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每走一步,韦玮与姓赵的便后退两步,直到无路可退,徐凤来到窗口,正巧看到靖安王世子与扈从跳入水中。徐凤年眯起眼,感触颇深。当年帝王心术登峰造极的老皇帝突然驾崩,皇宫内庭第一宫“正大光明”牌匾后头的秘密诏书不翼而飞,顿时出现八龙争嫡的混乱场面,一波三折,先是被废黜太子在清流领袖老首辅的拥戴下几乎一举登顶,不料前太子迟于先皇三日暴毙,紧接着六皇子是赵衡声势最盛,太后对这个孝顺儿子最是器重,外戚一派与群龙无首的文臣一拍即合,而赵衡便是在那时候写下“提兵百万驱莽奴,立马立碑第一峰”的诗句,那时候可谓是如今靖安王最风光无限的一段短暂岁月,
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来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横空出世,不知如何获得了宦官内侍与军部武将的鼎力支持,先是秘密拘禁太后,其后展开一系列暗*,数位大权在握的外戚一夜之间死于非命,遗诏再度出现,清清楚楚写到先皇属意二皇子登基,二皇子名正言顺坐上皇帝宝座,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八龙争嫡,祸起萧墙,最终才死了先太子一龙,其实在明眼人看来已算是皇帝陛下心慈手软,比起各朝历代皇子皇孙死得一干二净要好太多,赵衡等皇子都陆续获封藩王,各有封地军权,虽说一部《宗藩法例》苛刻万分,可靖安王赵衡淮南王赵英等诸位弱势藩王,也不曾有半句牢*传入天下人耳中。
至于主仆二人如何去襄樊,这就不是徐凤年关心的了,略加思索,转头对宁峨眉说道:“落水救起的黄头郎都重新踹下去,一艘楼船承载不了这么多人,让那名楼船将军带着游到姥山,由王林泉负责接待,踢他们屁股的时候别忘了说姥山那边有好吃好喝,本世子算是仁至义尽。”
宁峨眉领命而去,青州士族官宦小姐们听到北凉世子的话都忍俊不禁,相视一笑,对她们而言,大柱国与北凉世子都是远在天边的人物,庙堂争斗,如何都殃及不到她们,青党从不参与直接与到藩王间的斗法,青党审时度势保身安命的权术,号称庙堂第一,若非如此,三十个州,独独出了个青党?眼前北凉世子颇为有趣,哪怕明面上是在打青州水师的脸,可暗中矛头始终直指靖安王府,如此一来,与靖安王赵衡留有清晰距离的青党便会宽心许多,猜到老祖宗们不上火,她们便心情轻松许多,青州家族抱团不假,可明摆着韦虫子一家要被放弃,与其被拖累下水,还不如在一旁喝茶观景,与北凉世子殿下同船赏景,说出去得是一个多大的噱头?
徐凤年终于回神,走到角落,把姓赵的拎起来丢出窗外,哀嚎着坠入水中,再对那个作势要困兽死斗的韦玮说道:“楼船接本世子一用,带到襄樊城外,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早就绝望甚至做好拼命打算的韦玮先是愕然,随即惊喜挂满那张布满痘印的坑洼脸庞,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五体投地,颤声道:“谢世子殿下!”
徐凤年拿脚踩了一下韦恶蛟的脑袋,笑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听说你这家伙削尖了脑袋想要与李瀚林结拜兄弟,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天天都在给谁背黑锅吗?”
韦玮虽说跪着还被踩脑袋,心中却是愈发安定了,抬头腆着脸谄媚笑道:“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能屈能伸大丈夫。床上床下都如此。哪怕是如韦玮之流只会做无良纨绔,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抵都能做出自己的一些门道。
徐凤年笑道:“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跪我算怎么回事。”
韦玮小心翼翼站起身,刚松了口气,但北凉世子下一句话便再度将他打回原形:“你箭术不错,据说是射*女人练出来的,去,对那名都统之子射上一箭,射死了,我介绍李瀚林给你认识,射不死嘛……”
韦玮沉默不语。
徐凤年装模作样给韦玮拭去身上灰尘的时候,低声说道:“王林泉的银子便是本世子的银子,王林泉的姥山便是本世子的姥山。你真当这青州都是青党的?此行去襄樊,自有人会替你想好如何弹劾本世子如何在春神湖上骄纵行凶,如何辱骂靖安王殴打世子赵珣。只是你出去射箭时,记得手脚干净些,本世子可以保证那桌姐姐妹妹都不会乱嚼舌头,如何?”
韦玮躬身作揖后大踏步离开船舱。
徐凤年坐到桌前,与抬起雪白手腕煮茶的鹅蛋脸美人儿肩并肩坐着,与其余皆是两两相坐于一条长凳的青州千金凑成一桌,徐凤年耐心等着春神头酌茶,肆无忌惮打量身边诸位富贵小姐的脸蛋身段,大多是中人之姿,只有身边这位烹茶小娘能有将近八十文的风韵,徐凤年堂而皇之伸手搂过她纤细小腰,这还不止,桌下伸脚轻踩着她的菱藕小脚,转头望着俏脸绯红的青州美人,笑眯眯问道:“敢问姐姐芳名,本世子有一把桃花美人扇,回头就将姐姐绘在扇面上,日日把玩。”
日日把玩?
一桌红绿莺燕们齐齐望向鹅蛋脸女子,她们眼神中夹杂着促狭嫉妒。
被徐凤年搂腰的女子虽然家教不俗,一直以来行事说话气概豪迈不输男子,只是此时如此被公然调戏,仍是吃不消,那一肢小蛮腰不敢躲,也不想躲,低眉顺眼假装在关注火候。她的家世可不简单,离阳王朝四根顶梁柱,青党这一根虽然最为细小,但说话声音并不弱,王朝十二位柱国以及上柱国,青党大佬分得四个席位,此女家族内的老祖宗便是其中一名上柱国,三十年间辗转于兵部户部吏部三大部,门生故吏不计其数,被誉坐两朝官场不倒翁,曾有人戏言这位不倒翁亲眼见到的廷杖次数,仅比老首辅少些。
徐凤年终于喝上了茶,痛饮如酒,没什么风雅可言,笑道:“晚上姐姐妹妹们若是觉得被褥不暖,吩咐一声,本世子立即亲手捧去厚实锦被。”
自然又是一阵只可意会的羞赧娇嗔。
那名煮茶的鹅蛋脸美人悄悄望向徐凤年侧脸,似乎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怔怔出神。
徐凤年转头问道:“何事?”
她笑着温婉一笑,摇了摇头。
喝了茶,赢来满桌的欢声笑语,徐凤年告罪一声离开船舱,来到船头,鱼幼薇并未登上黄龙楼船,姜泥与老剑神倒是站在一旁。
韦玮已经一箭射死了前一日还在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赵姓纨绔,瘫坐在船尾甲板上捧着大弓发呆。
徐凤年开口笑问道:“不晕船了?”
姜泥冷笑道:“这茶是不是好喝极了?”
徐凤年拔出一根射在船身上的北凉箭矢,握在手中,身体慵懒靠在船栏上,望向浩淼湖面,轻轻说道:“没什么味道啊,远比不上姥山喝到的春神茶。”
姜泥面无表情问道:“真要去襄樊?”
徐凤年点了点头。
姜泥皱了皱眉头,“你真不怕那靖安王赵衡搬出数千人马把你给碾作齑粉?”
徐凤年哑然笑道:“北凉王世子殿下死在襄樊辖下,赵衡担当不起这个罪名,他当年若是真心狠手辣,不是那般优柔寡断,这天下就是他的了。赵衡这位藩王运气不算差,但总觉得做什么都会功亏一篑,志向是有的,否则也说不出大柄若在手定要泽被满天下的话,能力也不差,襄樊当年破城,仅剩两万濒死百姓,变换城头旗帜后,这两万人都疯了一般爬都要爬出襄樊,这座城彻底成了一座空城死城,但在赵衡治下,推行黄老学说无为而治,如今襄樊人口重新恢复到数十万,天下腰膂重镇的说法,名副其实,靖安王,靖安王,这个藩王封号给的好,赵衡在青州百姓中口碑极佳,可算是七个藩王中最好的一个,这种人,最是爱惜羽毛,我怕什么?说不定赵衡还得担心有人嫁祸于他,恨不得请出兵马来给我护驾。小泥人,你信不信?”
姜泥一脸匪夷所思道:“你瞎说的吧?”
老剑神淡然笑道:“徐小子没有瞎说。”
徐凤年双手弯曲了一下那根北凉制式箭矢,突然笑道:“听说襄樊仍有十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小泥人,到时候你小心点。”
唰一下姜泥脸色雪白,色厉内荏道:“要怕遭报应也是你,与我有什么关系!当初襄樊若不是大柱国铁了心要围城,不肯招降,不肯留出一座生门,襄樊如何能变成酆都!”
