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作者:渡九
大唐盛世,歌舞升平,一国独尊,万国来朝!其都城长安,更是富庶繁华,天子脚下,集九州权贵,是天下读书人的心之所向。
人人尽说长安好,可人人也说长安邪。有句俗话说“关中的黄土埋皇帝”,长安城本就是个古老的地放,这条关中道的下面,不知长眠了多少祖宗。自是不乏魑魅魍魉,怪力乱神之谈。
这事,还要从天宝年间说起……
啪!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抚了把胡须,瞪着眼睛道:“那白云道士与那狐妖大战三百回合!却终是不敌,精疲力尽之时,只见狐妖自腰间抽出一根麻绳,朝白云道士一抛,那绳子就跟活了般,爬上白云道士的身体,将他捆的死紧!”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满意的看着一众目瞪口呆的听众,只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平静的看着自己。这时候有人急眼道:“不应该啊,白云道士那么厉害,再不济,也不能让一根儿破麻绳给捆住吧?”
另一人也道:“是呀……莫非……那根绳子被施了妖法!?”
“嗨!”说书人叹了一声道:“你们有所不知哇,那根麻绳可不是一般的破绳儿,那可是鼎鼎有名的捆仙索!”
一句话抛出来,引起台下一片惊呼,他又接着道:“那这白云道士究竟有没有逃出生天呢?欲知后续究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等众人意犹未尽的回过神来,说书人已翩然而去。
秦子昭扬起一抹和煦的微笑,将一锭银子放在茶桌上,转身离去。
那说书人口中的白云道士,正是他的小师叔。八年前,小师叔下山历练,路至蜀地时遇到了一只千年狐妖祸乱人间,当地人请求他捉拿狐妖,为民除害,小师叔不忍百姓受妖孽祸害,便应承下来,设计引蛇出洞,与其殊死搏斗,一战成名,可没人知道那一战的结果是什么,自那以后,狐妖和小师叔一起销声匿迹,如若蒸发。
太白山上慈云观,白云弟子行天下。
白衣道袍佩云剑,谦谦君子当如玉,几许出尘仙人姿,泯然一笑慰众生。
长安城近日很是不太平,传言有妖邪作祟。倒不是人们胡思乱想,只是这几件事情都没法儿解释。先是城东的一户人家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血淋淋的白骨,又是在城西发现了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被挂在野外的梧桐树上,竟是一名女子被活生生的剥了皮,内脏什么的都不见了。
秦子昭慢悠悠的迈进这间空荡荡的屋子,方进去不到片刻,便突兀的卷起一阵阴风,嘭的一声!屋子的门就自己关上了。
那抹温润的微笑不减丝毫,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道:“我知你们受妖邪迫害,尽数枉死,心有不甘,不过我是为除妖而来,定能为你们报仇雪恨。”
屋子里的阴风渐渐平息下来,秦子昭叹了口气道:“不过你们还是小心为好,能留下魂魄,也算你们走运,若因心中怨恨而残害无辜,我可能就不会任你们留着了。”
说罢,便四处查看起来,不出所料,没发现任何踪迹,甚至连一丝妖气也没有。
“诶?”秦子昭有些奇怪的打量着周围,既无妖气,也无阴气……这算什么?
难道是邪师?不对不对………
走了一圈,秦子昭满是困惑的离开。再来到城西的老梧桐前细看,竟察觉出几分妖气。他不由纳闷起来,这里的妖气很明显,可为何那间屋子里没有一丝妖气,这个妖物如此这般是为何?
是夜,天又淅淅沥沥的落起雨来,四月的风带着透骨的寒意。
街巷里一时静得只剩下了雨声,黑灯瞎火中,一个身影摇摇晃晃的冒雨而行。
“酒……喝酒!”语罢,他又将酒坛举得老高,向口中倾倒,可是一滴酒水也不曾落下。
“嗯?”醉汉在迷糊中有些疑惑的晃了两下酒坛,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他有些恼怒的将坛子摔在墙上,只听一声脆响,坛子便被撞的四分五裂。
“酒……酒!”
