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泗东
最近查阅史料，发现妈祖之成神，和泉州有极大的关系，没有泉州的海外交通，妈祖就没有可能成为伟大的神衹。
1、《元史》卷十《世祖纪》载：“至元十五年（1278年）八月乙丑（即八月十四日），制封泉州神女号护国明著惠协正善庆显济天妃。”此时的局势，南宋张世傑等奉帝昺南奔海上，元将张弘范率兵追击。据《宋史》卷47《瀛国公本纪》载：“至元十六年正月壬戌，张弘范至崖山。……二月癸未……（陆秀夫）负昺投海中。”至此宋亡。元世祖此时为何以“泉州神女”之名而不以南宋理宗所封“护园助顺协正嘉应善庆显济妃”之号来封妈祖，又去掉“助顺”改为“明著”，并由妃进为天妃呢？这是有其政治目的，表示元朝不承认南宋的封号，另以“泉州神女”称妈祖，祈求保佑元朝灭宋室于海上。
又乾隆《泉州府志》卷三称：“元至元十五年（1278年）升泉州为泉州路总管府，领录事司一，以领在域之民，县如故。”（府下设录事司等于现在的市设区，说明城区人口增加及经济发达。）“大德元年（1207年）置福建平海行中书省，以泉州为治所，辖诸州。”此时泉州行政区的地位大大升高，“辖诸州”包括管辖兴化军在内，则“泉州神女”一词，非同凡响矣。又《续文献通考》至元十五年条亦称妈祖为“泉州神女”。
《湄洲域志略》卷二《祀典》载：“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年）封护国明著天妃曰：‘……朕恭承天庥，奄有四海，粤若稽古，咸秩无文，惟尔有神，保护海道，舟师漕运，恃神为命，成灵赫濯，应验昭彰。自混一以来，未遑封尔，有司奏请，礼亦宜之，今遣正奉大夫宣慰使左副都元帅兼福建道市舶提举蒲师父，册封尔为护国明著天妃。’”诏书上写明妈祖保护海道，又《元史》卷十一载：“至元十八年九月癸酉，商贾市舶物货已经泉州抽分者，诸处贸易止令输税益。”凡在泉州进口已在泉州交纳进口税的货物，运至国内他处只要交行商税而已。此时泉州已等于中国海关的总关，经济地位极大提高了。有趣的是，这次册封妈祖的饮差大臣，竟是派蒲寿庚之子，正任市舶主管的蒲师文充任。蒲是阿拉伯人，应是伊斯兰教徒。派一个伊斯兰教徒充当册封道教天妃的钦差，似不相称。如细细一想，派市舶司主管官员，又属外族的人册封妈祖，表示这次册封与至元十五年的性质不同。上次元世祖是因海上军事及政治需要册封妈祖的，这次则是从海上交通贸易的经济目的来册封的。所指的“有司奏请”，当然指泉州的官方了。
《元史》卷二十《成宗纪》载：“大德三年（1299年）二月壬申（即二月二十日）加泉州海神日护国庇民明著天妃。”又《湄洲屿志略》卷二《祀典》称：“成宗大德三年，加封辅圣庇民。诏曰：利涉洪波，显造化难名之德；尊崇懿号，传神明不朽之荣。申锡宠章，亶为殊典，可加封护国辅圣庇民显佑明著天妃。”此次册封《元史》又重提妈祖为“泉州海神”，较之至元十五年提的“泉州神女”，意义更明确，妈祖不是泉州一般的“神女”，而是特定的“海神”。为什么元朝朝廷不称妈祖为“湄洲神女”或“莆田海神”，而称为泉州海神”，可见妈祖在元朝的扬名晋爵，都是泉州官方奏荐的成果。宋代以前提到妈祖的显圣，始于宣和四年（1122年）。路允迪出使高丽，“感神功，奏上。立庙江口祀之，赐顺济庙额。”路允迪使高丽没有撰写游记，倒是其随从徐兢著了《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一书，记述各事，按路允迪为何知道福建有此湄洲之神，不得而知，而徐兢先代为福建建州人，移居北方，谅能知之。