十年困城,城中人如牲畜论斤卖。
慈母割肉喂子女,恶父丢儿入烹锅,人间百态,善与恶都在那座鬼城中被极端扩大,一寸墙头一寸血,一寸草木一寸悲,襄樊阴气之重,无法想象。
十年攻守,在朝廷严令下不许任何士子史家付诸笔端。
真相何等惨烈?!
第099章 大醮大潮
徐凤年打趣道:“有道理,到时候入了襄樊,你记得离我远点。要不然本世子为何在晋兰亭府上砍了那么多上佳桃树,还不是因为魏爷爷是九斗米道高人,好随身多带几柄斩妖除魔的桃木剑,你这几天赶紧跟他套近乎。否则到时候你被无数孤魂野鬼缠上,女子本就是阴体,身上阳气远逊男子,便是李老剑神也救你不得。”
姜泥脸色越发雪白,嚅嚅喏喏,想要反驳给自己鼓气,却不知说什么。
小泥人的姿色一直可排在徐凤年生平所见美人中前三甲,第一的当然是雌雄莫辨的白狐儿脸,榜眼是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看到的女子,至今分不清是士族女子还是洛水河神,只是她美则美矣,二十几岁的女子,容颜依然如十九道棋谱上的一个定式,再精巧,都变不到哪里去,而小泥人不同,她这些年始终在长成,昔年胸脯符合太平公主封号的亡国公主早已不再“太平”,而是愈发鼓起了,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就悄然与白狐儿脸媲美,此时脸色奇差的小泥人,别有风情,徐凤年喜欢逗弄她欺负她算计她,一部分原因是习惯成自然,再就是心底觉得板着脸死气沉沉的小泥人好看是好看,可灵气不多,不如她生气懊恼时来得可爱。
老剑神不忍天真姜泥被这个徐小混蛋蒙蔽惊吓,没好气出声道:“丫头,这小王八蛋故意骗你的,鬼魂一说就像神仙,信则有不信则无。老夫行走江湖看遍天下奇景异士,说到神仙,却也只有齐老道能算数。若襄樊真有十万不愿投胎的孤魂野鬼,几十万活人这些年如何生存?”
徐凤年嘿嘿一笑,对于李淳罡的讥讽称呼不以为意,面子这玩意,他看得挺淡,这不是世子殿下天生就有,而是被逼出来的本事。继续弯曲手中箭矢闹着玩,吹着口哨,悠哉游哉。让老剑神挫败的是明显徐小子的满口胡诌要比他语重心长的劝慰要有*伤力,姜丫头依然白着一张绝美小脸蛋,似乎下一步就要跑去桃木剑在手的魏叔阳身边,这还没到襄樊呢。对鬼神之说深入骨髓姜泥战战兢兢说道:“那到时候我不进城,就待在船上!”
无奈的老剑神只好翻白眼,唉声叹气,心想那小王八蛋真是姜丫头的命里克星。
徐凤年笑道:“到了襄樊,我们便要弃船走陆路了,你到时候怎么办?留在船上一辈子?我可跟你说明白,湖里可也有冤死水鬼无数,你不会真以为襄樊十年攻守战只是简单攻城战?唯有襄樊水师先死绝了,才有围城的说法。城中好歹还有龙虎山天师摆弄出来的周天大醮,城外有什么?”
姜泥无言以对,欲哭无泪。
李老头儿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揉了揉裤裆位置,打算去黄龙楼船四处走走。这对冤家活宝儿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去,他算是不乐意掺和了。
姜泥怯生生问道:“龙虎山老神仙设下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很有用的吧?”
徐凤年瞥了一眼李淳罡背影,玩味道:“这个当然,这周天大醮是道门最高科仪,设一千二百份位神坛,已是规模宏大,一般而言只有天子家中或者道教祖庭出了大状况才有的盛举,醮这一字,字义是在讲斟酒礼仪,说得简单点,便是牛鼻子道士请天上神仙喝酒嘛,周天大醮在本朝以前极致不过是为皇子设醮二千四百圣真下凡,为之祈福消灾,以及为天子举醮以求护国佑民的三千六百普天大醮。襄樊由天师府创立道统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三万六千五百大醮,等于请遍了天上的镇圣仙人,当初仅贡品一项花销就耗去国库九十万银两,这若还没用,天师府早就好从龙虎山上搬出去了。”
姜泥重重点头,握紧拳头,脸色舒展许多。
不料徐凤年话锋一转,阴阴笑道:“但是别忘了,就像你刚才说靖安王想要对付我怎么的就得弄出个两三千兵马,可见敌人本事越大,排场就得跟着上涨,鬼城襄樊如果没有不易降伏的凶魂厉鬼,何须王朝如此砸钱?”
姜泥又被吓傻了。
徐凤年将弓箭随手丢给楼下一名正在回收箭矢的北凉轻骑,走向姜泥,压低声音说道:“我呢,不仅有魏爷爷助阵,身上还带了许多道门法器,等到了襄樊,你干脆就跟我睡在一起,同床是最好,不同床也要同屋。”
姜泥一脚踹在徐凤年膝盖上,带着哭腔愤怒道:“我宁肯被野鬼害死,也不与你住在一起!”
徐凤年弯腰拍了拍昂贵如名玉的白缎袍子,伸出大拇指夸赞笑道:“有骨气!”
徐凤年故作想起什么,居心叵测温和笑道:“对啊,记起来了,襄樊十万游魂与徐骁是死敌,等于是本世子不同戴天之仇的死敌,你被野鬼们害死后,肯定特别有共同言语,它们越喜欢你,你就越不能转世投胎,你们可以日日夜夜一起说我的不是,一起说个十年百年千年……”
小泥人死死望着这个最卑鄙最阴险最无赖的世子殿下,细微哽咽起来,哭红了眼睛。
徐凤年悄悄叹息,敛了敛神色,伸手去擦小妮子脸颊的泪水,但不等姜泥转头,他的手便缩回,柔声道:“小笨蛋,还真信我的胡言乱语啊,你想啊,你这丫头那么想着拿神符刺*我,幽魂野鬼们怎么舍得害死你,巴不得你长命百岁为它们报仇雪恨呢,是不是?”
姜泥木然点了点头,抽泣着嗯了一声。
徐凤年转身望向襄樊方向,双手按刀,微风起,拂面拂袖,衬托得长了一双丹凤眸子额心更有枣红印记的世子殿下如神仙一般。
徐凤年轻声自言自语道:“所以说你怕什么,该我怕襄樊才对。你知道我是真的信佛,信六道轮回,信因果报应。”
姜泥抹了抹眼角,茫然问道:“那你还去襄樊?”
徐凤年笑道:“去看个热闹啊,三万六千五百的周天大醮,你不想见识见识?”
姜泥摇头道:“一点都不想!”
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走,你该读书了。”
书籍都在商船上,两人一先一后走下黄龙楼船,徐凤年说搂着她一跃而过,她不肯,徐凤年只好停下两艘船,船与船间架了一块木板,徐凤年让姜泥先走,她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天下事越是怕就越容易发生,走到一半,姜泥就一个摇晃差点坠入春神湖,所幸被徐凤年双手扶住她肩头,可晕船严重且不识水性的她稳住身形以后竟然不敢再动了,哭笑不得的徐凤年只好一把抱起这个说胆小却敢刺*自己、说胆大却不敢多走一步的奇葩丫头,不顾她挣扎,如履平地走到船板上,放下她,结果挨了她好一顿踢踹,在船舱内她读书的时候都在咬牙切齿,徐凤年一心两用,一边听姜泥念书一边阅读青州地理志,桌上摊有一张特地让王林泉搜集到的襄樊图稿。
仅看图稿,就是一座雄城。
接下来数日,青州名媛千金们分三批离去,她们大多不愿去襄樊,一来鬼城阴气过重,二来不愿被靖安王府见到自己与北凉世子殿下一同临城。
鹅蛋脸美人儿是最后离开的一位,这几日大半时分都在与世子殿下品茶闲聊,她被摸过手,踩过玉足,搂过纤腰,捏过脸蛋,所幸留下了完璧之身,到底是万幸还是不幸,看她离别之际的神情,似乎是后者居多。青州女子重功名轻生死,历年入宫选秀,当属此州最上心。若北凉世子能够世袭罔替,按律可有王妃一名,侧妃两名,真要做了北凉王的王妃?天下女子除了皇后在内屈指可数的几位娘娘,至多加上一个仍是空悬的太子妃,又有几人能比?