他低低喝了一声,只觉胃里一阵翻滚,便扶着墙吐了起来,似是要将那些苦楚随之吐掉一般,没命的干呕。
过了一阵,他倚着墙缓缓的滑落,像一摊烂泥似的,就只是呆愣愣的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任由雨点打在他的脸上,直到浑身湿透,跟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一袭青衫也在泥泞里弄得脏兮兮,皱巴巴的。
半晌,他忽然大吼道:“我还要……酒!”
“公子。”
这时,一个柔媚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其音之媚,袅袅艳艳,叫人酥骨。
他一怔,慌忙寻声回头,可身边并无一人。
又一阵宛若银铃般清悦的低笑声传入耳畔,他慢慢的抬起头,见一名身姿袅娜的女子站在三步之外。白缎轻裹素腰,透过微开的领口可见其冰肌玉骨,朱唇皓齿,媚眼狭长,柳眉如烟,五官玲珑。
一时间,惊为天人,他不禁看呆了。
“公子想喝酒吗?我特意为公子备下美酒,在此恭候已久呢。”
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
那名男子有些呆愣,双手扶着墙,缓缓站起来。雨水冲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张俊秀苍白的脸。
女子微微一笑,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拿起酒壶斟满一杯清酒。霎时间,整条巷子都飘着浓郁的酒香。
“公子。”女子轻唤一声,将酒杯递到他跟前,道:“请。”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的酒杯,浓郁的酒香萦绕在鼻尖,一下又一下的冲击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似是要勾起心底某个东西。递酒的芊芊素手犹如白玉一般……他不由感到一丝异样。
他有些情不自禁的想去接过酒杯,手一点一点向那只酒杯伸去,那女子也不急不躁,就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她的眼睛似是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无意间透出风情万种。
就在他快要碰到酒杯时,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的夺过酒杯。他一愣,顺着那只手看去,只见一片细雨中,一名白衣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人,白袍加身,腰间佩剑,眉眼温润,怎么看都是个谦谦君子,可他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秦子昭怡然自得的将酒杯放回女子手中的托盘里,微微笑道:“多谢姑娘,酒是好酒,只是这药量还是少些。”
女子一挥衣袖,托盘瞬间化作一缕青烟,冷声道:“何人在此多管闲事!”
那名醉酒的男子忽的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呆呆的看着眼前奇怪的男女,于是他将墙贴的更紧了。
秦子昭笑意不减,缓缓抽出腰间的云剑。
女子眸色愈发冰冷,一掌微曲,猛的朝他抓来。秦子昭略略侧身闪过,看着眼前忽然长出三寸指甲的芊芊素手,伸手一握,往后一拉,将剑刃抵上她的脖颈。
随着剑刃如电光般划过,女子猛的往后飘去,堪堪躲过。
“长安城乃天子脚下,姑娘如此明目张胆,实在是太张狂了些。”
秦子昭将云剑收回鞘中,平淡的看着眼前面色古怪的女子。
她疑惑道:“你……是白云道士?”
白云道士是对他们这一门的特称,这狐妖与他过招不过一式,便看了出来,看来对他们很是了解嘛。
“那又如何?”
谁知女子竟鄙夷的打量着他道:“你这个后生也不怎么样嘛,想必定是资质愚钝悟性极差无可救药的门中小辈。”
“……”秦子昭正色道:“小道确实不才,也不过是门中长老的关门弟子。”
“噢。”女子随意的答了一声,便忽的消散了。
走了?就这么走了!???
秦子昭面色呆滞了片刻,心中犹豫片刻,终是没有追上去,只是回头看着试图降低存在感的年轻男子。
“这位兄台还不速速回家?”
那人却颓唐的拿袖子抹去脸上雨水,黯然道:“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眼见雨势渐大,夜色愈浓,秦子昭无奈的叹了口气,将伞偏了偏,替他挡雨。
那人一愣,试探的问道:“你不会……也想害我吧?”
“害你有什么好处吗?”
