚至孝,聪慧多才,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奇女子。所以,错还是在我。」
「那——」我没想到姜时执拗起来会如此。
眼见着来往的下人越来越多,无奈,我只得将那荆条暂时接了过来。
「今日不宜责罚,改日吧,改日我定如二公子所愿。」
「一言为定!」
少年抬起头,神色喜悦地望向我。
那双黯黯明黑的眸,在春晨之中露着灼灼的光,有那么一瞬,我恍惚觉得,自己似要被那热烈灼透。
6
圣人在宫变中受了惊,自此缠绵病榻,神竭血尽,于四月初九弥留时正式传位于九王。
九王登基后,姜老爷升任户部尚书,姜时升任羽林司四品指挥使,姜辰也与高平公主家的嫡女定下了婚事。
一时间,姜家成了京城新贵,每日登门者无数,大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姜南对此颇有怨言:「哎,以前的宁静日子一去不返了。」
我笑:「这算什么?等明年三月你入了宫,封个妃啊、贵妃的,咱们姜府到时才热闹呢。」
「微姐姐——」姜南假嗔,情不自禁地拽着我的袖子羞羞答答。
圣人倚重姜家,私下里已与姜老爷定了明春姜南入宫之事。
而姜南这些日子,每每提及圣人,都粉颊绯红、眉目缱绻,两个梨涡里满满的皆是娇怯的少女怀春之态。
「我家既然这般热闹,微姐姐何不早些喝我家的茶呢?我二哥明年可就十九岁了。」
我故作听不懂:「这话从何说起?」
「不如就从那日修缮揽月阁的工匠不慎崴了脚,我二哥却误以为伤者是你,急慌慌地飞奔去救你说起。」
「那是二公子心慈。」
「他心慈?」姜南不由得撇嘴笑,「听说我二哥去年随圣人去剿匪,孤身入匪窝,眨眼间便砍*数十人,人送绰号『姜阎罗』。罢了,这话先不说,微姐姐,昨个儿我娘问他是否有意中人,二哥说他心仪的女子聪慧绝顶、饱读诗书,长得比天上的仙子还要美,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们日日能见到。南儿糊涂,不如微姐姐你帮我猜一猜,这女子会是谁呢?」
一席话,说得我满脸通红,偏在旁翻话本子的宜儿此时倒抢着多起嘴来:
「这听起来,倒像是阿姐你呢。」
我登时恼了,白了她一眼:「小女娃家,懂什么?」
自从那日我收了姜时的荆条,姜时便隔三岔五地寻借口来找我。
有时是来送市面上流行的新诗册,有时是来讨教兵书古籍中不通的语句,但更多的时候是陪着郎中一起来为我把脉。
他想帮我调息养神,尽早驱除梦魇。
可是心魔到底是心魔,又怎是几碗药汤子能轻易去除的呢?
圣人临朝后,宵衣旰食,焚膏继晷,对徭役、盐课、选才、官制、土地等进行了诸多改革,一扫前朝萎靡浮华困顿之风。
直到忙至冬月,圣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日京城大雪,圣人忽然想起去年姜府竹亭拥裘围炉之乐,于是又带着几个随行的宫人来了姜府。
这回,他点名要见我。
姜府前厅里,圣人穿着家常的暗底福纹锦袍,坐在椅中笑语吟吟地问:「去年依你之言,孤才能揭穿妖道的诡计,今春你又救了整个姜府。如此之功,孤该如何赏赐于你呢?」
我低眉顺眼地回他:「多谢圣人,但民女不敢贪功,亦无所求。」
「真无所求?」
圣人朝一旁站立的姜时看了看,唇角的笑意简直要压不住了。
「孤听说你已到及笄之年,就不为自己日后的姻缘求一求恩典吗?不如孤今日——」
未待圣人说完,我慌忙跪倒在地,向上叩头。
「多谢圣人美意,民女方才想起一求。」
「哦?所求为何?」
我咬了咬牙,心一横,目光坚定地抬起了头:「民女想入宫。」
圣人:「……」
一语既罢,宛如霹雳惊雷。
姜老爷和姜大公子同时面面相觑,而站立于不远处束玉簪、着朱衫,始终用灼灼目光望着我的姜二公子,更是身子陡然僵硬,一张原是神逸俊朗的脸,顷刻间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翳。
圣人的脸色也登时沉了下来。
「你想做孤的女人?」
额头、鬓间、后背冷汗涔涔,可我已顾不得:
「民女粗鄙,不配侍君。听闻皇宫有个内华馆,馆内藏书数十万,民女不才,却也颇识得几个字,请圣人降个恩典,允民女入内华馆日夜洒扫,驱除虫蠹,做个粗使的侍书女使。」
「哦,原来你是想做个女官。以你的才智容貌,女官倒也做得,只是做女官又怎比得上做人家的娘子来得轻松自在呢?」
「圣人容禀,女子在世,本就艰难,幼时从父,出嫁从夫,便是做了富贵人家的正头娘子,也不过掌一宅之事,一生饔飧井臼、生儿育女,出路着实窄得很。可民女自幼便发过宏愿,要凭自身之力坦荡立于人前,而不是因着嫁给了谁、入了谁家的门。民女虽微如蝼蚁,不能像男子那般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也愿发萤火之光,凭此一生,照亮一室,望圣人成全。」