但徐兢在其书中只提到“福州演屿之神”显圣。按《长乐县志》卷八《祠祀》的记载，演屿之神是唐代观察使陈岩长子陈延晦，“乾符中黄巢陷闽，神愤唐室衰微，慨然谓人曰：“吾生不鼎食以济朝廷之急，死当庙食以慰生人之望’。既殁，祀于连江县之演屿。宋宣和五年，给事中路允迪使三韩，涉海遇风涛，赖神以济。归上其状，封协灵惠显侯，赐庙额曰昭利。”除连江演屿外，长乐县十五都及方安里均有庙，这位是福州一带的海神。所以，路允迪当时表扬的神祇不止妈祖一位，还有一位演屿之神。其后，两宋妈祖的加封原因皆为“神雾迷海寇”、“兴化疫”、“温台剿寇以神助有功”、“以神救旱功”、“以神救潦功”、“以神救旱并助擒贼”、“以神济兴泉饥”、“以神助火焚强寇”（以上均录自《湄洲屿志略》卷二《封号》）。宋代凡水旱盗疫之灾妈祖悉皆显灵，并不局限于航海。妈祖的专职海神地位是元朝封天妃后才正式奠定的。
《湄洲屿志略》卷二称元朝：“天历二年（1329年）遣官致祭天下各庙（妈祖庙）。”从是年八月初一祭直沽妈祖庙开始，由北而南，十月二十日祭湄洲庙，十月廿五日以祭泉州庙结束，计祭祀十五处妈祖庙。其御祭文随庙而异，皆提其保庇南北漕运之功，今录湄洲庙及泉州庙二篇祭文比较之，可以看出湄洲庙与泉州庙功能不同，从元朝统治者看来，湄洲庙是妈祖的降生处，当然要崇祀纪念。泉州庙则是妈祖发祥之处，并且功及海外，庇及社稷，更要祭祀纪念。在当时十五所官方承认的天妃宫中，以泉州、湄洲二庙最重要，故以祭祀湄洲庙与泉州庙结尾。
“十月二十戊申日，湄洲庙御祭文曰：惟乾坤英淑之气，郁积扶舆，以笃生大圣。炳灵于湄洲，为天地度覆载之恩，为国家弘治平之化。特命运恭诣溟岛，虔修岁祀，秩视海国，光扬今古。于戏休哉！”
“十二月十五日癸丑日，泉州庙御制文曰：圣德秉坤极，闽南始发祥。飞升腾玉辇，变见蔼天章，海外风涛静，寰中麟凤翔。民生资保锡，帝室借匡襄。万载歌清宴，昭格殊未央。”
从以上两篇御制文的内容分析比较，同样是一尊妈祖神，元朝皇帝对不同庙宇的同样神像，其评价很不一样。对湄洲庙，皇帝只肯定其地钟灵，因而出生了这位神祗。从宗教意义加以颂扬。对泉州庙则认定其“闽南始发祥”的地位，“海外风涛静”的神力以保护海上交通贸易的畅盛，“民生资保锡，帝室借匡襄”，国计民生江山社稷都需要妈祖的庇佑。从政治经济意义加以表彰，超过了对湄洲庙的宗教颂扬。中国历朝政府和人民历来都崇敬妈祖，但有不同的角度。第一种是信仰的道教化，宋封妈祖为“神女”，明崇祯帝封“清灵普化慈应碧霞元君”，清嘉庆皇帝封“天上圣母无极元君”等都属此类。第二种为官爵化，宋高宗封“灵惠夫人”，宋光宗进其爵为“灵惠妃”，元世祖进封“护国明著天妃”，清康熙皇帝封其“天后”，都按照朝廷妇女的封爵而封之。第三种是人格化，民国初年北洋政府称她为“孝女”，郑贞文《闽贤事略初稿》则列她为“福建乡贤”。最近有人称她为“海峡和平女神”。但任何一种角度都带有“圣人以神道设教”的儒家思想，带有“保国安民，利生化善”的政治教育意义，都服务于某种政治目的。
明永乐年间，明成祖派郑和、张谦等屡次下西洋。是时泉州仍设市舶司（成化间才迁福州），为朝廷指定的使节出入口岸。万历《泉州府志》卷廿四载泉州妈祖庙：“永乐五年使西洋太监郑和奏令福建守官重新拓之，而宫宇益崇。”又乾隆《泉州府志》卷十六说：“永乐十三少监张谦使渤泥，得乎（？）州发自浯江，实仗神庥。归奏于朝，鼎新之。”同书又转载：《隆庆志》说：“永乐五年以出使西洋太监郑和奏令福建守镇官重新其庙。自是节遣内官及给事中行人等官出使琉球、暹罗、爪哇、满加刺等国，率以祈祷告祭为常。”而乾隆《兴化府莆田县志》卷卅二《人物·妈祖本传》亦说：“明永乐间，内官甘泉、郑和有暹罗西洋之役。各上灵迹，命修祠宇。”同书卷三谓：“天后庙在湄洲屿。明永乐初封宏仁普济天妃，立庙致祭。凡使海外，率皆致祭。”