他了然的点点头,长长舒了口气。
秦子昭带他回到客栈,又要了一间房,嘱咐他好好休息。
回到自己的房间,今日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倦意袭来,便也没有修炼,直接睡下了。
伴着连绵的雨声,秦子昭迷迷糊糊的睡去,不一会儿便入了梦。
眼前的昏暗渐渐化作光明,那个模糊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白茫茫的雪峰上,一个白衣背影立在纷飞的风雪中,头戴莲花金冠,腰间一柄云剑,清俊昳丽,风姿卓卓,他撑着一把皎如月色的油纸伞,缓缓回过头来,清润的眉眼撞进秦子昭的眸子里。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秦子昭猛然一惊道:“小师叔!”
那人并不说话,抿起一抹清浅的笑意,眼里是再熟悉不过的宠爱。
“小师叔……这些年你在哪儿?让我找的好苦。”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伸出双手颤颤巍巍的朝不远处的人摸索过去。
在他的手就快要触碰到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时,一阵清风掠过,却见眼前触手可及的人竟如烟尘一般,忽的被风吹散。
“小师叔!”秦子昭只觉心口一滞,每吸一口气都是钻心的疼。
他在一片漫无边际的光亮里寻找,风雪漫入他的眼,四下一片皑皑,那一袭白衣似是消融在这片漫无边际的白里,无迹可寻。
整整八年,漫长的寻找几乎快让他的心同太白的雪一样冰寒,多少个日夜,想起幼年的时光,只觉一阵恍惚。
风越来越大,这片混沌的光明霎时间黯淡无比,混沌分天地,电闪雷鸣中,万鬼齐啸。小师叔还是不说话,一身白衣血迹斑斑,踩着累累白骨站在不远处,微微一笑,脸上的伤痕便流下血来滴落在脚下的白骨上,尸骨上顿时生出一朵妖艳诡异的花来。
“子昭。”他终于开口了,缓缓的朝秦子昭伸出手。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他看着前方的人不由呆滞片刻。
“小师叔……”秦子昭慌忙朝不远处的人跑去。浓云滚滚,白骨遍地,如同炼狱一般,他踏着白骨,拼尽全力的奔向那个人。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快到那个人的身前,只有区区三步之遥。
眼前的人忽的诡异一笑,只见秦子昭的脚下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还不及反应他便掉入了万丈深渊。
秦子昭猛然惊醒,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浸透。他恍惚中只觉眼角一片冰凉,抬手一抹,原来是早已冷透的泪水。
他微微坐起身子,茫然的看着半掩的窗棂外。
浓浓的夜色蒙着氤氲的雨雾,似是笼了一层薄纱,一串儿的滴答声里,风卷着清寒的潮气渗进房间,秦子昭裹了裹被子,一种久违的寒意漫上心头。
在太白山上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已经很少会觉得冷了,可是今夜……
忽然,他蹙了蹙眉,起身穿上衣服就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探出头去,仔细的辨别着什么。修行之人六感敏锐,他仔细的寻着那丝血腥味。只是雨气太重,本就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就更难辨别。
“唉……”
秦子昭拿过油纸伞,矮身钻过窗户,开伞一跃便轻飘飘的落地,脚下汇集的雨水泛起层层涟漪。
他在心中暗暗卜得一个方位,便寻着那个方向穿梭在雨夜里。
不知走了多久,就到了一片林子里。枯枝败叶在黑漆漆的夜里张牙舞爪,夜如死一般寂静,唯有不绝于耳的雨声,静默的渗入泥土。
再往林子深处走去,血腥味越发的浓了。好在他自幼练眼,纵使在这般毫无光亮的夜里也视线清晰。
一颗不起眼的树下好像靠着一个人儿,他就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微仰着头,一动不动,任那磅礴大雨冲刷。
秦子昭蹙眉看着前方的人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查看。
走近时方才看清,这人是个中年男子,已经死透了,身上到处是血,心窝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仔细去看,里面的心脏已然不见了,看他脸上那惊恐的神色,双眼瞪如铜铃,到底是死不瞑目。
秦子昭伸手抚上他的眼睑,为他合上双目。
此处离客栈甚远,能在客栈附近嗅到血腥味,定是被拖来此处的,妖物这样做,莫不是为了躲什么人?躲自己吗?