别看徐凤年终日游手好闲,但不管是与青州士族小姐们调笑,还是听姜泥读书,或是夜幕中在船头发呆,其实都在绞尽脑汁琢磨着如何去鲸吞体内大黄庭,大黄庭约莫只吸纳了两成。
手中绣冬单刀破六甲。
黄昏中,临近襄樊城。
徐凤年走到黄龙船板上,按奈住心中烦躁,这两日消息不断从禄球儿那边传来,称不上好坏,一个是久久不曾确立的太子终于要浮出水面,京城那边暗流涌动。再就是十年一度的文评武评胭脂评重现天日,江湖上仙魔乱舞,武评开篇便说天下三教鼎立,佛道中惟观自在,仙道中惟吕祖,神道中惟荡魔天尊,三者最是杂处人间,与人最近。故评西域大观音入一品,龙虎山小吕祖入一品,武当新掌教入一品。
武评中有单独剑道评,武当剑痴王小屏与剑冠吴六鼎赫然在列。
禄球儿在密信上说那位大观音已出西域,小吕祖的齐小天师也下山。
显然,多半是冲着徐凤年而来。
京城风雨飘摇,各路仙魔纷至沓来,无意间立于大潮潮头的徐凤年当如何自处?
第100章 观音身后万鬼夜行
到襄樊了,可以望见城墙更上的著名城楼钓鱼台。
鱼台一柱撑起十年半壁。
城楼匾额写有“孤钓中原”四字。
徐凤年没有理睬韦玮与黄头郎,径直下船,骑上骏马,于暮色中向那座鬼城策马奔去,临近城门再下马,姜泥似乎真以为世子殿下身怀道教法器,跳下马车就小跑到徐凤年身边,徐凤年忍住笑意,拿绣冬刀指了指城头,眯眼道:“瞧见没,当年天下第一守将便那儿坐镇足足十年,才有现在稳坐钓鱼台的说法。能让徐骁恨得咬牙的家伙不多,那名读书真正读出春秋大义的西楚士子能排前三,哪怕西垒壁后你们西楚帝都被破,哪怕整个江南全部失陷,这座城与这个钓鱼台都屹立不倒,可惜不管襄樊如何固若金汤,却影响不了天下大局。”
姜泥咬了咬嘴唇。
徐凤年牵马缓行道:“城中粮尽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再尽再食人。”
姜泥默不作声。
徐凤年轻轻说道:“甲士知必死,守城士卒战至最后最后一人,无人独活。这便是春秋国战,这些惨剧是上阴学宫唇枪舌剑之辈无法想象的。襄樊雄城,城高十八丈六尺,底宽九丈,城墙长达十一里,基座全花岗岩和石灰岩条石砌成,墙面由三州特质的巨砖砌成,每一块砖头的砖侧皆印有制造地、监造人和造砖人的姓名,砌砖时,缝隙中浇灌糯米汁与高粱汁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夹浆,更有蒸土筑城,负责襄樊造城工程的将作大匠持有利锥,若锥入一寸,即*造城人而并筑之,故而坚密如铁,当时史家莫不称作残忍刻暴。”
徐凤年停下脚步,不去看姜泥脸色,语调生冷道:“当年徐骁攻城,王明阳守城,各自备战,这位稷下学士出身的读书人坚壁清野,城外粮食物资尽运城内,连房屋都尽数拆去,木料砖瓦搬到城中,为防徐骁挖掘地道,事先沿城脚挖井一百口,井内放置蒙覆皮革的大陶罐,使耳聪者伏罐而听。不说五万守兵,更将十五万襄樊百姓列成三六九等,僧侣、工匠、游侠各司其职,守城必备物资分作官备民备两大类。再拣选江湖善战人士日夜巡城,以防城中奸细内应纵火开城。机关算尽,王明阳在上阴学宫一身兵家所学,在十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徐骁曾亲口说过,上阴学宫若人人如此,便是要他去当个稷下学士都无妨。”
徐凤年继续前行,“攻城先要跨河越壕。继而接城,接下来才是最惨烈的攀城,攀城别名蚁附,你望一望那城头,可以想象千百人于云梯上顶着箭矢巨石滚木火油攀附而上的场景,城内僧人便是在这场战役中发明出了降魔杵,牛鼻子老道则创造出一触肌肤则溃烂的行炉金液。攀城之后巷战,襄樊当时汇聚了大批江湖草莽与绿林好汉,誓死要替中原三国守下这腰膂重镇,可谓同仇敌忾,巷战之前便在城头短兵相接中无数次击退北凉军,若非他们,襄樊无需十年破城,三年便足够。世人只知北凉军马战冠绝天下,却不知步战攻城并不差,春秋国战中一直摧枯拉朽,唯独到了襄樊,精锐折损大半,其中就有三百名精于钻地的穴师,死亡殆尽。这场耗时十年的攻守,至于谁对谁错,天晓得。但正是在这十年中,一生睚眦必报的徐骁与江湖的仇算是真正结下了。”
那条护城河异常宽阔,河上吊桥并未收起,襄樊夜禁森严,但这些年吊桥一直平铺,甚至连正门都一夜不曾关闭过,似乎按照龙虎山天师的授意,设三万多用作超度九幽拔罪好事的周天大醮后,不闭鬼门,任由冤魂离开酆都襄樊。传说龙虎山黄紫天师离城前,亲手绕城画符书篆,最后更在钓鱼台内顶楼悬有一张道教天符,上书“天罡尽已归天罡,地煞还应入地中”,说等到何时襄樊游魂散尽,此符便会燃烧精光。
但天符书成多年,始终不见消失。无疑成为襄樊城数十万人心头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
徐凤年牵马而行,脚下是两头幼夔,身旁是神情复杂的姜泥。徐凤年下意识看了一眼城头上的钓鱼台,月明星稀,这座城楼蔚为大观。
徐凤年转头对小泥人温柔说道:“别怕啊。”
手心是汗的姜泥低头嗯了一声。
世子殿下抬头看不到楼中人,楼中人却可低头看见徐凤年。
楼中人身材修长,身穿普通道袍,脚踏麻鞋,道髻别木簪,手挽拂尘,钓鱼台顶楼是禁地,有数位龙虎山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驻守,便是靖安王都不得入内。当年大天师离城时明言非天师府真人不可踏足。
若是去天师府砸场子的东西小姑娘与南北小和尚便会认出这位道士,是领着他们走入天师府内院的那位,正是他用白尾拂尘挡下了天师府那位倨傲黄紫道士的一招,还亲自引见了白莲先生。
这位龙虎山上的外姓小天师姓齐,与大真人齐玄帧同姓,与龙虎山一位先代祖师爷同貌。
手持拂尘,被掌天下道教的国师称赞“太公坐昆仑”。
他下龙虎山后,种种传说滚雪球一般,仿佛全天下都在赞誉。但他无动于衷,因为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对他而言,那些大道理,连大多数人听都听不懂的东西,都不是道理。世间兄弟相亲,子女孝顺,夫妻恩爱,便是道理。那些大学问,只是在书堆典籍里较劲的学问,都不是学问。老农辛勤耕种,小贩讨价还价,商贾日夜逐利,便是学问。他自认道根浅陋,故而不求天道,只想以武道入世济世,下山只为了两件事,一件是入襄樊,师父闭关前说天符会烧,他想亲眼确认。再就是去一趟武当,去确定那位年轻掌教能否真的肩扛天道,至于如何判定,很简单,手中拂尘可作剑,*得掉,便是假的。*不了,便是真的。
他转身望着那张以一根朱绳接天地的天符,皱了皱眉头。
天符在摇晃。
徐凤年眯起眼睛,望见城门中走出一位奇怪女子。
她头顶剔尽三万三千烦恼丝。
穿着一袭雪白僧衣,手腕上以一条白蛇当绳咬住一枚白壶。
赤脚,一双玉足却不惹纤毫尘埃。
她轻灵走上吊桥。
襄樊城门外鬼气重如大雪铺天盖地,唯独她好似一尊观自在菩萨,超度众生。
钓鱼台中,天符燃烧成灰。
“万鬼出城。”
天师府道士叹息一声:“龙虎山输了。烂陀山赢了。”
第101章 白衣观世音
白衫白蛇白壶的女子肌肤胜雪,这样一位仙佛女子从襄樊鬼门走出,徐凤年缰绳所牵骏马低头长嘶,马蹄使劲捶打地面,不仅是这头牲口,马队皆是如此。
徐凤年脚下那对幼夔都鳞甲竖起,通体猩红,面孔狰狞,似乎遇上了不干净的浊物。
徐凤年张目望去,不知神仙还是凡人的女子走上吊桥,护城河中不见有人踩踏,却顷刻间水波汹涌,翻滚如沸,好似千军万马而过。
老剑神李淳罡出凉州以后头回露出凝重神情,脚步轻点,掠至徐凤年与姜泥身前,为首站在吊桥这一端,与那女子针锋相对,遥遥相望。
白衣观音依然前行,行至吊桥中间,老剑神独臂伸手,摘下匕首神符,两两对峙,不见吊桥上她如何动作,只看到护城河猛然炸锅,众人所见景象的镜像扭曲起来,只剩下白衣观音照旧清晰独立。
徐凤年终于看清那女子仿若笼罩于千重雪山后的绝美面孔,愕然惊呆,女子如画,他知道她是谁了。
当初自称从烂陀山而来的龙守僧人说要带他去西域,这红衣袈裟大和尚伸手是禅,很是出尘,所以徐凤年特意上了听潮亭,翻阅密典,眼前女菩萨便是佛门人物谱高居探花的密宗红教上师,一大串头衔,大慈法王,补处菩萨,六珠上师……四十几岁的老女人了,徐凤年本以为早已人老珠黄,即便驻颜有术,也不会青春纯澈到哪里去,可眼前女子除去身高过于高了点,容颜与二十岁女子无异,眉目慈悲,额心天生一点红痣。
徐凤年心想早知这位烂陀山女法王如此明艳动人,大可以讨价还价一番,双修?没问题啊,只要上师肯出西域,凉州风土总比贫寒西域强些,拥有金山银山的世子殿下还缺一张锦被大床?