圣人不由得感慨:「沈姑娘竟有此志向,只是——」
他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朝姜时望去,眉眼间满是问询。
没想到,方才被震惊,此刻却又渐渐回过神来的姜时竟然也「扑通」跪在了我的身旁。
「沈姑娘蕙质兰心,学识过人,求圣人恩典,允她夙愿。」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如同天籁,我一惊,转头迎上了他的双眸。
那眸底的笑意,透着三分温柔,七分理解。
不知为何,我的泪水顷刻便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
不是自眼眶,而是自心底。
可那双眸子并未盯我太久,它们自我的脸上一闪而过,很快我便听到姜时又有几分耍赖地对圣人歪缠道:「不过,您可别太小气了,怎么着,也得给沈姑娘封个六品司记做做。」
姜老爷怒了:「逆子你住口。」
圣人却忍俊不禁,他无可奈何地白了姜时一眼,假意嗔道:「呸,民间俗语,卤水点豆腐,你这个废物——孤直接封她做五品尚宫得了!」
「那敢情好!」
「好个屁!」
圣人终被得寸进尺、嬉皮笑脸的姜二公子气得当众爆了粗口。
圣人到底仁慈,虽然我是罪臣之女,但他不拘一格,封了我做内华馆学士,于腊月初一正式入宫。
入宫前,宜儿拉着我的袖子不停地哭哭啼啼:「阿姐,你别丢下我。」
我摸着她的手,亦是百般不舍:「你先安心在姜府住着,待长姐在宫中立了足,再想法子把你接进宫,也做个女官。」
「做女官?不行的,我只是个庶女。」宜儿想也不想便摇头。
我面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嫡女怎样,庶女又怎样?王侯将相尚且没有种,一个嫡庶之分就能将人困住?宜儿,真正的强人,是不分男女、不论嫡庶的,你若再妄自菲薄,当心阿姐不认你。」
7
腊月初一,姜时赶着一辆马车与我一起到了宫门口。
「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还请沈学士多多关照下官。」
在宫门处分别时,他假模假样地向我深施一礼,惹得不远处的几个皇宫守卫不停地低头憋笑。
我对他颇为无可奈何:「你便正经些吧,好歹也是当朝四品。」
姜时挠挠头:「还不是想博你一笑?你进宫后直接去内华馆,圣人已为你安排好,我午食时再去寻你。」
「寻我?这是皇宫,规矩多,礼数严,不要生事。」
「圣人嘱我多关照你,谁敢抗旨?」
我:「……」
姜时的嘴,骗人的鬼,平日里挺冷静自持的一个少年郎,偏到了我面前就喜欢满嘴胡吣。
可我又不敢轻易与他掰扯。
因为他定然又要扯过圣人那句「卤水点豆腐」来百般歪缠。
除我之外,内华馆有三位学士,十二名女使。
进了内华馆后,我每日的事务便是带着女使们,按编目整理藏书、誊写孤本、注解古籍。
这些事务于我而言,堪称轻而易举,于是余下的大把闲暇时间里,我便开始试着重注《道德真经》。
腊月里,羽林卫加强了皇宫防务,但姜时这个指挥使仍然隔三岔五便来内华馆缠我。
「你就让御医帮你瞧一瞧,就瞧一眼。」
穿着紫色官服的姜时愈发显得神采飞扬,只是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鲜逸风流的壳子立刻坍塌。
我无奈至极:「喝过的药汤,灌起来得有一大缸了。我已大好,不必再瞧。」
「可你眼下的乌青仍在,骗得过谁?」
「那是我昨夜注解《道德真经》中的兵法,熬夜熬得有些晚所致。」
一提「兵法」,姜时的眼神更亮了:「老子兵法,比之《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和《七十二策》如何?」
「《道德真经》讲的是『道』,而《三十六计》和《七十二策》是『法』,是『术』。至于《孙子兵法》,它讲的是以战止战,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而老子认为『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是『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老子不喜战,主张不得不战时,要心怀谦逊,以道为本。」
「怪不得圣人轻徭薄赋,简政省刑,原来这是『以无事取天下』。」
我微微颔首:「圣人崇尚黄老之学,无为而治,所以百姓才有如今的太平日子过。」
「沈学士高见,但你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喝药了吧。」
我:「……」
姜时真是个混不吝的,绕来绕去,最终还是绕回到了瞧病喝药一事上。
合着我是白费吐沫星子了?