空气中残留的妖气还未散去,和前半夜遇到的狐妖是同一种,而且梧桐树边的妖气也是如此。
他温润的眼眸终于浮出一抹寒色,摸了摸腰间的云剑,朝树林深处看去。
随着剑缓缓出鞘,清泠之音如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他将剑往空中一抛,手在胸前掐了一个决,低低念了一句咒语。
只见云剑自高空落在他面前,悬浮在身前三尺外,剑身被乳白色的光晕包裹着,朦胧而柔和,就似被薄云轻掩的明月一般。剑尖指着一个方向,唰的一下,朝前飞去,秦子昭跟在后面,如风一般掠过林间的缝隙。
穿过林子,一直追到一处荒山上,他才落稳脚步。只见云剑如一道闪电般,自空中飞驰而下,而剑尖所向之处,正是前半夜所遇的女子。
女子身后忽的伸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化至两丈长,朝云剑使劲一抡,云剑便又飞回秦子昭腰间的剑鞘里。
女子的神色带着几分惊慌道:“怎么又是你这个后生!?”
秦子昭并不言语,面无表情的拔剑,轻飘飘的朝她掠去。
云剑化作一道白芒,迎上女子指尖的青光。两炁相撞,各自退却,秦子昭在空中一翻,夜雨挟风,他衣袂飘飘,踏剑而落,翩若惊鸿。他反手一转,那把皎若月色的油纸伞绕过他身侧,如利刃般旋舞而去,女子侧身躲过,可那把伞却一个拐弯儿,锋利的边缘自她后背划过,拉出一道殷红的血印,她似乎皱了一下眉,竟转身逃去。
女子并不恋战,只是一边防守着秦子昭的进攻,一边往山野深处退去。秦子昭并没有犹豫,将炁运行到指尖向前一推,云剑便如离弦之箭,直追女子而去,紧紧相随,似是暗夜里一闪而过的流星。他自己则跟着云剑,步步紧逼。
一直追到山顶时,前方的女子忽然停下,素手一转,空中凝成一个圆形的屏障,剔透如琉璃,泛着一片青芒,抵挡着凌厉的剑势。秦子昭跃上空中快速掐诀,云剑愈发势不可挡。只见屏障四碎,湮灭如烟。女子再次扬尾相击,直扑秦子朝而去。
山顶的风很大,吹的衣袂猎猎作响。狐妖隐匿在风中时隐时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秦子昭将素白的油纸伞向身后的破风声送出去。油纸伞如落叶般旋舞,边缘溅起几点火星,狐妖的身形浮现在伞边,血顺着锋利的指尖滴落在伞上,又滑到地上。
伞顺风而退,飞旋到秦子朝上方,轻轻地落在他手里。皎如月色的伞面上晕染着点点墨色。
她微微眯着眼,略有些错愕道:“无极伞?你是……”
秦子朝并未等她把话说完,如风一般掠到她眼前一掌挥去。她动身躲开,锋利的指甲转向秦子照的心口。
忽然,她身形一滞,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血从她的口中溢了出来。云剑自她的后背穿入,刺出三分剑刃。
“你……”狐妖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她离他很近,他清冷若寒潭的眸子倒映在她眼里,竟成了一池盈盈秋水。
她本可以拼着最后的力气伤他性命,她却只是看着秦子昭笑了笑。
秦子昭略有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困惑她识得无极伞,还是困惑她那莫名其妙的笑意。
无极伞乃是门中至宝,当年小师叔天赋异禀,惊才艳艳,前任掌门亲自赐予他,以示期许。只是八年前他就那样莫名其妙的没了踪影,无极伞便被当做遗物交到自己手里。
他默默的叹了口气,这只狐妖道行低微,到也不难应付,只是每每看到狐妖,就会想到八年前小师叔的失踪,他的眸色也愈发阴寒。
他轻轻抬手,指尖微动,云剑便从狐妖体内拔出,落在自己手上。随着狐妖一声惨叫,秦子昭指尖划过一抹流光,剑刃对准狐妖的心脏,直逼狐妖而去。
这时,空中飞来一道白光,只听一声脆响,火星四射,云剑被打回了剑鞘。秦子昭惊诧的看着那道从天而降的白光,竟是一把云剑!