有明一代自洪武至成化年间，出使硫球及西洋的使臣，都从泉州港出发，没有从湄洲放洋的。为祈求海途平安，都向妈祖祭告，湄洲宫同泉州宫常同时并祭，湄洲是妈祖降生之地，必须尊重。泉州是使节放舟之港，官方指定进行仪礼之处，在官方眼中，二处皆重要，不能偏废。永乐初莆、泉同地都奉旨大修妈祖宫，但泉州宫的堂皇富丽，远过于湄洲，今泉州“天后宫”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因泉州当时为国际观瞻所在，不能不有所照顾，例如朱元璋祖籍安徽凤阳，当明朝皇帝以后，先定都南京，明成祖迁往北京。本籍凤阳及京城都建有祖庙，祭祖大典两处都举行，而北京太庙的建筑规格远过于凤阳。
据《湄洲屿志》卷二段：“国朝康熙十九年（1680年）神助提督万正色克敌厦门，钦差礼部员外郎辛保等，赍香帛诏诰加封致祭。制曰：……特封尔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又载“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八月二十四日，以将军侯福建水师提督施琅奏，钦差礼部郎中雅虎等，赍御书香帛，到湄庙致祭，特封天后，”又乾隆《泉州府志》卷十六《天后庙》则称：“国朝将军施琅征海师次于此，神有助顺功，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遣礼部郎雅虎致祭。”泉莆的府志均附有祭文，内容完全一样，可见雅虎之祭妈祖，湄洲官与泉州宫并祭，并非只祭湄洲。另乾隆《兴化府莆田县志》卷廿三又说：“康熙十九年舟师南征大捷，提督万正色以妃灵有反风之功，加封昭灵显应仁慈天后。”妈祖进封天后的保荐人及年代显然有两种说法：一是康熙十九年由万正色奏，一是康熙廿三年由施琅奏请。按施琅于康熙廿三年奏文，也提到万正色“曾题请敕封”，而奏文仍称妈祖为“天妃”，看来两人都有保奏，朝廷也都有加封，但正式封天后的时间则是康熙廿三年。不管何人奏请，万正色和施琅都是泉州人，万为清朝克服金厦二岛，施攻服台湾，妈祖之位至“天后”，皆为泉州人所推荐。
泉州天后宫和清代，和祭孔子、关公一样，列入祀典，泉州知府等奉旨春秋致祭。道光《晋江县志》卷十五载：“天上圣母之祭……每岁颁行祭费银四两二镜，于春秋仲月吉日致祭。帛一，白色，白瓷爵三，铏一、簠二，簋二、笾四，豆四，羊一，豕一。行三跪九叩礼。祝文：维神菩萨化身，至圣至诚。主宰四渎，统御百灵，海不披波，浪静风平，舟航稳载，悉伐慈仁。奉旨崇祀，永享尝蒸，届兹仲春（秋），敬荐豆馨。希神庇佑，海晏河清。”嘉庆廿一年（1816年），知府徐汝澜倡捐重修此庙。自撰碑记说：“嘉庆己亥秋日，……相与鸠工庀材，朽者易之，缺者补之，自内至外,治以暨茨,饰以丹*，而殿之大柱并易以石。……是役也，经始于乙亥（1875年）抄冬至，丙子（1816年）仲夏告竣，计糜制钱三百余万。”这次是大规模的修理。
福建各地的重要妈祖庙的建造年代，兹按其先后列下：
湄洲天后宫，《天后志》称："仅落落数椽，祈祷无虚日。后有商人三宝捐金创建庙宇。宋仁宗天圣中（1024-1032年），神光屡见，鸠资拓地。"
莆田圣墩天后宫，在莆田城东，建于北宋元祐元年（1086年）。北 莆田白湖天后宫，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建。