午后黄云曛曛,似是又将有一场冬雪,寒风自窗寮中透进来,令我浑身登时一凛。
我忽然问姜时:「还有几日岁末?」
姜时又气又笑:「今儿是腊月二十九啊,想必你在宫中的日子难熬,熬得人都傻了。」
日子好快。
原来又是一年岁除到。
「明儿宫中你当值吗?能不能折一枝姜府后园的红梅给我?」
「你喜欢那红梅?好啊,明日我给你多折几枝。」
「喜欢,因为那棵梅树是我娘生前亲手所植。」
姜时一怔:「怪不得,怪不得去年守岁,你独自在梅前落泪呢。」
姜时守信,虽然岁末宫中事忙,他却真的抽空回姜府亲自折了几枝红梅送到了内华馆。
宫中的日子很快,转眼就到了景和二年春。
三月初六,十五岁的姜家嫡女姜南入宫,受封淑妃,入住芳翠殿。
圣人对姜南很是宠爱,接连数日都宿在她的宫中。
因恐她孤单寂寞,圣人还特意嘱我要常去芳翠殿陪她。
芳翠殿里,初为妃嫔的姜南华翠满头,仪容娇美,真真是我见犹怜。
可是还不到一个月,她的脸上就有了淡淡的愁容。
「微姐姐,这后宫规矩多,美人也多,虽然圣人如今宠我爱我,可我心中日夜忐忑,真的很怕。」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口地安慰:
「我知道,是皇后前日故意刁难你了,皇后她不是恶人,只是性子直脾气臭,见你得宠一时气恼也是有的。」
「可是圣人得知此事后,也并未出言袒护我。」
「皇后是圣人的妻,管教后宫妃嫔天经地义,便是行事有所不妥,圣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但凡后宫事,必定牵扯着前朝,言官们的眼睛可都盯着呢,你要圣人如何袒护于你?」
「哎——」姜南闻言愈加灰心,两行泪珠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宫中时月长久,看来还有的熬呢。」
见她落泪,我的眼眶也不由得红了。
姜南原是个爱笑的姑娘,一笑,两个梨涡里满满的都是娇美。
可如今,这娇美中,多了愁楚,多了眼泪,日后还指不定会多出些什么。
「南儿,虽说你已入宫为妃,可是别忘了你还是你自己,是姜南。你若沉迷情爱,甘心做圣人掌中的解语花,便只能一世依附他、攀援他、喜怒哀乐由他、生死富贵也由他,无论你怎般绽放,都只能为他锦上添花。可你是姜南,是姜家嫡女,你有容貌、有才学、有性情,更应该有自己的骄傲,又何必心灰意冷,妄自菲薄呢。你猜圣人那样雄心勃勃的男子,是会被曲意逢迎的女子吸引,还是会被光华万丈的女子吸引?别忘了,世人皆慕强,男子也一样啊。」
我虽入宫不足半年,却已见过很多失宠的女子,她们无一不是掏空心思取悦圣意之人。
这后宫,从不缺美人,却缺能走进圣人内心的人。
如果姜南够聪明,我想在这深宫内苑,她一定能活出自己的天地。
8
景和三年初,姜南生下皇四子,我也写成了《道德真经新注》。
圣人以「黄老之学」治国,因此对这本新籍日夜翻读,爱不释手。
有时用膳时,他突然对其中几句颇为想不通,便会立即命宫人将我自内华馆宣过去,与我一边进食一边进行严肃的探讨。
后来圣人觉得如此周折实在麻烦,便把我自内华馆调到了御前做秘监。
可名义上是秘监,实则我的事务又杂又乱。
臣子的奏折由我整理,圣人的敕令由我代写,内帏的训责由我编纂。
甚至圣人在乾庆阁与朝臣们谈论政事时,我也要在侧做执笔的录事。
执笔便执笔吧,偏偏圣人还总喜欢突然点我的名。
「沿海倭寇之患,沈秘监可有妙计?
「春闱选拔之事,沈秘监有何见解?