这个俗不可耐的遐想念头一闪而逝,徐凤年正了正心神,与李淳罡并肩而立,轻声道:“此人是烂陀山女法王,被称作六珠菩萨,据说身具观自在上师、莲花王上师、忿怒金刚上师等变身法相,打得过?”
老剑神独臂拿神符,一脸笑眯眯,若非知道羊皮裘老头儿身份,否则真要误以为是为老不尊的老家伙在拦路劫色,李淳罡低头一吐,凝意成神的通玄本事,竟吐出一口徐凤年肉眼可见的青色罡气,包裹那把价值连城的神符,夜幕中光彩流溢。
老头儿轻声道:“烂陀山的和尚号称打不死,当初符将红甲人与一个持杵的老家伙斗了三天三夜,两个都没能敲死谁,一品中的金刚境,便出自释门,老夫倒要看看是否真的金刚不败之体,不过跟一个后辈女娃娃斗剑,胜之不武。”
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凤年一肚子坏水道:“老剑神只是拎了一把匕首,已经算是保留实力,不算欺负后辈。”
老头儿斗鸡眼斜瞥了一下不求息事宁人只求旁观酣战的世子殿下,嘴角扯了扯,并不介意,世人练剑练不出个名堂,便是由于做不到一剑破万法,与人对剑,怕这怕那,怕得最终丢了剑道本心,没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无旁骛,如何使得出一手好剑?李淳罡对于徐凤年那些小肚鸡肠,一直不乐意上心,出北凉到青州再到襄樊,这一路他何尝不是在观察这位金玉其外的北凉世子?
得出的结论竟是这小子武道天赋颇为不俗,心性坚毅近无情,可惜习武终究是迟了些,否则在而立之年前未必成为不了曹官子之流。
那尊白衣观音向前再走一步,李淳罡便要一袖青龙而出了。可就是只差一步,她停在吊桥上,不是与潜在敌人的老剑神对视,而是望向正慢慢后退的徐凤年。
她抬手。
名中有剑罡的老剑神手上神符如青蛇,罡气如青蛇吐蛇信,一股青气喷薄而出,整只独臂被青气萦绕。
可这位生自中天竺帝王家长自烂陀山上的女性法王只是抬手提壶,揭开壶塞,喝了口酒,酒气不熟老剑神罡气,以至于整座吊桥上都芬芳弥漫,那条小白蛇缠住她的白玉手臂,这一幕诡谲至极。
这位六珠菩萨轻轻望了一眼徐凤年。
只是一眼,徐凤年体内一身大黄庭翻涌如潮水,便没来由喷出一口鲜血,看得身后几位扈从触目惊心,正要上前护驾,被徐凤年摇手阻止,一口血吐出,徐凤年胸内不闷反清,二重上三重?
再看几眼岂不是就要大黄庭尽在我身?
她果真再度看来,正当徐凤年目瞪口呆时,老剑神皱眉一下,轻喝一声,一抹青罡现桥上,似乎斩断了无形的丝缕气机,对徐凤年怒目道:“小子不知死活,给了点甜头就真以为她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了?!小心怎么死都不知道!”
白衣观音微微摇了摇头,收起酒壶,默默前行。
“小子,你与姜丫头后撤。”老剑神说完一跺脚,以脚掌为中心尘土泛起,波纹跌宕,震耳欲聋,徐凤年拉住姜泥飘向后方。
白衫无垢的女法王无视老剑神一脚踏出的无形剑气,赤脚前行。
就在剑气即将抵身时,桥上老剑神与白衣观音之间出现一位红袈裟大和尚,神情木讷,堪堪挡下这一圈圈沛然剑气,只见他身上袈裟飘荡,身形屹立不倒。
徐凤年悄悄叹气一声,这个曾说过可等三十一年的龙守僧人都出现了,若只是六珠法王一尊菩萨,徐凤年相信以李淳罡的实力,加上身后实力都在二品上下的扈从,不说*敌,困住这位烂陀山观音不是没有可能,别看红衣大和尚没到一品,可在眼前微妙态势下,他便是最大的变数,再者徐凤年对眼前大和尚没有恶感,对于得道高僧,他一直颇多敬意,真要生死相搏,不说后果成败,终归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好事。
红衣大和尚双手合十低头道:“我师此次入世,并无斗勇心,请世子殿下不要怪罪。我师这趟出襄樊,超度恶鬼十万,是为殿下攒无量功德。”
徐凤年觉得这话说得荒诞不经,偏偏深信不疑。佛道两门都隐晦记载有襄樊城中有十万被亲人烹食恶鬼,怨气冲霄,便是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都消弭不去,于是当年两教便立下一个不着文字的赌约,谁胜谁入襄樊,谁输谁出襄樊,百年不变。若是龙虎山赢,两禅寺与烂陀山为首的僧侣便要在百年中不得踏足襄樊,反之,则龙虎山要撤去周天大醮,搬离大小道观,不得在城中传经布道。
三教纷争,门派争名利,其实很多都如同孩子怄气,不可理喻。
姜泥喃喃道:“她真好看,像观世音娘娘。”
徐凤年苦笑道:“观世音,观察世间龙牛马众生声音。凡夫俗子观其音声,可得解脱。”
那位小泥人眼中的观音娘娘先与桥头李淳罡擦肩而过。
她再与世子殿下擦肩,轻启梵音:“我观世音,你不自在。不配双修。”
徐凤年不知为何,嘻笑道:“既然我不自在,那求菩萨给个自在?”
第102章 自在不自在
徐凤年说完话,才留心到身侧的观音菩萨身高竟要比自己还要略胜一筹,她可是赤脚而行,徐凤年的身高本就十分出众,凉地汉子大多魁梧健壮,徐凤年丝毫不显矮,到了江南这边更显身材修长,身边女子中姜泥还在长成中不去说,像鱼幼薇和舒羞这样高挑的女子都要比他矮半个脑袋,女法王却愣是比世子殿下还要高,且不说她衣着气质如何另类,光是这份鹤立鸡群的高度,就相当惹眼。
两人擦肩而过后,徐凤年很没有风度地转头盯着烂陀山红教法王,神情木讷的龙守僧人经过一旁再度双手合十,与世子殿下算是单独打过招呼,两人在北凉城中有两面之缘,加上徐凤年名声虽恶,对释门佛法却亲近,这一点北凉尽知,因此出世人龙守和尚对徐凤年并无反感。
红衣袈裟大和尚投之以桃,徐凤年报之以李,微微点头。因为王妃崇佛的关系,徐凤年爱屋及乌,对佛法宗门颇多精通,倒不是对道教义理有所贬低,中原根柢在道教的说法,他还是认同的,只不过从小耳濡目染徐骁与道门的怨仇,一经对比,难免对某些道门人物有些看法。
其实佛教一直被中原士子称作西方教,带有浓重色彩的贬义,春秋国战以后,初期名利心不重的亡国遗老纷纷避世遁世,一旦选择释门,便广受世人诟病,冠以“畏死逃禅”四字,骂之老僧本色是优伶,不过随着现在的皇帝陛下开始崇佛,才有改观,仅京师便有游僧不下万人,但释门素无领袖一说,远不如道统以龙虎山为尊这般明明白白。
黑衣老僧杨太岁是两朝帝师,手腕资历都够,本是释门执牛耳者的最佳人选,可惜病虎老僧却是一株无根浮萍,甚至早早与家族断绝了关系,便是传授龙子龙孙们驳杂学问,都会板着脸,传闻大内的鸡毛掸子都不知道被他打碎了几枝,皇子公主们都怕这个老和尚怕得厉害,皇宫里以隋珠公主行事最为跋扈,可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都说只怕黑锅巴,加上黑衣老僧十几年如一日拒绝访客登门,因此杨和尚何来结党一说?若无结党,单枪匹马,又何来的势力?
