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地,持久地,光阴拍打,惊涛卷雪,也卷走其他,一个写作者的时间沙滩上,所留下的,无非就是些长短文字。挑挑拣拣中,有的扔回大海,有的用沙子深埋,只把这一小堆,十则故事,珍爱地收拢起,集束起,奉献于远方的你们。它们陆续写于近五六年,都是首次入集。我期望着,你们也能读到一个略有不同的我。
目力所及,脑力所及,笔力所及——我试图写出人与时代的关系,在外部世界的雄阔节奏中,被媒介与流量裹挟的潮水中,微渺个体的频率与默然自持的姿势。
取书名,有时挺难,可算是九九八十一难之一。《梦境收割者》,其实也无特别深意。收割,没什么,就是类似拿镰刀的动作,这动作虚构意味很强,哪怕在梦里,也未必真能拿起镰刀——梦啊,固然是荒诞不经、万般魔幻,可从来都不是瞎做的。它有它的投射逻辑。是理想色彩的帜旗猎猎,是激烈的欲求与狂想,也建构,更多是转构是解构,是欲而不得的扭曲转移。这都是心理学、精神分析学里的老调调了,不必多弹。在我这里,梦境非梦,而是一个文学收割者的直觉,是醒来咂摸、抚心而惊,是所有那些殚思竭虑的时刻,是弦崩而断的弹荡与跳脱。
这十个故事里,直接以梦境为叙事对象与戏剧推动力的,仅一则《有梦乃肥》。其余,都是现实主义的虚构之道,是跌滚于水泥地的泣血法则,是奔跑于芳草地的寄寓法则,是你我他她它都至为熟悉、淹身其中的生活本体。
写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凝望、同时也在被凝望,故而达成了几可谓深情瞻对感的监控摄像头。没写公共安全或个人隐私什么的,这还要特意去写吗。那黑黑的深沉的球形与枪形监控头,它们没日没夜所刻录和抓取的,您仔细想想,那到底是什么?我也是一直在想,遂有了这么一篇《球与枪》。
《火烧云》写的是一男一女先后上山闭关求隐,继而有所交集,但一点不传奇,是一砖一瓦的现实琐碎,以琐碎为径,在女人身上,写出求隐的必然锁死,又在男人身上,写出求隐的必然失败。等写到这一句,“心跳忽然变慢,千丝万缕的扯动。不好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他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真是悲恸。”我比书中人更加的悲恸。他失败了,他又成功了,他将下山,重新回到沸腾的红尘里去。
我写了十年前南京发生的一桩案件。时颇为震动,李银河等都出来为被告“马教授”主张。这是一株长在我心里的“仙人掌”。不好写,真是搁了好几年。想来想去,最终采取了全对话的文体。这可以说是挑战或试验,也可以说是为避开辣手也辣眼的部分,顺带着还致敬了我喜欢的曼努埃尔·普伊格,对,他的《蜘蛛女之吻》,300多页,是纯对话体的长篇杰作。
还写了倾慕文艺的商妇与诗人的昂贵私课,故事里有肥胖的肉体与物质,有贫瘦的精神与心境,还有几首外外的诗。外外在2017年选择死去,韩东替他整理遗诗,在深夜的微博陆续贴出,我跟着一直看。我跟外外不熟,也完全不会写诗,但能读一点。小说写成,去征求了老韩的许可,故事里有一场慈善拍卖课,其想象的源头,跟老韩有一点关系。
《或有故事曾经发生》是最新写的,是我曾经嘲笑过的那种热包子——大街上东西南北地采办一番耳目与食材,然后现擀面皮、现和馅,现生炊火现做包子。我抿着嘴暗中使力,搞了些褶子花边。故事就来自万能也万恶的朋友圈,有人贴了他女儿的照片,24岁,在阳光很好的周末,烧炭而走。我看了那照片只一眼,心里就空出了一个大位置。我没问她的死因。死因总是众声喧哗的,是想当然的,实际上,我坚信,那一定是无人知晓、也不应知晓的。
我还喜欢《赵小姐与人民币》这篇,它很短,才五千字,写了一个对价格特别敏感且热爱点数钞票的女人,最早发在《ONE》电子刊上,因提到某个真实的地名,引来不少的留言谴责。他们这样当真,搞得我挺想说谢谢的。人民币啊,我们与它终身厮守、勾肩搭背的复杂关系,是怎么写也不够的。
……看看吧,所谓梦境收割者,我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的镰刀下面,所收割的,说是梦境,不如说是生活本身。是喧嚣中的孤独,是孤独里的抗争,是不能做主的各种偶然,是日思夜想与触不可及,是一直掩饰与突然暴露的自我——而这,又恰恰与梦境同质。我甚至想说,世界与生活与我们,就是一应梦境的集合体,是大梦一场与小梦迢递。生活不过是梦境的别名。你觉得夸张吗。
好,这是写作者的本分:认真地向你阐释这一书名,像一个面色发红高声大嗓的新科母亲。现在,且把目光移动到小书上,我们一起愉悦地看看封面。
这是数码绘画作品《farewell》的局部,来自一位名叫目垂的00后央美在读生,目垂是一位“坚持自己艺术感和神秘性的比较谨慎迂回的年轻人”(本书责编任柳语),画作极有意味和主张。谢谢出版社和设计师的这一发现与勾连,成全了小书的封面。记得当时社里共设计了两种书封,我假惺惺讨论比较了两句,其实在第一眼,就特别中意这一稿,如你此刻所见。
而我今天的这篇自荐,也像这书封上正在道别的两尊雕塑人体一样,有点硬邦邦的,没有眼仁的对视,如梦如幻。我也同样,如梦如幻地,又正式和正色地,向你荐读这一册《梦境收割者》。尽管十个故事里我已吹了五六个,皆未涉故事内容与风格。我所没有透露出来的那些,是等着你去打开的盲盒。我并不保证、也不奢望你统统都会喜欢,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儿,美梦也不能够这样做呀。我能保证的只有我这一边,如我在一开头说的,这是我从惊涛卷雪、也卷走一切的时间深处为你留下的小小礼物。
“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我就是那吴刚,这就是我给你的桂花酒。天寒了,请温热慢饮。
原标题:高举又轻落下的镰刀,所收割的,不是梦境,是生活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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