「赋税改革之举,沈秘监你怎么看?」
我:「……」
我虽自视博览群书,却也着实经不住圣人如此屡屡考验。
于是私下里我愈加勤恳,每日读书不到三更不肯休。
姜时仗着是心腹近臣,时常趁没人时对着圣人牢牢**:
「圣人,阿微的身子弱,可受不住您的这番苦心呐。」
圣人却不以为意,翻着白眼耻笑他:「哼,当初也不知是谁跪地求孤允她进宫为女官的。心疼了?有本事,娶回姜家啊!」
姜时被揭了短,苦不堪言:「想娶,娶不动。」
「孤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要吗?」
「臣不敢要,去年您也说给机会立功,结果把臣支到边疆苦寒之地剿匪,差点把臣冻死。」
「此次不同,若你立了功,孤给你赐婚。」
一听「赐婚」,姜时瞬时眼神亮了,腰板直了,连声调都高了:「要!要是要,可您别乱赐婚,您知道臣心里中意谁。」
圣人翻着白眼,撇着嘴角,侧身瞅了瞅端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我。
「你中意孤的沈秘监,试问这谁不知晓?」
我:「……」
我内心叫苦不迭,却仍保持着端肃的表情公事公办地问了圣人一句:「敢问圣人,这段对话要记下来吗?」
「噗——」
圣人和姜时同时被我这句无比严肃的话惹得笑喷了。
景和三年五月,圣人亲封姜时为征西大将军,领两万兵将赶往秦州四关。
三年前,圣人诛*三王,却因事出紧急,并未全歼三王余党。
这两年,三王残党联合五王在秦州一带招兵买马,如今他们盘踞在秦州,拥兵数万,时而发难,已然成了圣人的心腹大患。
姜时是圣人驾前最骁勇最信重的武将,对排兵布阵亦颇有心得。
纵观满朝,没有谁比姜时更适合征西。
出发秦州的前夜,姜时赖在我的窗前嬉皮笑脸地不肯走。
「我明日要出征了,你能不能应我一件事?」
我心中其实也有不舍,可却不敢露出哀色,唯恐不吉利,因此淡淡地问他:「何事?」
姜时笑得没心没肺:「我前日在味珍坊订的樱桃煎,明儿掌柜的会送到宫门处,你帮我吃了吧。」
我诧异地盯住他:「就这?」
还以为他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呢。
「啊,就这——不对,还有一件。」
「说。」
「我上个月的俸禄还在营房里,你先替我保管吧。」
「好,还有吗?」
「还有我私养的那条狗,你每七日给它沐浴——」
我恼了,挥扇子敲在他的手上:「你拿我解闷呢?!还世家公子呢,没一点正形,这些琐碎小事,难道没有下人替你做?用得着我?」
姜时委屈了:「旁人经手,我不放心呐。秦关风寒月冷,我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回,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我:「……」
明知他是在耍赖,我却对他没有一丝办法。
无奈,我只得叹口气道:「行吧,还有多少事,都说来听听。」
这句话不说倒好,一开口,姜时立即喜气洋洋地自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来。
我狐疑地接过本子翻开,登时差点把鼻子气歪。
这里面竟然密密麻麻地写了足足一百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纵是再有涵养,亦忍不住扬手要打他。
谁料,他竟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的手缓缓移到他的胸前。
「微——」
他一言未尽眸先红:「我的心意你明白,你的心思我亦明白。你等我,待凯旋,我定用我的全部军功为你沈家翻案。」
深闺里,小窗前,眉目缱绻的少年将军以他的生命对我许下了世间最郑重的诺言。
姜时走后,我成了御前最红的人。
女使们奉承我,妃嫔们拉拢我,连朝臣们都极力地巴结我。
对此,我面上云淡风轻,来者不拒,可扭头我便把这些都告知了圣人。
圣人把玩着我交上去的一堆名贵砚台镇纸,一时间颇为好奇。
「沈秘监,你每月有多少俸禄?」
「回圣人,臣月俸五两。」
「够花吗?」
「不够。」
圣人奇了:「不够?孤瞧你平日只穿官服,也不施粉黛,银子都花去哪里了?」
「臣有位远房表舅,昔日曾对臣诸多照拂,这五两月俸,臣都托人孝敬表舅了。」
「哦,南山孝女,确实有孝心。孤记得你还有个妹妹,你妹妹才华如何,若有真才实学,孤也宣她进宫做个女官。」
闻听此言,我抿嘴而笑。
圣人察觉到我的神色:「孤的话,很可笑吗?」
「圣人莫怪,实则是臣想到小妹,一时间又想恼又想笑。臣妹令宜,自幼启蒙,也是个酷爱诗书的姑娘,不过这两年她承蒙姜夫人喜爱,恃宠而骄,不但弃了诗书,反而对街坊话本子着了迷。听说最近她还试着写了好几本,深得书商老板们追捧呢。」
