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的高度，也标刻着文明的高度

【新闻随笔】

作者：封寿炎（媒体评论员）

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到底有多高？答案正变得越来越精确。1975年，我国测得珠峰海拔为8848.13米，2005年复测为8844.43米。眼下，我国国测一大队和中国登山队共同组成的测量登山队已经开启珠峰高程测量登顶行动，更加精确的答案将很快揭晓。

山有多高？海有多深？平原和沙漠有多辽阔？人类对于大自然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自古有之。在志怪古籍《山海经》里，在屈原的《天问》里，在上古神话里，这些问题被一次次提出和解答。但在科学不彰的古代社会，人类很难找到正确答案。

大自然的不可知，使神秘主义、万物有灵乃至宗教信仰应运而生。高山大湖皆为神仙居住之地，别说攀爬测量，靠近半步都是亵渎。由此，人类匍匐于自然力量和神权脚下，难以实现解放、独立和自主。在欧洲，“中世纪黑暗时期”长达几百年，神权一直压制着人权。在中国，封建社会“君权神授”，神权和皇权一体两面，或者合二为一，实行共治。甚至鲁迅揭露的“吃人礼教”，也可以在大自然的不可知中找到思想根源。在小说《祝福》里，祥林嫂所遭受的精神压迫，就有一大半来自于死后的“魂灵”和“地狱”。

科学宛如清晨的阳光，驱除了笼罩大自然的魅惑迷雾。依靠冷静的观察、可靠的证据、严谨的逻辑和清晰的论证，地球上最高的山峰、最深的海沟、最辽阔的平原和沙漠，都被科学揭开神秘面纱。海底深处没有水晶宫和龙王，白雪覆盖的珠穆朗玛峰也没有神仙居住，月球上没有嫦娥和广寒宫，只有一片荒凉的祼岩。在那广阔辽远的宇宙深处，没有缥缈的天堂，只有星球、星云，以及残酷的宇宙法则。科学带给人类一个理智化的世界。山的高度、海的深度、地的广度，以及无垠的宇宙和无涯的时间，都被科学标上刻度。这套坐标帮助人类想象世界、感知世界、认识世界，也帮助人类建构理性化的思维模式和精神世界。

科学不但丰富了人类的知识宝库，也推动着人性的觉醒。“日心说”取代“地心说”，动摇了天主教的世界观基础。大航海和地理大发现，为工业革命准备了社会基础和经济基础。最终，人类得以摆脱神权和王权，获得解放、独立和自主。今天世界的和平、繁荣和富庶，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人类，无论是其整体还是个体，所获得的福祉也是历史上前所未有。对于这一切，科学理论和技术进步都可谓居功至伟。

当然，科学并非全无代价。早在1917年，德国哲学家马克斯·韦伯就写道：“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重要的是，因为世界已经被除魅（disenchantment），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经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康德也指出理性具有边界，不能解决终极价值和生命意义的问题。

“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如何实现？在古代社会，人们顶礼膜拜神山圣湖，相信万物有灵。借助宗教信仰，人类与超验的神秘事物紧密相连，依赖一种更高的存在和秩序获得安身立命的根基。但是，经历了除魅之后，在理性化的现代社会里，如何解答、阐释终极价值和生命的根本意义？在康德所谓的“悬置知识”之后，为之“留下位置”的信仰和道德又从何而来，如何建构？这些既是现代性的难题，也是现代社会必须解答的。

科学昌明并非必然伴随着价值失落。1990年，“航海家1号”太空船拍摄了地球照片《暗淡蓝点》。从64亿公里之外遥望，地球“只是一粒悬浮在一束阳光中的尘埃”。这是一个除魅、残酷，甚至令人绝望的现实。但是，美国著名天文学家卡尔·萨根博士据此写道：“在这一片浩瀚之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救助会从别处而来帮助我们救赎自己……这也是在提醒我们的责任所在：更和善地对待彼此，并维护和珍惜这颗暗蓝色的小点——这个我们目前所知唯一的家园。”当再次站上珠峰之巅，面对这颗正在遭受疫情重创的星球，人类也应获得同样的启示——维护和珍惜唯一的地球家园，更和善地对待彼此，这就是现代文明长久发展的必经之路。

《光明日报》（ 2020年05月12日0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