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伊斯坦布尔最低气温大约可以降到接近零度。和普通游客的感受不同,对于跑者来说,这正是全年最佳的跑步季节。
世界上唯一横跨欧亚大陆的马拉松——伊斯坦布尔马拉松就是在每年的十一月举办。
上次我到达伊斯坦布尔的时候,马拉松比赛刚刚结束没几天。我华丽地错过了一场盛会。
马拉松比赛是在城市主干道上奔跑,倒还应景。但如果是在伊斯坦布尔的老城,穿上跑鞋和短袖短裤速干衣,来一场晨跑,这个画风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搭调。
不过,来到地中海气候的城市而不尝试到户外跑一跑,那可真是暴殄天物。
打开手机上的卫星地图,观察伊斯坦布尔老城,会发现满眼都是建得密密麻麻的房子,几乎看不到多少绿色。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就已经发现,当年被称为“七丘之城”的旧城区,其地形和千年前历史书的描述没什么两样——整个城市就是依山就势,顺着山丘的自然形态而建设,几乎所有的道路都有着程度不同的坡度。
由于建筑物密集,现在的道路大多非常窄小崎岖。这样的城区,偏偏游人如织,热闹非凡,显然在白天跑步是不现实的。
和许许多多古老的城市一样,如果你结合古代典籍中的描写来看现在的城市风貌,基本上都是失望的。
根据十七世纪欧洲游客的记录,当时的伊斯坦布尔有多达100座御花园,负责维护的帝国园丁就多达2万名;另外,民间还有多达1000座花园。
人口过度聚集、建筑过于密集、交通极度拥挤、街道狭窄、交通动线杂乱……,这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伊斯坦布尔老城的城市风貌。说起来,这也就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进行现代化城市建设之后的事情。1955年,整个城市人口才150万人。
现在幸好有GPS,否则,在老城的小巷子里很容易迷路。在一百年前或更早的年代,这座城市可能远比现在更适合晨跑。
对于今天这座有着近1500万常住居民、疫情前每年1500万旅游人次的城市来说,清晨这片刻的宁静,犹显可贵。
凌晨五点半,我跑出酒店。街上几乎完全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整座城市安静到了极点。此时的我有一种恍惚回到了数百年前的感觉。
黎明前的拉雷利清真寺(Laleli Mosque,建于十八世纪) (舒东/图)
跑不远我就发现,除了主干道狄凡尤鲁(Divan Yolu)街,一些次要的道路,特别是所有铺设了古老石板路的小街巷里,居然完全没有任何照明!难怪城市背景的天色就像小时候烧柴灶的锅底一样黑。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小巷里古老的石板路历经数百年踩踏摩擦,石板表面已经油光可鉴,在黑夜中折射着远处微弱的城市灯光,亮晶晶的,如地面上的点点繁星,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竟能隐隐约约指示出前行的道路。
即便如此,个别路段的确是黑得任何参照系都找不到,我只能改跑为走,借助手机电筒微弱的光亮,摸索着前行。
作为标准的城市动物,这些年有点被国内的城市环境“惯坏了”,当我孤身一人奔跑在黑黢黢的小巷里时,心里竟然会感受到一点紧张和不安。
相对于国内一线城市的治安状况来说,伊斯坦布尔还是有些差距的。且不说她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充斥着动荡和*戮,近些年也确曾发生过恐怖袭击和一些让人不安的刑事案件。
“卖钵扎的,不要怕。”站在窗口的男人说,“这些狗很卑鄙,谁怕了,它们马上就知道。明白吗?”