「哈哈哈哈,真有此事?」
「臣不敢欺君。」
圣人乐不可支,指点着我道:「你在宫廷编《道德经新注》,你妹妹在宫外写话本子,你们姐妹可真是一对奇女子啊。对了,孤命你重撰《内廷则训》,如今如何了?」
「初稿已成,臣还需半月编辑修订。」
「好,如今后宫有几位小公主已长成,只是性情颇为骄纵,自明日起,你每逢二、八日,便去内廷教公主们学礼仪吧。」
「臣领旨。」
9
在圣人眼里,我不是女子,是铁铮铮的汉子。
他誓要压榨掉我所有的精力,且毫无为我涨俸禄的打算。
明明我已经说过月俸不够花了呢。
不过,士为知己者死。
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会会金尊玉贵的公主们。
宫里适学的公主有两位,可我从未见过。
就是因着没见过,所以授学的第一日,两位小公主便准备刁难刁难我。
「我们这里有二十个人,穿着打扮皆相同,其中两位是公主,你不是聪慧吗,若你能点出谁是真正的公主,我们便从此服你。」
刚入内廷,就有一个略有些婴儿肥的姑娘洋洋得意地对我宣战。
望着眼前这一群只有八九岁、粉嫩稚气的小女娃,我眼底的笑意简直要藏不住了。
这也太可人了些吧。
看她们的气质,应该有公主有宫女。
不过,不管是何身份,她们都在眼巴巴地等着瞧我当众出丑呢。
我忍着笑,眼珠一转,故作神秘地围着她们绕了两圈。
「我已经知道哪两位是公主了。你们瞧,公主的头上有七彩祥云呐。」
「唰——」
小姑娘们不谙世事,一听此言,齐刷刷地扭头望向人群中的两位眉目矜贵的女娃。
「喏,她们两位便是公主了。」
如梦方醒的小宫女们登时不乐意了:「你骗人!公主头上哪有祥云?」
两位公主更是叉着腰走上前来,很是不服气:「我们要去父皇那里告状,你是个大骗子。」
我低头望着她们,冷笑道:「若不怕被圣人斥责,你们便去吧。人无信不立,你们是最尊贵的公主,难道连最基本的为人信义都不懂吗?去!罚!站!」
没到午时,我训诫公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后宫。
芳翠殿里,姜南不无担忧地对我道:「微姐姐,你真是不怕得罪人。」
我摸着她微凸的小腹笑:「怎会不怕?若是不怕,怎会一下学就躲你宫里来呢?怎么样,这几日还是茶饭不思吗?」
「好歹能吃些吧,这一胎怀得有些辛苦。」
「女子怀胎,本就是桩辛苦事,你自己要疼自己。」
姜南莞尔:「自从听了你的话,我不知有多疼自己。说来也怪,我越疼自己,圣人越放不下我,昨儿个还说待生产之后,要升我的位分呢。」
「闺中相处之道还多着呢,你自己留心研究。」
姜南是聪明人,入宫不到两年,已然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了。
景和四年春,由我编著的《内廷则训》下发六宫,自此,六宫无论妃嫔皇女皆尊称我为「先生」。
后来宫中的皇子们也逐渐长成,他们下了学,都喜欢来找我谈文论道。
圣人觉得惊奇,索性命我每月三、九日到文华馆为皇子们授黄老之学。
入宫多年,我始终信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道理,因此每日安安分分,不是在职上便是在纸上。
其实初入秘监时,也有冥顽守旧的朝臣上书参我的本。
他们贬我是罪臣之女,污我祸乱内帏,骂我不从妇道。
可圣人英明,非但不以为意,还端坐在龙椅上悠悠地道:「众卿为何不参她的才学与智谋啊?是不想参,还是不敢参啊?」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
天下之道,就在于明珠即便被诟蒙尘,亦终会光彩夺目,受人敬重。
因着不争不抢,坦坦荡荡,再加之有圣人的维护,后来人们便也渐渐接受了我的存在。
而那些曾经诋毁我的人,后来也都肯尊称我一声「沈先生」。
姜时每月都有书信送往京城。
送往御前的,是谈战局。
送往姜府的,是报平安。
而送到我手中的,是催我办事。
他在信中颇为不要脸地问:【小本子里的一百件事,你替我做几件了?】
我甚是不悦地回信于他:【一件没做,毫无意义。】
一个月后,他回信:【原是给你解闷,还有,怕你忘记我。】
我又回他:【最近关于兵法有一些新想法,已经写给你,秦州阴冷,祝安好。】
然而他很久没有回信,直到三个月后,才又回了一封。
【微呀,你的新想法甚晚,我差点被人砍死做成肉包子,幸好命大,勿念。】
……
秦关漫漫,边月遥遥,战事时急时缓,书信越来越慢。
本以为一年就能将逆党斩草除根,没想到直到景和六年,姜时还没回来。
这几年,圣人的日子亦不好过。
治大国若烹小鲜,天下事皆系于他一人。
可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想要百姓安宁,他便只能日夜悬心,不敢有半刻的放松。