他心头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那把剑。
怎么可能?只有太白山的亲传弟子才会佩带云剑,难道此处还有其他同门师兄弟不成?就算有,又为何阻拦自己?
发愣间,一阵旋风平地而起,狐妖同那把剑都不见了,可他却也没了心思追寻。那把剑在跟他过招的一瞬间,无比熟悉的感觉充斥着整个大脑,却又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陌生,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
东方既白,晨曦的第一道微光撒在他脸上,静谧幽然。一夜竟就这般过去了。他下山的时候,那片树林已经被围住了,官府的捕快正在检查那具没有心脏的男尸。
秦子昭避开捕快,有些怅然的晃进了客栈。放进大门,便见昨夜捡来的白面小生正坐在一楼的桌边喝酒。见他回来便招手唤道:“恩公!恩公!过来喝一杯啊。”
秦子昭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接过他递来想酒杯一饮而尽。
“恩公何时出的门?我起的那么早,找你时却不见人。”
秦子昭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并未搭话。
男子又道:“小弟姓刘,字却华,敢问恩公贵姓啊?”
“免贵姓秦。”
“噢,秦兄,原来是秦兄,秦兄年纪轻轻便胆识过人,身怀绝技,实乃我辈楷模啊。”
秦子昭莞尔道:“楷模?我不过是个白云道士,刘兄是想跟我修道?”
“咳,哈哈,秦兄真会说笑。”刘德华尴尬的干笑两声,又为秦子昭斟了一杯酒道:“秦兄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啊?”
秦子昭答非所问道:“不知刘兄昨夜宿醉,所为何事?纵然再过忧心,也当尽量节制,下次若是遇到此等事情,未必会像昨夜那般走运。”
刘却华略有牵强的笑道:“秦兄所言极是。”他一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其实吧,小弟本是进京寻妻,不曾想,爱妻竟手妖邪迫害,惨死异乡……”
说到这儿他喉头一梗,有些发不出声来。
秦子昭身形一顿,静静的看着他,见他哽咽道:“当我见到她时……要不是凭着那只镯子,我真认不出来……”他忽的提高嗓音哭喊道:“那时候她连个人样儿都没了!肚子被掏得空空如也,连皮也被剥了……”
此言一出,在坐的人都纷纷回头看着他,什么怪异的目光都有,恐惧,好奇,了然,不信……掌柜的看到这一幕,面上带着一丝惶恐的看了一眼刘却华,随即开始低头算账,也不知是不是怕刘却华影响到他的生意。
他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哭腔,悲怨之气犹如实质。
“刘兄……”秦子昭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却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激荡的情绪,微声道:“现在尸首还停在官府……不让领。”
秦子昭叹了口气,声音尽量温和道:“刘兄放心,我正在追*此妖,眼下已有些眉目,定会还弟妹一个公道。”
刘却华激动的抓住秦子昭的手,泪声俱下道:“如此,我就谢过秦兄了,秦兄的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行跪拜之礼。
秦子昭赶忙拦住他道:“刘兄不必客气,降妖除魔本是我等分内之事。”
刘却华这才坐回去,为秦子昭斟酒道:“秦兄,小弟敬你一杯!”
秦子昭微笑着饮下,这还是自昨夜以来第一次露出笑意,看着分明痛苦万分却还强颜欢笑的刘却华,他对狐妖的*心愈发重了。
他环视了一周纷纷侧目的客人,对刘却华道:“在下有些倦意,就先行告辞了,刘兄请便。”
“好好好,秦兄好好休息。”
秦子昭起身上楼,揉了揉眉心,只觉愈发心乱。把柄从天而降的云剑彻底打乱了他的头绪,那道剑气太熟悉了,却又带着点陌生,他想不起来是谁,但可以确定,这个人他一定认识。
骤雨初歇,晨露微深,湿润的空气带着青草的芬芳,迎面吹拂的风仍有几分微凉。
朝阳已高悬山头,透过半掩的窗棂映在他的眼底,泛起一丝金色的波澜。
晴川历历,芳草萋萋,长安繁华入眼,是街坊上空披挂的红绸,赠浮生一梦琳琅。
心中的郁气略略散了几分,在一片暖色里,他和衣而眠。
…………
“秦兄!秦兄!快醒醒!”