——《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帕慕克
进入耶尼卡珀城市公园,虽然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但里面灯火通明,再无密密麻麻的房子遮挡,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海风穿过树木的缝隙,吹拂着我已微微出汗的身躯,十分凉爽。我的心情自然也变得轻松了。
我顺着道路的纹理,一条道一条道不紧不慢地跑着,逐渐向海边接近。
忽然,一阵摩托车的马达轰鸣从我后方不远处响起,盖过了海浪声。
一辆造型挺酷的黑色摩托车从路的另一侧一掠而过,向前驰去。只见车上坐着两位穿着一模一样黑色皮制骑行服,戴着完全遮住头脸黑色头盔的骑士。后座上的骑士经过我时,朝我这边看了看,我能感觉到他(她)隐藏在头盔后探询的眼神。
在这巨大、空旷的公园里,看见两个驾驶着现代机器、穿着现代装束的陌生人,居然莫名地产生了些许安全感。
公园再次恢复了平静,除了海浪声在不远的地方轰鸣。
在海风的吹拂下,我感觉步伐越来越轻快。这样,跑着跑着,马上就跑到海边了。
平坦规整的耶尼卡珀城市公园,前方尽头就是马尔马拉海。 (舒东/图)
突然,我的右侧传来凶狠的狗吠声,在黎明前的海边,显得格外摄人心魄。
我日常跑步的时候,最怕的事情就是碰到野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天色昏暗、孤身一人的时候碰到野狗了。
今天这个伊斯坦布尔的清晨注定终生难忘。
我本能地侧头一看,右边公园草地上有一只黑色的大狗,正冲着我狂吠,獠牙在公园的灯光下闪着寒光。
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更让我惊惧的是,居然不是一只狗!在它身后的草地上,或躺或坐或站,看上去至少有二三十只野狗!
一瞬间我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眼花了。长这么大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狗一起扎堆的!
只不过其它狗都没有叫,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看向大黑狗和它身旁狗群的时间绝对不超过半秒,就迅速挪开了视线,以免让它们觉得我是在挑衅,又或者,以免它们会在我的眼神中读出恐惧。
在转回头看向前方的时候,我的余光发现左边草地上也有很多野狗,估计至少有十来只的样子!
会叫的狗其实我并不怕,真正害怕的是完全静默的其它几十只狗。
尽管我有足够的理由发力狂奔,或者表现出各种失态,但最终我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连步频、步幅都没有变,一直维持着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跑步姿态平稳行进着。
这样的应对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纯粹是天性或者本能的驱动。
事后我想,哪怕有半点犹豫,或者,拙劣地模仿网上防野狗教学里的各种招数,那么,我可能真会陷入狗民的汪洋大海了。
跑出那片区域两三百米后,我终于听到有另外几只狗跟着吠了几声,但没有那只黑狗那么凶狠,听起来似乎是在劝那只大黑狗:算了,别叫了,人家都跑远了。
这是我自跑步以来最漫长、最艰难的两三百米。让我欣慰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有狗跟在我后面追我。
又跑了两三百米后,野狗们终于不再吠叫了。公园又恢复了平静。海浪声裹着海风声,再次占据了我所有的听觉。
而我,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
作者在伊斯坦布尔的跑步路线以及野狗群的位置图 (舒东供图/图)
到过伊斯坦布尔的很多人都会注意到城里的野狗很多,而且都过得挺滋润的,这里头是有历史渊源的。
公元前4世纪,拜占庭人信奉一名强大的女巫赫卡忒(Hecate)。传闻她是拜占庭的守护者,这位大神的logo是一轮新月加一颗星星。
公元前340—339年,马其顿帝国的腓力二世进攻拜占庭。某晚,马其顿的军队集结兵力准备偷袭。赫卡忒派出手下的看护者——狗狗们,满城吠叫,把熟睡的人们唤醒;同时她施展魔法,在天空升起一轮新月,照亮大地,使攻城的士兵无所遁形。
关于这次失败的偷袭事件,历史上确有记载。其中一些细节则可能是拜占庭人民自行脑补和演绎出来的。