「定微,你心里会不会怨孤?」
一次,他批奏折批到头疼,不经意便伏在龙案上睡着了。
待醒来后,发现夜已三更,而我依旧揉着眼睛强撑着在旁整理奏折。
他的面上难得地浮现一丝愧疚:「你已是双十年纪,而姜时也已二十有四,是孤误了你们的大好年华。」
我惶恐伏地:「圣人此言真是折煞微臣了。若无圣人之开明,哪有臣今日之荣耀,士为知己者死,臣愿为圣人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圣人愁了。
「你、你怎么还跪下了呢?你伴君多年,我们是君臣亦是朋友,别人不敢谏的,你敢谏,别人不敢拦的,你敢拦。孤不是圣贤,亦常有情绪难持、决断偏颇之时,若无你从旁劝诫,孤还不知会下多少道糊涂旨意呢。」
「臣惶恐。」
「惶恐什么?」圣人疲惫地笑了,「你入宫六年,至今八品,月俸五两,紧紧巴巴,话里话外总是提醒孤你的银钱不够花。罢了,给你升个官吧,就升——哎,那年姜时怎么说的来着,是不是五品尚宫?行,就升你为五品尚宫,如了那小子的愿,呵呵,孤还真是想他了。」
「圣人——」我胸中激涌,叩头如雷,「微臣斗胆一求,昔日——」
谁料圣人朝我摆了摆手,微叹道:「孤知你所求为何,只是先皇驾崩不过六年,定微啊,你再耐心等一等,等一等——」
10
荣升五品尚宫之后,圣人开恩,允我每月可出宫两日与家人团聚。
这可把宜儿给欢喜坏了。
这几年里,我们姐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还都是她在宫门外,我在宫门内,遥遥地说几句话而已。
自从我和姜南入了宫,姜夫人便把所有的疼爱都寄托在了宜儿身上。
如今的宜儿,不仅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性子极为活泼,再不是幼时那个总喜躲在我怀里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
「阿姐你瞧,这都是我写的话本子,书商们每日都派人来催新本,哎哟,偏偏我有时又写不出,急得青丝大把大把地掉。」
闺阁小轩窗里,她名为埋怨实则炫耀地指着书桌上摞成半尺高的话本子,洋洋得意地对我说。
我捏着她的鼻子打趣道:「哟,比阿姐强,阿姐才着手写第四本。」
「我跟阿姐怎么比呢?阿姐的笔,是经策治国的,我的笔,是给人解闷的。」
「你欢喜便好。」
「嗯,宜儿欢喜。」
正说着,有个清丽的小婢子走了进来:「宜姑娘,佥事府的王六公子又来了,大公子正在前厅陪着,这回您见还是不见?」
我扭头,见宜儿竟突然绯红了双颊。
她不好意思地朝小婢子嗔道:「不见!你去回我的话,让他略坐坐就走,阿姐回府了,这几日我的新话本写不成了,让他过几日再来。」
「喏。」
小婢子走后,我诧异地问她:「王六公子是何人?」
宜儿扭扭捏捏,却自眸中透出少女娇羞的春色来:「六郎是佥事府嫡子,他的父兄皆在朝,唯他是个无用的人,前几年捐了个虚闲小官,平日里也不常去职上,只喜字画古玩和话本子。我写的每一本,他都喜欢,要第一个看,所以——」
「你中意他?」
「阿姐——」宜儿彻底羞了,一张脸涨成玫瑰汁子似的。
我扳过她的肩膀正色道:「你们若两情相悦,阿姐和姜夫人自然会为你筹谋,不过沈家家风严谨,世代清白,在亲事定下之前,不许你们有逾举之态。对了,王六郎可知晓你的身世?」
「他和他的父母全知晓。阿姐,我明白你的心意,他但凡嫌弃我的出身,我便再也不会理他,天下好男儿多的是,总有不论出身不挑嫡庶的慧眼良人,不过,他真的很好。只是——只是他父亲曾经在朝上参过你,六郎他忧心阿姐会因此厌恶他。」
「傻丫头——」听完宜儿的话,我忍不住笑了。
「参阿姐的人多了,我记性不好,早已忘了。宜儿你记住,我们姐妹同气连枝,你好,阿姐才会好,在这世上,没什么比你终身喜乐更重要的事了。」
「阿姐——」
宜儿伏在我的肩上又落泪了。
我的小姑娘啊,终究还是昔日那个总喜缠我黏我的小姑娘。
景和七年夏,淑贵妃姜南生下了皇九子。
如今,她已经是三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的娘亲了。
芳翠殿里,悠哉哉躺在榻上盯着乳娘哺乳的姜南假意懊恼地对我说:「日后我可再不生了,入宫这些年,除了怀就是生,哪儿闲着了。」
「那还不是圣人宠你?」
「求求了,别宠我,我想独自静静。」
「静静?怕是静不了。昨儿还听圣人叨咕要给你办生辰宴呢。」
圣人的后宫其实称得上一派宁和,皇后虽然脾气急,但贵在心肠热,所以后宫众人皆服她。
多年前皇后因始终无子,很是焦躁了一阵子,甚至还私下里向我问询古书中是否有一举得男的绝招。
我劝她:「您是天下之母,后宫子嗣皆是您的儿女,日后无论谁继承大统,您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娘娘,又何苦心急至此,既伤了自己的凤体,又徒惹圣人不快呢?」