秦子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一张清秀的俊脸近在咫尺,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刘兄?”
刘却华长舒一口气道:“你可算醒了,做的什么梦给你吓成这样。你都是道士了,道士也有怕的东西吗?”
秦子昭不禁有些茫然。片刻后才道:“有啊,道士也是人,人都是有弱点的。这大千世界总有比妖魔鬼怪可怕千倍百倍的东西。或许人心就算一个。”
刘却华并未接话,只是默默地递过一条毛巾。秦子昭不明所以的接过,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的额头已被汗水浸透了。
“午膳时间到了,小弟想着送些饭菜过来,见你睡得熟,本无意打扰,可你似是在做噩梦,大喊大叫的,我一慌就把你喊醒了。”
“大喊大叫……我说什么了?”他已不记得自己做的什么梦了。
刘却华奇怪的看着他:“什么小师叔,月白什么的。”
秦子昭抬头看着窗外,眼中尽是怅然。原来他又梦到小师叔了啊。至于月白,是小师叔以前养的一只灵宠,是只白色的小狐狸。师叔失踪后,月白也随之不见了。
窗外一片金黄,正午的太阳很暖,地上的雨露也所剩无几。秦子昭下床洗漱,对刘却华道:“有劳刘兄了。”
刘却华笑道:“秦兄客气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替小弟的亡妻讨一个公道,就算让我鞍前马后那也是义不容辞的。”
他将菜摆在桌子上,“小弟不才,去年考中了进士,得了个小官当。说来惭愧,当时年少轻狂,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现在就一介白衣,回老家经商去了”
秦子昭也略有感慨道:“世态炎凉,向来如此罢了,家师常年闭关,我大多是由小师叔带着。可他后来也不知所踪了。”
“哎,秦兄也不容易,来,我敬秦兄一杯。”
两人用过午膳后,刘却华说要去拜访一位京中故友,有秦子昭则去山野寻找狐妖的踪迹。
云剑对妖邪之气向来敏锐,尽管那狐妖再想隐藏妖气,可她的道行相比秦子昭终究是差了不少。几经周折,终于在山谷处寻到了踪迹。
夕阳西下,山头萦绕着淡淡的紫气,惊鸿自上空掠过,几声悲啼,暮色竟有些仓皇。风飒飒的吹着,卷起一地枯枝败叶,涓涓的溪流已被染上一层昏黄。
回望天边的晚霞,笼罩太白的雪峰。
妖气就在附近,却也十分不好找,他下了好大功夫,才在天黑的时候找到一处洞穴,洞口只有一人宽,被青翠的爬山虎遮掩着。洞外的乱石杂草遍地都是,甚为隐秘。
月凉如水,悬在广阔的天幕上,有几分孤绝,落在粼粼的水面上,似是洒满了细碎的琉璃,又像是流动的玉带,泛着莹润的光泽。星星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四方,投下淡淡的清辉。
秦子昭小心地钻进洞穴,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点燃一根火折子,昏黄的火光明灭不定,照亮了一片区域。再往洞穴深处走去,里面逐渐宽敞起来,有石床石桌,还有做工粗糙的椅子,一些生活的器具随意的堆放在地上。就像是有人居住一般,虽然乱,但到底是干净的。
环视一圈后并未发现有人在,许是主人出去了也说不定呢。里面残留着淡淡的妖气,必是狐妖的居所,她应该就在这附近。
他抚了抚腰间的云间,便出了洞穴。一直追寻到山峰上,他才终于看见了两个人影,并肩坐在月光之下。
秦子昭有些疑惑,怎么会有两个?不过可以确信其中一个便是狐妖。
他缓缓抽出云剑,隐匿气息,悄悄地靠近那两个背影。
快到两人身后时,忽然咯吱一声,他踩断了一根枯枝。他身形一顿,这下要被发现了,正准备先发制人的时候,那两个背影齐齐转过身来看着他。他径直忽略了狐妖惶恐的神色,眼睛死死地盯住狐妖身边的人,满是不可置信。
那一瞬,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致,震惊,欣喜,疯狂,执着,哀伤……
苍茫的夜色下,那人沐着一身月光,如玉的容颜上是再熟悉不过的眉眼。曾经映着一片星河的眼眸,已经黯淡无光。发髻上的莲花金冠依旧戴的端端正正,一袭白袍纤尘不染,恍若月华,几乎要与这苍凉的月色融为一体。他的身边静静的躺着一把云剑。
秦子昭心神大震,失声道:“小师叔?!”