仙游枫亭天后宫，北宋元符初（1098-1100年）建。
莆田天后宫，《重纂福建通志》载："在城内左厢，号文峰宫。元至正十七年（1280年）建。
泉州天后宫，据乾隆《泉州府志》卷十六引隆庆《泉州府志》载："宋庆元二年（1196年），泉州浯浦海潮庵僧觉全，梦神命作宫，乃推里人徐世昌倡建。实当笋江巽水二流之汇，番舶客航聚集之地。时罗城尚在镇南桥内，而是宫适临浯浦之上，……历代遣官赍香诣庙致祭。"
至于全国的妈祖庙，元朝天历二年（1329年）所列御祭的庙共十五处，北至河北直沽，南止泉州，都是由泉运粮北上的海港所经之处。广东省未有列名。北京之有庙，迟至明永乐十七年（1409年）才建造，那已是郑和数次下西洋后之事了。
泉州南门沿江，古无桥。乾隆《泉州府志》卷十引《闽书》说："旧以舟渡，宋嘉定四年（1211年）郡守邹应龙造石桥，长一百五十余丈，翼以扶栏。以近顺济宫，因名顺济，俗呼新桥。"泉州这个关系海陆交通的大石桥的得名，乃因邻近妈祖庙之故。"顺济"是北宋徽宗最初封妈祖庙的庙额。桥以庙名，可知当时妈祖的声名大著也。同时，泉州奉妃妈祖的"顺济宫"，以及以顺济命名的"顺济桥"，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处于水陆交通要道的南门，据元庄弥邵所撰镇南门碑称："元世祖混一区宇，梯航万国，此其都会。……一城要地，莫盛于南矣。四海舶商，诸番琛贡，皆于是乎集。"把庙和桥在这个东方大港的入城隘口，无异是向世界作最广泛的宣传广告，使妈祖不断扬名。从宣传观点来看，建在泉州南门的顺济庙和桥的作用，远非建在莆田海滨的湄洲顺济庙可以比拟。
纵观上述资料，莆田包括湄洲的妈祖庙时代最早，建于北宋，但都是小型庙宇。次为泉州的妈祖庙，建于南宋，却是官方赞助的大型庙宇，可见泉州庙与湄洲庙的彼此相等地位。
总之，如果妈祖只局限在莆田湄洲显圣，充其量只是一尊局部地区信奉的神祗。妈祖一则因生长于海滨。二则因被引进至当时海外交通贸易繁盛的泉州港。三则因经元代朝廷正式确定她是海神，代替南宋法定海神泉州九日山通远王的位置。四则 因随泉漳莆人民的北向海远及侨居南洋，开发台湾，圣迹四播。即如宣和四年（1122年）妈祖的首次受封，也因与海外交通有关系。看待妈祖之成神，如只说是莆田湄洲地灵所钟，故产神灵，而不联系历史上的经济、政治、军事背景来考查，不联系泉州的海外交通史，贸易史、移民史、军事史来研究，只能局限于低层次的神权论，对社会科学的发展无补。
又万历《泉州府志》卷十七载："黄岩孙，字景傅，惠安人。宝祐四年（1256年）进士，授仙溪尉。兴学校，通水利，建桥梁，修邑志。"部由泉州人主编的南宋仙游县志，对妈祖的身份说她生前是"巫"。《说文》卷五上，巫字的解释为："视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说明南宋莆仙的地方志书认为妈祖当时只是"巫"，还没有达到神的地位，以后才逐步成神的。
南宋著名学者莆田人刘克庄对泉州当时海外通商的发达，据《后村大全集》卷一二，有题为《南廓》的诗，作如下描述："闽人务本亦知书，若不樵耕必业儒。惟有桐城（即泉州城）南廓外，朝为原宪（孔夫子的穷学生）暮陶朱（大富翁）。"
一位莆田乡曲的"巫"，如没有被引进到东方大港经济发达的刺桐港，其知名度是很难提高的。引据莆仙先贤的资料，也可我的论点作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