皇后茫然:「可是谁不想登龙位的是自己亲儿?」
「您和圣人同龄,可您看您青丝依旧,圣人却华发满头,为何啊?还不是圣人身居高位,不得不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吗?儿女缘是天注定,硬求是求不来的。您膝下的两位公主蕙质兰心不输男儿,您应该多顾念她们才是。」
皇后也听劝,从此倒真的不再执迷于生男一事了。
而自从她放下了心结,圣人的后宫就更加风平浪静。
后宫妃嫔和乐,前朝梧凤争鸣,圣人多年的心血到底是换来了民安盗息,海晏河清。
景和八年春,在我开始着手编写我的第五本古经注解时,征西大将军姜时率军得胜还朝了。
一去五六年,秦州的风沙将他的皮肤吹得又黑又糙。
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粗汉简直与昔日那个着朱衫、束玉簪的神逸少年郎判若两人。
可这个显眼精丝毫不以己丑,他在宫门处,一见我便跃身下马甩开马鞭,猛地将我抱起来绕了好几个圈。
差点把我当场绕晕。
我微怒:「你干吗?」
他朗笑:「这是小本子上的第一百件事,你还假装不知?」
「知道——但不知你会如此臭。」我捂着鼻子万般嫌弃。
「哈——臭吗?不过是俩月没洗澡而已。」
「因何不洗?」
「归心似箭,风雨兼程。」
「当心别臭晕圣人。」
「圣人晕也是欢喜晕的,不是臭的——」
喜上眉梢的圣人在大殿上召见完姜时后,随手点了几位心腹重臣的名字,一起进了乾庆阁。
乾庆阁里,圣人又仔仔细细地问了这几年的战情。
而姜时也毫无遗漏地将每场对峙和激战都讲了一遍。
他讲述得越云淡风轻,我记录得越战战兢兢。
原来这五六年,他真的餐风饮露,真的几经生死,真的差点被人砍成肉酱包成肉包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的少年将军啊——
他真的差点再也回不来。
11
乾庆阁里,圣人问姜时要何赏赐。
姜时委屈巴巴,满脸寥落,他摸着自己额前的伤道:
「臣今已二十有六,容貌有损,浑身是伤,日后恐难婚配。若圣人肯垂悯,不如为微臣赐一良配,微臣的要求不高,那女子的才情要堪比文姬,容貌要胜于神女,性情更是要世间独有,圣人,请您尽快成全微臣,微臣的双亲逼得急啊——」
端坐的圣人:「……」
惶恐的姜尚书:「逆子,住口!」
一旁瞧热闹的朝臣们:「呵呵呵呵。」
圣人不露痕迹地朝姜时翻了翻白眼,假意皱了皱眉:「爱卿此言倒是为难孤了,这世间哪有如此女子——」
他说着说着,摇头四顾,突然便瞧见了在他身旁低首垂眉、执笔记录的我。
「哎——」圣人灵光乍现,茅塞顿开,「巧了,沈尚宫,孤的沈尚宫如今也尚未婚配,不如——」
姜时大喜,登时跪地叩头:「谢圣人隆恩!」
圣人忽又蹙眉:「哎,还是算了,沈尚宫虽才华容貌俱佳,可她是罪臣之女,难以与你这高门显贵相配,众卿以为呢?啊?李尚书?陈首辅?赵国公?」
工部李尚书立即心领神会:
「圣人,前工部郎中沈和之曾与微臣是同僚,昔年他奉命前往燕州治洪,身先士卒,废寝忘食,可天妒英才,治洪未半,沈郎中便不幸落水,以身殉职。可是先皇他——噫,圣人,沈家着实有冤呐。」
赵国公也不甘落后:「圣人,沈尚宫编国书、授内帏、佐明君、传道义,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请您念在沈尚宫多年勤勉的情面上,为沈家正名吧。」
落了下风的陈首辅:「请圣人为沈氏一族正名!」
圣人揉揉眉心,似是颇为无可奈何:「你们这群大逆不道的,亏得先皇曾那般厚待你们——哎,好吧,就依众卿之言。不过沈尚宫日后该自哪里出阁呢,沈家的宅子早就罚没了。」
姜尚书立刻道:「圣人,如今的姜府便是从前的沈宅,我姜家愿阖府搬出,归还沈宅。」
「归还沈宅?姜尚书高义!只是你们要搬去哪里呢?此事,孤不愿太过张扬,最好——」
方才没有抢到风头的陈首辅此时灵机一动,急忙抢言道:「臣有一座闲置的大宅,恰在沈宅隔壁,臣愿献出此宅,为姜将军与沈尚宫贺喜。」
圣人大喜:「陈首辅大义!孤心甚慰!」
言罢,他扭头悠悠地望着已然热泪纵横的我,轻描淡写地道:「记下来了吗,沈尚宫?」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含泪将额头磕出殷殷血色。
「微臣沈定微,万死难报圣恩,日后、日后——」
御前多年,我冷静自持,从未失态,可今日竟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
见我如此,圣人此时亦装不下去了,他眸光闪动,龙颜动容。
「日后,你我君臣的日子还长着呢。」
景和八年夏,时隔九年,我终于来到了燕州饮马江畔。
那一年,我父身坠饮马江,尸骨无存,身负罪名,我沈家三十五口,皆无辜受牵,惨遭发卖。