白衣观音翩然远去,对徐凤年厚颜无耻求个自在的说法置若罔闻,她一走,本来乐意等个三十年的龙守僧人便再无理由“画地为牢”,跟着返回烂陀山,除去两禅寺,和尚们都恨不得说一句贫僧自烂陀山而来,可百中无一能真正往烂陀山而去。徐凤年瞥见一旁姜泥痴痴望着女子法王的背影,一脸呆相,忍俊不禁打趣道:“想跟着去烂陀山?你要做明妃或者尼姑?我跟你事先说明,吃斋念佛可比读书挣钱吃苦多了。”
轻轻将神符别回发髻的李淳罡玩味道:“这个烂陀山婆娘存了与你双修的心思?”
徐凤年一脸遗憾道:“以前我怕她老牛吃嫩草,死活不肯,现在竟然轮到她嫌弃起本世子了,这世道啊。”
老剑神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挖苦徐凤年,自然不会错过,阴阳怪气道:“徐小子,她当着一大帮人的面说你不配双修呢,你堂堂北凉王世子殿下能忍?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被天下人笑破肚子?”
徐凤年嗯嗯道:“笑死最好,都不用我学刀了,见到不顺眼的,就跟他们说这个笑话,听着听着他们就笑死了。”
李老头儿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的姜泥听到这等泼皮无赖言语,没好气道:“你真不要脸!”
徐凤年无奈道:“那你倒是给个我要脸的法子?让一百号人冲上去打这位观音娘娘一顿?还是跪在地上哭着求着她与我欢喜双修?”
小泥人约莫是见到徐凤年被她心中的神仙姐姐瞧不起,心情不错,转过头笑着重复念叨着:“不配不配不配……”
徐凤年故意与姜泥撇开一段距离,望向城头叹气道:“今晚可是一个十万野鬼出城的好日子。”
姜泥立即闭嘴,下意识走近徐凤年。徐凤年率先走上吊桥,襄樊是兵书上典型的雄城,城池外缘筑有凸出马面,徐凤年走过护城河,遥想当年国战第一攻守,忍不住记起攻城中的木马牛,转头询问身后的老剑神:“木马牛的名字有什么缘由?”
徐凤年似乎问出口后才惊醒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对剑士而言,佩剑被折,无异于生平最大的羞辱,何况还是被王仙芝以两根手指断去。不曾想李老头儿相当不以为意,只是平静点头道:“木马牛取名的确缘自你所猜想的攻城器械,寓意天下敌手皆城池,没有木马牛攻不破的。木马牛锻造与神符一致无二,同是来自一块天外飞石,前朝皇帝派人海外访仙,偶遇飞石坠海激起千层浪,从海底捞起,一半锻造木马牛,一半造就符将红甲,剩余精髓,却是制成了老夫头顶这柄匕首神符,三者殊途同归,这三物称得上姐妹兄弟。”
徐凤年调侃道:“那老前辈和小泥人真是有缘分。”
老剑神呵呵一笑。
雄城襄樊夜禁森严,仅是对寻常老百姓而言,对徐凤年这种敢跟青州水师一战的顶尖权贵,以及六珠上师这种烂陀山神仙,当然是来去随意,城门校尉十有八九得到靖安王赵衡的授意,并非阻拦,否则兵戈相见,无非是给徐凤年涨脸面罢了,总不能指望在这等琐碎小事上让北凉世子吃瘪。
春神湖上的闹剧,至今仍无人能说就必定是徐凤年遭受责罚,毕竟与以往不同,这会儿一袭蓝缎九龙大蟒袍的北凉王就呆在京城中,首次金銮殿早朝,这位异姓王佩刀登殿,面对张巨鹿顾剑棠文武首官以外数位功勋大臣的责问,连同三位殿阁大学士的轮番诘问,人屠只是独自站着打瞌睡,一个都不理睬,让两班大臣气得七窍生烟,至于耿直怒容背后是否存有忐忑畏惧,便不可知了,京师有小道消息说北凉王与铁骑驻扎休憩的下马嵬驿馆,门可罗雀,京师内上下都觉大快人心,拍手叫好,都说这是天理昭昭,失道者必寡助,北凉气数已尽!
下马嵬驿站,当真是门庭冷落。内庭院落中,富家翁装束的北凉王在与一位黑衣老僧对饮绿蚁酒,酒是徐骁特意从凉州带到太安城的,眼前绰号病虎的老家伙,则是被徐骁硬拉过来的。其实这些年借着二女儿徐渭熊的那首《弟赏雪》,京城中绿蚁酒多有贩卖,只不过北凉王亲自带着烈酒行过几千里,礼轻情意不轻。这也算是徐骁面对他乡故知的一种表态:你杨太岁不当我徐骁是朋友,连入城都得替皇帝陛下盯着我,可徐骁却仍然当你老秃驴是朋友,当年你请我喝酒当作送行,这次重逢便要还请你喝一壶绿蚁酒。
京城春寒早已消弭,蝉鸣不止,可徐骁似乎还是怕冷,抬手呵了口气,感慨道:“我离京时记得王朝有一千八百六十四个驿站,这会儿兼并那么多个国,不增反减,还能剩下一半吗?”
黑衣老僧平淡道:“太安城太安城,天下太平安稳,何须再现当年驿馆林立羽檄飞传的景象?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世人皆知徐骁对驿站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因为离阳王朝当初对驿站建造并不重视,徐骁执掌兵权后,提出十政,其中驿站与马政几项都在他手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发展,还有几项政事因为春秋落幕,尚未来得及普及,便已中途夭折,消减驿站只是一个缩影而已。离阳王朝兵马鼎盛时,可谓是一驿过一驿,驿馆同鱼鳞。一骑接一骑,驿骑如流星。故而国战结束时,几乎所有亡国皇帝被押解往太安城,期间见识到三十里一驿,都会震惊徐骁的手腕,许多战败后仍是只怨天时地利的名将这才服气,因为小小驿站要牵扯出驿道等诸多事情,每一件都麻烦至极,仅是驿路两旁植物的栽种和维护,每年便要耗费国库多少银子?当时兵戈正酣,昏君不去说,几个明君也是至多盯着甲胄锻炼,恨不得今日花钱明日便可立竿见影,为臣子的能如徐骁一般说服皇帝陛下在百年大计上砸钱?
徐骁笑道:“短时间来看自然是好事。等你我百年以后,是不是好事,可就难说了。”
黑衣老僧虽是僧人,却也饮酒,喝了一口,语气平淡道:“你操甚心。”
徐骁哑然笑道:“又不是你这种出家人,老子不操心,对得起当年随我征战的英烈?这天下谁打下来的?”
杨太岁皱眉道:“张巨鹿会操心,顾剑棠也会操心。再者是你帮先皇打下天下又如何,没有你徐瘸子,总会有李瘸子王瘸子顶上,你居功自傲,先皇却没有狡兔死走狗烹,依然由着你去当北凉王,这还不够吗?”
徐骁轻声道:“够了。所以当年你拉我喝酒,事后我也没怎么样,当年欠你和他的恩情,都算一笔还清了。”
说到这里,黑衣老僧有愧,便不再说话,神情有些落寞。
那名女子初入世,剑匣仅刻有“此剑抚平天下不平事”九字。
先皇得知后笑着说没有这个弟媳妇便没有徐徐骁,便没有朕的大好江山,大凉龙雀剑当得起这九个字。
那名奇女子临终前才刻下后九字,每次想起,黑衣老僧都觉得有愧,因为他便是世间第一有愧人。
老僧问道:“那你还请我喝酒?”
徐骁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到了北凉后那些年媳妇一直劝解我,说你这秃驴有苦衷,老子就算再大度,也懒得理你。”
杨太岁苦涩一笑。
徐骁喝了口酒,冷笑道:“下次朝会,顾剑棠再敢唆使一帮杂碎出阴招,就别怪老子抽刀劈他!”
杨太岁皱眉道:“顾剑棠便是空手,你也打不过。天底下用刀的,他稳居第一人。”
徐骁反问道:“我砍他,他敢还手?!当年我把他的嫡系斩首挂在城头上示众,他就敢阻拦了?当年不敢,现在这小子越活越回去,就更不敢了。”
黑衣老僧呵呵道:“似乎不敢。”
徐骁笑道:“这不就是了。”
这哪里是身穿五爪蟒袍的北凉王,分明是市井无赖啊!
怪不得能教出徐凤年这般品行无良的儿子。
徐骁笑眯眯问道:“我若真砍死顾剑棠,你这回?”
杨太岁平静道:“我欠的忠义人情,当年也还清了。既然你今天能请我喝酒,我明天就能请你*人后出京城。”
徐骁哈哈笑道:“你这秃驴,还算有点良心。”
黑衣老僧默不作声。
世间再无人比这头病虎更千金一诺。
一壶绿蚁很快就空了。
老僧轻声道:“你以前连累王妃活不自在,现在是连累你几个子女都是如此,尤其是那徐凤年,你就没点愧疚?”