那次成功的防守之后,拜占庭在江湖上就有了“新月之城”的美名。
一千年以后,奥斯曼帝国占领了君士坦丁堡。穆罕默德二世不仅阻止了他的士兵试图屠城和摧毁异教建筑的行为,还在他后来所建筑的大清真寺圆顶上加上了一个新月标志。这既显示了他博大的胸襟,也表明他愿意(部分)接受这座伟大城市的文化传承。
此后若干年,大概是出于对穆罕默德二世的景仰,或者是想沾上一些他的好运气,伊斯兰阵营纷纷使用新月符号作为宗教标志。
巧合的是,土耳其现在的国旗图案正好也是一轮新月加一颗星星。尽管官方对于国旗含义的解释与这个故事无关,但我私下觉得这两者其实是有渊源的。
跑到公园西边的时候,我意外地遇见了一段残存的君士坦丁堡古老的海上城墙。
这一段城墙是马尔马拉海海上城墙的一部分。为了修筑肯尼迪大道,相当一部分海墙已经被拆毁。急于现代化的伊斯坦布尔市民似乎对于原属于基督徒的君士坦丁堡城墙并不怎么爱惜。
一段残存的海上城墙,它背后就是肯尼迪大道和现代住宅楼。 (舒东/图)
冷兵器时代的城市防御主要是靠城墙。
君士坦丁堡是人类历史上防御最为成功的城市之一。
从军事角度来说,她和雅典一样,属于“四面漏风”的城市。城市的每一个方向都会遭到围攻,防守难度极大。这座城市能够完好地屹立千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体系包括三个部分:陆上城墙、马尔马拉海海上城墙和金角湾海上城墙。
如果从罗马帝国皇帝塞维鲁(Septimius Severus,145-211)修建的拜占庭城墙开始算起,这座城市的城墙一共只被攻破过两次。一次是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基督徒十字军抢劫了基督徒城市。不败记录维持了1000年。
如果那次基督教自己人内讧不算的话,那么到穆斯林奥斯曼帝国攻占君士坦丁堡,这座城市的城墙守护了城市长达1200多年!
强大的防御体系使得这座城市能够在人类愚昧冷血的自相残*、破坏和毁灭中,保持了她的完整性和文化上的延续性。
在罗马以东,直到小亚细亚地区乃至整个中东,君士坦丁堡肯定是所有城市中最为富庶、最为安全的,这使得周边广大地区的人民形成了一个近似信仰的共同认知:在这乱世之中,君士坦丁堡就是尘世中无人敢侵犯的天堂。
对于古代城市来说,人口因素极为重要。那时候物质条件有限,人的寿命比较短,特别是由于不同种族和宗教之间战争频仍,死亡率居高不下,城市人口的及时补充决定着城市发展所需的人力资源是否供给充裕。
君士坦丁堡凭借自己强大的软硬实力,依靠不同种族、族群乃至不同宗教的移民维持着巨大的人口红利。
这是这座城市千年来长盛不衰的根本。
奥斯曼帝国占领君士坦丁堡后的时代,热武器技术快速进步,城墙已失去防御作用。但是,这座城市高度包容、宽容的传统得以传承。所以,她仍然是周边地区人民最为向往的城市。
正因为如此,今天,移民占到总人口90%以上的伊斯坦布尔依然享受着巨大的人口红利。
大约六点半,天色依然黑如墨汁,但是到了穆斯林做晨礼的时间了。宣礼员召唤信众做晨礼的声音借助清真寺的扩音器传遍大街小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在黑暗的街道上艰难前行,突然看见前方清真寺亮如白昼的灯光和雄伟的轮廓,同时,耳膜乃至心脏被高亢、浑厚、悠扬的宣礼声震撼着,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振聋发聩,令我这颗无神论者的凡心似乎都有了一丝触动。
早晨第一次宣礼声就如同叫醒这座城市的闹铃,当它在城市上空回荡的时候,就算天色仍黑,城市也会迅速苏醒过来。
此时的大街小巷,不少便利店、早餐店纷纷开门迎客。街道逐渐告别黑暗和沉寂。
天亮了,狄凡尤鲁街上穿行着外观鲜艳的有轨电车。 (舒东/图)
跑到君士坦丁纪念柱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
随着有轨电车一趟接一趟地驶过原本空旷的街道,从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来的一股又一股的人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迅速填满了并不宽敞的人行道。
似乎是一瞬间,我就从空灵的晨跑状态,一下子切换到在人海中穿行的状态。变化之快让我措手不及。
是该结束晨跑的时候了。
舒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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