幸而当今圣人仁义厚德,明察秋毫,他不仅为沈家翻了案,还允我十日之期,前往饮马江为亡父招魂。
姜时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找寻沈宅旧人,最终找回旧仆十二人和两位姨娘。
当初被发卖的赵姨娘不知去向,陈姨娘沦落青楼为奴,王姨娘嫁与一村夫为妻,如今生有一子一女。
姜时为陈姨娘赎了身,而王姨娘舍不得两个孩子,姜时便把他们一家四口全都带回了沈宅。
当初沈家抄没,我父亲的旧物全已不在。
听说我要为亡父招魂,远在秦县的陈表舅拿着一件半旧的棉袍匆匆赶来。
「定微,有一年寒冬,我在京城穷困潦倒,衣不蔽体,是你父亲赠我衣粮,予我银钱,我才能活下来。这棉袍便是你父当年亲手所赠,今日物归原主,愿你父黄泉知返,早日魂归故里。」
我含泪将这件棉袍抱在怀中,百般摸索,流泪流到不能自持。
饮马江畔,洪河岸边,我浑身素缟,五内俱裂,一步一跪,一跪一念:
「爹,恕女儿不孝,今时今日才来带您归乡。
「爹,您紧紧跟着我的脚步啊,别回头,别迷路,别走散。
「爹,饮马江水寒冷,您别留恋,跟女儿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爹,别怕,女儿今日带你回家,你千万要跟我走啊——」
……
我身后,宜儿、王姨娘、陈姨娘、沈宅旧仆和陈表舅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他们也身形趔趄,号哭不止。
路上的行人见此,无一不落泪,无一不伤怀。
一群群栖身于枝的飞鸟,也为我们的哭声所惊动,它们扑棱棱自沿途的树上飞出,盘旋在一条条白幡之上,久久不肯离去。
忽然,一只灰色的鸟儿停在了我身前不远处。
它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我,宁静而仁慈,不躲也不避。
它望着我,我望着它,人与鸟四目相对,少时,它啼叫一声,腾空而起,竟然直奔京城方向而去。
就在它飞走的那一刻,我突然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一头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
我在床榻上整整躺了三个多月。
这三个月里,我一直昏昏欲睡,半醒半寐。
恍惚中,我居然看见了幼时的自己,还有那时尚在人世的爹娘。
他们两人笑语吟吟地携手似要远行,我追在他们的身后问:「爹,娘,你们要去哪里?」
爹娘不说话,只停下来摸摸我的头,然后笑着指了指西方。
在梦里,我怅然,迷惘,却又如释重负。
因为西方极乐,我想爹娘泉下有灵, 真的可以安息了。
宫里的御医一个个都说我气竭血尽, 若再不好生将养, 怕是活不过两年。
姜时急了,宜儿急了, 圣人也急了。
姜时每日都守在我的房里, 亲自叠被铺床, 端药喂汤,偏他还粗手粗脚, 好几次都把药汁喂到了我的下巴上。
我无语气结, 只默默摸出了放在帐边的荆条。
姜时讨饶:「不能动怒, 千万不能动怒,你看好了,我自己打。」
说罢,他拿过荆条,朝自己的手心「啪啪啪」一阵乱打,那轻得哟,就跟挠痒痒似的。
我又气又笑,出言轰他走:
「你我尚未成亲,你总来我闺阁, 成何体统?宜儿和两位姨娘自会照顾我,便是姜夫人也每日都来,显得着你?」
「宜儿如今有孕, 她照顾你虽然更妥帖,但六郎心里舍不得,只是面上不肯说。至于两位姨娘和我娘,又怎比得上我贴心?」
「就你油嘴!圣人也肯容你天天胡来?」
「圣人?」姜时大笑,「圣人比我还急呢。他嫌身边的秘监处处不得力,巴不得我赶紧把你照顾好,让你尽早去宫里当值。这不,前儿他又派人送来两棵千年人参,说要给你入药补身。」
我:「……」
圣人啊,您老真是破费了哈。
景和八年冬, 我和姜时大婚,因着沈宅和姜府只有一墙之隔, 所以婚后我们依旧住在沈宅。
腊月底, 朝中按例要开大朝会。
一大早,我和姜时便穿着崭新而隆重的官服,坐同一辆马车来到了宫门外。
宫门处下车,姜时假模假样地朝我躬身一礼:「沈尚宫, 哦,不,沈太傅,日后在宫中行走,还请多多关照下官哦。」
我被他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 宫门处的守卫亦是拼命憋笑, 憋得面容通红。
一阵风起, 两只鸟儿逍遥而自在地越过红墙宫檐,结伴向着见将明的晨曦飞去。
旧巢飞新客,燕啼两三声。
回首三千事, 风雨总关情。
姜小将军,那就,余生请多关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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