徐骁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一入一家门,不吃一家饭。什么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老僧一声叹气。
徐骁问道:“你可知那烂陀山六珠上师?”
老僧点头道:“此人最初修行耳根不向外闻,不若世人,早早得了动静二相了然不生的大解脱境,是佛门里的大智慧者,当年由初地证一跃到第八地。与武当山新掌教一跃入天象如出一辙,都是罕见的肉身菩萨。”
徐骁哦了一声,皱紧眉头。
老僧问道:“听说这位红教法王去了襄樊,你不担心?”
徐骁呢喃道:“怎么不担心,她与凤年双修,担心,可不双修,更担心啊。”
第103章 咫尺风雷(上)
北凉王徐骁抵达京师已十日,这十日中徐骁没有拜访谁,也没有谁到下马嵬驿馆递交名刺,按理说徐骁身为异姓王,不被《宗藩法例》条条框框束缚,京师大大小小近万官吏,平日里最好趋炎附势,便是放榜日那些个原先籍籍无名的新科进士,都有不在少数的官吏打着同乡的幌子亲近热络一番,怎就到了徐骁这边,就没一个人影?
其实略作思量就清晰明了,朝中大体上是张首辅统领文臣、顾剑棠领袖武将、青党自立门户之余笼络一批“散兵游勇”,八大亡国的遗老互成奥援,还算是泾渭分明。
只是随着第二代“遗少”逐渐崛起,早前仇视对立情绪开始淡去,开始融入早先的三足鼎立,八个旧国中,又有分裂,西蜀离青州最近,故而大多被青党吸纳,西楚多士子,对大黄门出身的当朝首辅张巨鹿最是天然好感,而民风彪悍的东越等蛮夷之地,则更喜欢顾剑棠大将军,后者也觉得这帮可马上刀枪亦可马下诗文的后生更对胃口,如此一来,老首辅这些老一辈国之栋梁大多与徐骁不对路,新一辈当红官员受祖辈以及春秋国战影响,不管是出于爱惜羽毛,还是自恃奇货可居,都不会主动投靠偏居一隅的北凉王,大多被明面上的四大派系瓜分。
当然,若是大柱国主动青眼,相信没谁会拒绝这份天大殊荣,雍州小吏晋兰亭,可不就是靠着大柱国一封举荐信就成了清贵至极的大黄门?
今日早朝,徐骁没有迟到,走出马车时便已身穿蓝大缎五爪团龙蟒袍,以往百官上朝,几乎都是最早到来的首辅张巨鹿率先走入,从来都是踩着点末尾入门的顾剑棠大将军殿后,无人胆敢逾越雷池。
除此之外,至于接下来谁是第二第三个上朝入殿,就不太讲究了,大体上应该按照资历大小、官爵高低,可朝中党派争斗日趋白热化,就显得愈发没有规矩规律,顾党一部武夫居多,最瞧不起手下败将亡国遗老,对青党也不甚尊重,而势力最大的张党倒是一直温良恭让,若四派再算上外戚和宦官两大变数,总的来说,当真是一派乱象横生,纠缠不休。今日朝会大多数官员都得知顾大将军前两日去了两辽,短时间内注定赶不回来,这让许多期待着两大春秋名将在保和殿上大打出手才好的旁观者很是失望,大概是群虎无首的缘故,原本习惯蛮不讲理争抢入门的顾党今天十分低调,不急于过正南太安门,只是对着那一袭蓝大缎蟒袍的老瘸子虎视眈眈。
顾党按兵不动,张党由于张首辅束手插袖站在门口仿佛在等人,也都没谁入门,号称张党股肱文臣良心的新晋武英殿大学士温守心站在首辅身边,额头冒汗,因为首辅不入门,而眼前有个驼背老头正走来。
团龙蟒袍的徐骁笑呵呵问道:“温大学士,今天怎么没抬着棺材上朝啊?”
温守心还算是有些胆识气魄,重重冷哼一声,对冷嘲热讽不加理睬。早前他让府上老奴抬棺上朝请死,弹劾北凉王徐骁十大死罪,恳求皇帝陛下以命抵命,只求换来徐骁一死。可谓一桩壮举,京师百官百姓谁不竖起大拇指?本来一些张党内部对他晋升武英殿大学士多有腹诽的同僚,也都彻底转作沉默,算是默认了张首辅的这个布局,张党势力最为深广,少了谁都不缺,因而内部往往是倾轧最烈。张巨鹿对于这种内耗,却出奇不太上心,只要不触及底线,从不插手。这些年,只有寥寥数人被剔出张党,下场都悲凉,不是发配边疆,就是永不录用。
徐骁见这位武英殿大学士装聋作哑,拍了拍肩膀,和气笑道:“朝廷需要你这样的忠义臣子啊,听说温大学士做县吏时两袖清风,廉洁至极,甚至饿死了两个女儿,我在北凉那边刚听到这消息便纳闷了,这般官员怎的才做八品小吏,是咱们张首辅的过失,不曾想没几年,温大学士才死了两女儿,这会儿眨眼工夫便做成了武英殿大学士,三殿三阁排第几?看来温大学士还是少生几个女儿,再生两个,岂不是就没张首辅什么事情了?别说武英殿大学士,便是那保和殿大学士还不一样是温大人的囊中之物?不过也难说,难保张首辅没有几个老师,死了一个老首辅便有今天风光,这点温大人还是比不上啊,咦?岂不是可以说你们两位大人,都是发死人财?哈,这话胡说了,两位大人都是肚里好撑船的宰相,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温守心一张脸涨得通红,想骂人却不敢骂,十分憋屈。
周围一些张党官员故作激愤者多,真正动了火气的人其实不多。
一旁首辅张巨鹿年过五旬,却不显老,这位当朝第一人相貌尤其被人称道,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奇伟,年幼时便被昵称碧眼儿,给老首辅做幕僚时,倍受重视,只不过老首辅耐心好,舍得花三十年时间去雕琢这块璞玉,没有拔苗助长,数次替心爱门生拒绝了官场晋升,甚至外放做封疆大吏的机会都一并不理,而张巨鹿耐心更好,三十年黄门生涯,不骄不躁,对庙堂政事一直耐着性子冷眼旁观,只看只听,唯独不说,一出黄门便成龙,恩师死后两年内他连升十一级,顶上了老首辅的空位,甚至权位犹有过之。
张巨鹿被徐骁一顿奚落,并未流露丝毫异样,面无表情道:“杨国师曾说心中有佛便视人人人是佛,心中有粪便视物物物是粪,据说当年国师说这句话大柱国也在场,不知大柱国是听在耳中还是听在了心上。”
徐骁哈哈大笑道:“杨太岁说什么,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除去说我好话,我都当他是屁话。”
张巨鹿轻轻一笑置之。
皇城南门后主要建筑是外朝三殿与内廷九宫,三殿中以保和殿为贵,市井百姓称之金銮殿,以为朝会都在此进行,其实并非如此,保和殿一般用作各大典礼,皇帝陛下上朝多在天乾宫或者养神殿,只是大概为了以示对北凉王徐骁的郑重,两次早朝都设在保和殿。
此殿屋脊瓦当滴水以及外檐额枋门窗,再加上殿内金柱藻井屏风等共有龙纹一万八千条,真正做到了万龙朝圣。这还只是保和殿一殿规模,铺散开去,皇城内的龙纹不计其数。
保和殿的巨大台籍呈现出坐北朝南的“土”字。
从皇城正南起,中轴线上三殿一字排开,不植一株树木,朝见天子,御道漫长,太监侍卫隐匿于两旁森严建筑阴影中,仿若天地间唯有己身一人独行,无形中便生出一股莫大压力。
所以当初染血无数的徐骁第一次面圣时便在计算步数来驱散惧意,徐骁尚且如此,更别说一般初次上朝的臣子是何等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王朝接连两位皇帝陛下皆是雄才伟略,帝王心术登峰造极,无人敢说自己熟稔于揣摩圣意,这更让臣子们如履薄冰。
今日碧眼儿张巨鹿有意让徐骁第一个上朝,徐骁也当仁不让率先走入巍峨阙门。
似乎除去张巨鹿,所有人都忘了只要保和殿大学士一日空悬,文官便要尊大柱国为首。
第104章 咫尺风雷(中)
武当自打老掌教王重楼仙逝后,本就不多的香火便又清减了几分,所幸牌坊后的近千个老道人、中年祭酒与道童们过惯了清贫日子,屋漏便缝,衫旧便缝,培几洼菜地,养几笼鸡鸭,倒也没什怨气。倒是此时一个年轻道人蹲在玄武当兴牌坊后头唉声叹气,身旁跟着蹲了几个附近道观里的顽劣扫地道童,一个个争抢着要这道士说些书上的情爱故事,这故事儿听着可比道经要有趣多了,可就是过于凄凉了点,里头的男男女女怎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听身边这位说书说到了临近结尾,愈发揪心了,这不强撑着被师父拿板子抽也要逃掉道课偷溜出来?