狐妖缓过神来,赶紧起身将那人护在身后,一脸戒备的看着秦子昭。
秦子昭的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怔怔的看着被狐妖护在身后,神色呆滞的男子。不知不觉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没有想到小师叔竟还活着,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重逢。
“小师叔,我是子昭啊!”
可对方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任由狐妖将他拉在身后。
秦子昭冷冷的看着狐妖,目光森寒,“孽畜,你对我师叔做了什么?”说着便一掌挥去。
那一掌定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狐妖还不及反应就实实迎上一掌,她的身子就像断线的风筝,飞出去好远,重重的撞在岩壁上,摔落在地上。先前本就受了重伤,如今这一击,便已奄奄一息。掌风带出了她藏在衣领里的铃铛,咕噜噜的滚落在地上。
秦子昭轻飘飘的落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随意的撇了一眼地上的铃铛。忽的一怔,神色复杂的看向狐妖,那铃铛造型奇特,何等眼熟,正是当年自己亲手系上去的。
他喃喃道:“月……月白?是你,小月白?”
狐妖默然地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竟能化人形了……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她方才说出一个字,便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洒在衣襟上,染红胸前一片素白。
“月白!”秦子昭慌忙地扑过去扶住她随时都会倒下的身子。她是那样轻,轻的像是一片雪花,好像下一秒就会消融在这苍茫的天地间。
“对不起……月白,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为什么会是这样月白,你坚持一下我为你疗伤!会好的……”他一股脑将所有的灵丹都拿了出来,又敷又喂,往她体内源源不断地输送元气。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停了下来,秦子昭双手扶着地。汗珠自额前滚落到地上,为了给月白疗伤,他元气大伤,此时呼吸都粗重起来。
月白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她躺在地上蜷缩在一起。在细碎的光芒中缩小,化回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通体雪白,奄奄一息的依偎在秦子昭身边,轻轻晃动着尾巴,挠了挠他的手心,就像很多年前,再平常不过的岁月一般。
小师叔呆呆的立在前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神情恍惚,空洞的眼神已无一丝情绪。
秦子昭起身抱起月白,将小师叔的云剑配在腰上,他就自然跟着自己走,默默的跟在后面。
回到了之前的洞穴,秦子昭点亮墙壁上的灯烛,石室里顿时亮堂起来。他安置好月白和小师叔,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月白用微弱的声音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八年前在蜀地的那个夜晚,终是小师叔胜了,说是胜,倒不如说是同归于尽。
那只狐妖在临死之际,将自己的妖丹封入了小师叔的丹田。那个妖丹里,存着狐妖的一缕残魂。此后,小师叔饱受裂魂之苦。
有段时间一直昏迷着,醒来之后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血迹,口中也有着浓郁的血腥味,他惊慌地查看四周,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具被啃食过的尸体,心底不禁发毛,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只觉胃里一阵翻滚,扶着墙就吐了,他大概是知道了。这种情况发生了几次后,他便确信了,自己昏迷的时候狐妖侵占了他的神识,虽然还不足以控制他,可他那时候却有了狐妖的本能,饿了就会以血食为生。
刚开始还只是牲畜,后来就变成了人,纵使他修为不低,也只能使压制妖魂的时间变长一点而已。如此不人不鬼的样子,他已无颜面对师门,不敢再回太白山。何况他也不知为何,记忆渐渐淡去,有时候甚至记不清自己是谁。只有记忆中模糊的影子,闪闪烁烁,零零碎碎,时不时拼凑着一幅残破的画卷。好几次都是凭着一把云剑提醒自己,自己是太白山的弟子。
在某次清醒后,他第一次发现身边的残骸不是牲畜而是人的时候,那种从所未有的惶恐,害怕侵占了他的心。
他痛苦地捂着胃将所有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颓然地坐在尸首边发了一整天的呆。此生此世,他从未如此狼狈过。曾经太白山的得意门生竟然食人血肉,与邪祟何异?