“太上师叔祖,这本书里咋有那么多灯谜、酒令和诗词哩,该不是都是一个人想出来的吧,要是真的,写这书的得有多大的学问才行?差不多能跟太上师叔祖比了吧?”一位才武当山没两年功夫的小道童怯生生问道,小道士生得唇红齿白,十分灵气。双手托着腮帮使劲望向一旁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叔,按理本该喊掌教的,可观里似乎都说这位太上师叔祖不太喜欢,就依旧按辈分来喊了。
“瞎说,写这书的哪能有师叔祖的学问厉害!”一个稍微早些入山的小道士出手打了一个板栗,一脸的正色凛然,被教训的年幼小道童捧着脑袋不敢反驳。
“不是瞎说。写书的这位若与我辩论道教义理,估摸是说不过的,可这些情情爱爱,我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便是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了,你们以后与师父们学习经文,碰到难题,莫要以为师父们说的都是对的。一些师父们责罚而你们却不觉得错的事,可以去莲花峰上找我,若我仍是说你们错了,你们还是不服气的话,还可以下山去寻个对错,如果有一天觉得找到了答案,我与师父们是错的,可以回山告诉一声我们真的错了,假若发觉自己错了,也不要觉得有甚丢脸的,记得咱们武当的山门永不闭。”年轻道士微笑道,揉了揉最小那位道士的脑袋,笑容温煦。
“太上师叔祖,我觉得师父一不高兴就打我们板子就是错的啊,你觉得呢?”那小道童天真问道。
年轻道士轻声笑道:“我小时候也挨过几次打,可这会儿知道大多次的确是自个儿错了,几次不对的,久而久之,也就不去计较了,师父师兄们都不是没脾气的圣人,难免会有些错。武当千年来,记载在册的道士有十数万,可玄武天尊的雕塑才一尊,咱们啊,包括我在内,都是凡夫俗子,得许得别人犯错,许得自己犯错,莫要钻牛角尖,那就要活不快乐了。好不容易来世上走一遭,总闷着生气,你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也无趣,再说了,咱们是出世人,荣华富贵什么的,无非过眼云烟,道成瓦砾尽黄金,丹药炉中自有春,武当为我枕,我枕是武当,就够了。”
一个年纪稍长的小道士悄悄道:“师叔祖,可听说富贵人家都天天吃肉呢,我可馋嘴了,肚饿念经时我总想着就流口水。”
俊雅出尘辈分最高的年轻道士微笑道:“天天吃肉与日日粗茶淡饭可不就是一样吗,清风,师叔祖给你十个馒头,第一个尝着美味,那第十个馒头是啥滋味?”
道号清风的小道士苦着脸道:“十个馒头,撑死啦。”
年轻师叔祖哈哈笑道:“对啊,山上山下都是这个理,掌教师兄说过道高不如人心高,我们若贪心了,可就没止境了,山上吕祖登仙前挂剑于南宫月角头,那把剑最厉害处知道是什么吗?”
“听师父说可以飞剑千里!”
“肯定是斩妖除魔啊!”
……
答案林林种种千奇百怪,年轻师叔祖听着微笑不语,等寂静下来,才柔声道:“吕祖看似留下三尺剑,实是留了道根与武当,教我们要以青锋宝剑斩去烦恼、贪嗔与色欲。”
“色欲?”最幼道童一脸茫然。其余几个懵懂略知的少年道士都嘿嘿笑着。
“我读的书叫《东厢头场雪》,里面一些略过的男女事便是了。”年轻师叔祖笑眯眯道。
“太上师叔祖有色欲吗?”小家伙刨根问底了。
不等师叔祖回话,小家伙就被小师兄小师叔们痛打一顿了。
年轻师叔祖再次替他揉了揉小脑袋,轻声道:“有的。”
身边响起一阵惊讶的啊啊声,却没有谁觉得自称有色欲的武当山上年轻祖宗人物如此一来便不高大不学问不和蔼了。
年轻师叔祖呵呵笑道:“自知不好,不是坏事。这与我们道士求天道一般无二,自知道不在我手,才要去求个道。”
“师叔祖,你还没求成道吗?”一个少年道士忐忑问道。
“不好说啊。”年轻师叔祖实诚道。
这时一批从雍州来的老年香客总算走过十几里的神道,气喘吁吁来到牌坊下,年轻道士立即起身,招呼身边小道士一起去帮忙提拿行囊。上山时,道童们娴熟介绍武当山景与道观,老香客们约莫是觉得小道士们可亲可爱,都露出沧桑笑颜,走走停停,疲态渐消,年轻师叔祖知道后辈们不可能送到山顶,就让他们先下山,独自拿起所有行囊,老人们过意不去,这位一路上言语不多的年轻道士笑着说没事没事,
老香客见他上山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神奇风采,的确不像是在故作轻松,便放心许多,没了小道士,老香客终于问起一个略微敏感的问题,绕不开武当山新老两位掌教,这批雍州老香客们上次来武当已是十多年前,这次差不多是此生最后一次登山烧香,他们大多对武当印象不差,只是家中子孙更多愿意舍近求远去龙虎山,他们的身子骨走不动,不过言语中透露出他们如能年轻个二十年,说不定这趟真就去连续出了三位国师的龙虎山了。
那个背起众多行囊的年轻道士听闻这些,也不说话,只是微笑,显得憨态。看在老香客眼中,反而要比竭力给武当山说好话来得顺眼舒服很多。
一路缓行上山,临近山顶,才遇到一位坐望云海悟道的老道士。
老道士好不容易认清负重上山的年轻道士容貌,赶紧起身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道:“见过掌教。”
年轻道士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十几位老香客们不太相信耳朵,齐齐望向陪了一路便听了一路龙虎山如何了得武当山如何清冷的年轻道士。
他们的确有听说武当山上的掌教出奇的年轻,这一趟上武当烧香很大原因便是希冀着能与新掌教见上一面,远远瞧几眼,就当沾沾仙气也好。
武当不管这百年来如何式微,终究是曾经力压龙虎山的道教祖庭,有仙人王重楼珠玉在前,对于新任掌教,香客们都还是打心眼视作神仙高人的。
可这位年轻神仙,咋就给咱们这帮糟老头子背行囊了?!
第105章 咫尺风雷(下)
得知道士的武当掌教身份,老香客们是如何都不敢让这山上头号神仙代劳背负行囊了,年轻掌教拗不过老人们的坚持,便只好一路陪同走到大莲花峰玄武殿门口,香客寥寥,年轻道士站在一棵千年樟树下遥望着香客们捧香祭拜四方,最后投入巨大香炉,武当山上总算是有些香火烟气了。
他突然转头,看到一位身穿山外道袍的道士,手持一根白尾拂尘,黄杨木别起发髻,面容肃穆,他缓缓步入大门,身上不惹尘埃,仅论瞧着是否仙风道骨,便是樟树下的这任武当掌教似乎都远远不如,年轻道士朝不速之客略微稽首。
那年纪上稍长的道士却没有理会,只是望入玄武大殿,依稀可见殿内那尊真武大帝的宏伟雕像,雕像高达数丈,披发跣足,金锁甲胄,脚踏玄龟。
这道士看了眼这红铜雕像,再看了眼殿外香炉,摇了摇头,喃喃道:“敕镇群魔,统摄北方,非玄武不足以挡之?”
做了武当掌教以后便悄无声息的道士站得远,却听见了这名道士的询问言语,只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确定地反问:“约莫是的?”
外来道士皱眉道:“连你都不确定?”
总不太能将一件事说个准确的年轻掌教笑问道:“龙虎山说你是三代祖师爷转世,又说当年吕祖将青胆剑胎一分作三,你得了其一,那你说这是真还是假?”
不曾想这道士却是毫不犹豫摇头道:“假的。”
武当新掌教估计是被震惊到了,木讷无言。反倒是在别家地盘上的龙虎道士显得咄咄逼人,终于愿意打量一眼,望向气态风范还不如天师府上任何一名打杂道士的武当第一人,问道:“你叫洪洗象?”
叫洪洗象的家伙点了点头,径直蹲在石阶上,你看我我看你,虽说眼前龙虎山道士气势凌人,可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是,蹲着的这位不红脸不白脸就跟见着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半生不熟那种,故而不矫情热络也不冷眼冷面,因此两人对峙非但没了剑拔弩张,反而只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滑稽。
龙虎山的访客知道他叫洪洗象,洪洗象既然知道青胆剑胎的说法,自然知道这个大有来头的家伙姓齐名仙侠,除了这是个过耳不忘的名字,更多是由于姓齐的不光在龙虎山和天师府出名,放在整个天下道门里,齐仙侠都是首屈一指的天才,未来是注定要为道统扛鼎的人物,若要问这厮为何如此了得?武当方面得知的理由很简单,小王师兄的剑术已经够超群了吧?可大师兄当年却说道门中论剑,王小屏只是第三。位居榜眼的则是一处洞天福地的老前辈,两者都被年纪轻轻的龙虎齐仙侠压下一头。
当然,说法归说法,真相如何,得亲眼见到才行,在洪洗象眼中,齐仙侠不光手中一柄马尾拂尘是剑,便是站在千年老樟下,古树都是剑,而且都是出鞘剑,江湖上流传所谓我不持剑自有千万剑的通俗说法,大抵就是齐仙侠的传神写照。
蹲在石阶上的洪洗象重重叹了口气,看吧,山下尽是厉害人与可怕事,多危险。
至于齐仙侠为何上山,洪洗象本不是真就不谙世情的笨蛋,武当道观不多但也不少,道观与道观间难免有些小的争执摩擦,不服气谁,隔三岔五就要登门理论理论,私下小道士们嘴上输了,便拿拳头来讲理,小时候骑牛逛山,总能遇到一些约好在山上僻静处“私了”的后辈,以往他旁观得不亦乐乎,如今做了掌教,倒不好拍手叫好了,只能是等打完了再去劝架几句。龙虎那边除了齐仙侠来武当,谁都不合适,四大天师,年纪摆在那里,打嘴仗抡拳头就算赢了也不光彩,小天师中,白莲先生辩论是无敌,可若自己不管白莲先生说什么都说是都说好,想必白莲先生也无奈,齐仙侠就不同了,不与你口水,光站在面前,就是莫大压迫感,这如何是好?真要打架不成?
齐仙侠说自己的青胆剑胎是假的,可洪洗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横看竖看,这家伙都硬是锋芒难挡呐。
齐仙侠看着洪洗象转眼珠子一脸为难的表情,不似作伪,虽说心境依旧古井不波,只是预料了无数种状况,都没猜到武当新掌教是这么个既没上进心又没担当的俗物,若非上山时见到洪洗象替香客背过行囊,齐仙侠早就将真武大帝的雕像给捣烂了,这也就是几下拂尘的事情,至于武当与龙虎是否就此结恶,天师府是否因此责罚,齐仙侠毫不在意。天师府上,数百年来,一直对吕祖抱有种复杂难明的态度,无论吕祖如何诗剑如仙,毕竟是武当山上的老神仙,龙虎山自己有仙人无数,也有几位法力通天的祖师爷,可似乎都不如吕洞玄来得可亲可近,齐仙侠心中很早就觉得相比吕祖,龙虎山赵家天师族谱上的祖师爷们更像是道观里的一尊尊泥塑雕像,刻板而疏远,喝不来豪迈酒,写不出飞扬诗,只是瞧着高高在上,让人徒有敬畏,而无亲近。
一时间,真武殿外气氛有些冷场,年长道士都避而远之,只有几个天真无知的小道童凑在一起对外来道士品头论足,在这帮孩子看来,年轻师叔祖不管是不是掌教,可都是天下第一,北凉王世子殿下够跋扈吧?不一样被师叔祖收拾得服帖?当然,这大半是因为他们没见识到徐凤年痛殴洪洗象的景象,不过话说回来,便是看到了,道童们也只会觉得这是师叔祖气量大,不与凡夫俗子一般见识。
齐仙侠主动开口问道:“《参同契》是你写的?不是你几位师兄代笔?”
洪洗象答非所问,“山上没什么可招待的,回头送你一本。”
齐仙侠皱了皱眉头。
洪洗象突然问道:“江南风景气象,可好?”
齐仙侠默不作声。
洪洗象追问道:“听说龙虎离湖亭郡挺近的,这会儿那边天气不冷了吧?”
齐仙侠似乎被这类无聊问题纠缠得有些恼火,语气愈发冰冷,“你自己不会去走一遭?”
这下轮到洪洗象沉默。大概是想到洪洗象从未下山过的说法,再联想到偶尔一次从天师府上道听途说的秘闻,齐仙侠脸色古怪,犹豫了一下,冷笑道:“湖亭郡此时不算冷,就是闹出个大笑话,你们北凉王的长女徐渭熊作风不正,在那边惹了众怒,甚至连京城里都有所耳闻,宫里头有位写《女戒》的娘娘很是生气,传出消息要拿这位出嫁江南的郡主好好兴师问罪一番。”
洪洗象一本正经抬头问道,“问什么罪?”
齐仙侠平淡道:“你作为武当掌教,就只是关心这个?”
洪洗象笑了笑,指了指殿内真武大帝雕像,说道:“那位才关心万民疾苦。我呢,素来没有你们天师府经世济民的抱负,只惦念着山上饱暖,至于山下如何,也就问问,对了,你给说说,到底是问什么罪?”
齐仙侠不理会洪洗象,只是再度望向昏暗大殿内的荡魔天尊,轻声感慨道:“铸造已千年。”
齐仙侠转身,撂下一句:“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言。我这就去太虚宫拿走吕祖挂在檐角的古剑。问什么罪,我不知晓,只知道当年那郡主要上龙虎山烧香,曾被拦在了山外。”
洪洗象起身。
踏出了一步。
当初这个年轻师叔祖一步入天象。
今天却是咫尺一步,直接夺去了道门剑魁齐仙侠的手中拂尘。
武当山上,迎来了久违的骤至风雷。
……
大柱国徐骁带着文武百官踩踏在中轴线上,贯穿广场的御道尽头,仰头可见那座高耸于三层台基上的巍峨大殿,保和殿,这里是王朝的中枢,是万龙朝拜的中心。
于整个天下而言,这座保和殿不过是咫尺方寸地,所站之人不过百余人。
但帝国的兴衰荣辱都将取决于这里的人这里的政令,这里任何一次细微呼吸,都将决定着庞大帝国的呼吸是否健康。
三楼雄伟台基,白玉石雕栏杆,赤红粗大木柱,青碧绿檐粱,金黄琉璃屋顶。
极尽威严华美。
前些年皇宫后廷一场大火焚毁无数,许多宫殿需要重建,京城郊区几百里内的石料木材早已被砍伐挖掘一空,徐骁的北凉便从当地运往这里无数巨石古木,其中一块作后檐石阶的云龙雕石就重达三百吨,可见其中劳民伤财的程度,当时怨声载道,谏官更是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无非弹劾徐骁是大奸佞臣,说这位北凉王逢迎献媚,横征暴敛,更有人直言徐骁不死国难不止,可自诩两袖清风谏官还真就是两袖清风的谏官,徐骁却还是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徐骁,雷打不动的高位权贵。
走在这条帝国中轴线上,到了尽头,不需低头,只要走近,便映入眼帘一幅巨大的嵌地九龙壁,九条金龙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瞬便要腾空而去。九龙壁左右两侧通往大殿的石阶,左走文臣,右走武将,绝不可偏差。离阳王朝数百年来,还不曾听说有哪个糊涂蛋子走错过。老一辈官员都知道徐瘸子每次第一脚踏上九龙壁右侧石阶都会稍作停留,喃喃自语,也从未有谁听清楚,徐骁武夫出身,故而每次上朝,都走右侧,与第一次入京一致无二,朝廷给他一个大柱国的头衔,现在看来,委实有点儿戏,难怪当初朝堂上乱作一团,哭的哭,跪的跪,怒的怒,一殿气象百态横生。
这会儿徐骁身后文武百官,绝大多数都不曾与这位异姓王同殿议政,所以许多人都有意留心徐骁走上台阶后的动作,果然,徐骁回望了一眼正南皇门,只是人屠徐瘸子心中所想,无人得知。
徐骁想到了走过了那扇大门,可就是真正身不由己了。
寻常百姓靠近皇门都要问罪,能够走入上朝的,得手的荣华富贵是不小,可到底付出了多少,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即便是高坐于大殿内龙椅上的那位,也难念啊,离阳王朝创建以来,从不消停,初期的复辟夺门惊变,桓灵皇帝被宦官谋刺的甲寅宫变,再到嘉安六年的东宫梃击案,接下来是顺和太子的草人案与仁泰皇帝服药暴毙的红丸案,以及五十年前的移宫风波与三官庙之争,再到最近的那场白衣案……
白衣。
徐骁默念了两句,再走向保和殿,眼神便有些冷冽。
在下马嵬驿馆,他已得知不光是凤年在春神湖上挑衅青州水师被一些家伙问责,连远嫁江南的长女徐渭熊只是过个小日子都要不得安宁,身后这帮混蛋真当是以为自己佩剑上殿是做装饰的。
这一日,保和殿上风雷大动。
世人只听说大柱国徐骁散朝后,还没出宫门,就拿剑鞘硬生生把一位三品大官给打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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