他安葬了那具尸体,在无名的坟前叩了一百个头。额头上的血渗了出来,沿着鼻梁流下。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手中的云剑,将它拔了出来,缓缓地移到自己的颈间。冰凉的剑刃触到温热的肌肤,他本亮如星辰一般的眼眸,只剩下一片死灰的绝望。他微微用力,锋利的剑刃没入肌肤,再深一分,就会了结性命。
可这时,他忽的两眼一黑就没了意识。等他再醒来时,一摸脖颈,竟然连一丝伤口都没有。他抽出云间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可那绽开的皮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了。他又尝试自*,结果又昏迷了过去。
此后,但凡他有轻生的念头,意识就会陷入混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颗妖丹,狐妖不想让他死。
他知道太白山的同门在四处搜寻自己的踪迹,可他这副样子又怎敢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更怕自己意识混沌的时候会伤到师兄弟们。
他年纪也不过才及弱冠,尚未收徒,唯有一个师侄与他极为亲厚。有时候,他真想回去看看小师侄,可他不能。还有他养的那只叫月白的小狐狸,相信小师侄一定会替他好好照顾它的,毕竟他那么喜欢小月白……往事纷纷踏至,他害怕自己忘记,毕竟那段时光是他仅剩的唯一美好的事物了。他已一无所有,甚至连人都不是了,当年那个惊才艳艳的天之骄子,早就不复存在了。
就这样躲躲藏藏的过了两年。某天,一个妙龄少女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他怕自己会伤到她,转身就跑,谁知那素不相识的姑娘一边哭一边追自己,一直追到绝路。
他回过头疑惑的看着她。此时的他,白袍破败,发丝凌乱,莲花金冠歪歪扭扭地缠在发间。
只听少女哭喊了一声:“主人!我是月白!”他才一阵恍惚,两行清泪簌簌而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背过身去。
“主人。”月白上前抱住他,哭的双肩颤抖,颈上挂着的铃铛叮铃作响。“我找了你那么久,你还活着……太好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小师叔缓缓地移开衣袖,怔怔地看着她道:“我不过数年未归,你竟能化作人形了……”
午后的阳光和煦暖柔,穿过葱茏的枝叶,在溪边投下一片斑驳。小师叔安静的坐在溪边,赤着双足浸在水中。月白跪在他身后,替他擦干头发。
长长的青丝倾泻而下,掩住半张玉颜,似是哪位大家泼墨挥毫的佳作。月白得知了前因后果,自此便一直留在他身边。小师叔意识混沌的时候,她便去寻些血食来给他吃,大多时候是牲畜,但有时候牲畜不能应付了,就只能*人来给他吃,只有意识清醒的时候才会吃正常的食物。
月白每日侍候他洗漱,为他绾好发髻,将那顶莲花金冠戴的端端正正。他的白袍再也没有脏过,月白将他照顾得十分周全,毕竟他以前是那般干净的白衣少年,如今细瞧,到还似曾经一般仪表堂堂,风姿绰绰。
他对月白信的自然而然,没有丝毫戒心。意识混沌的时候,乖乖的听月白的话,从不反抗。
年复一年,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月白带着他一路躲躲藏藏。一直到了长安地界,路过此处时,不想秦子昭也正好游历至此。
昨天夜里,月白出来寻找血食,看中了刘却华,只是不想被秦子昭撞见。之后只能另寻目标,好不容易成功了却让秦子昭追了出来。就在那时候,小师叔正好清醒过来,就在秦子昭要下*手时,他御出云剑,挡回了秦子昭的剑,带着月白走了。
那时候他太想再多看几眼秦子昭,可是他不敢。
后来的事便不必说了,秦子昭看着呆坐在石床上的小师叔,不由心头泛酸。
他无法想象本是天之骄子的小师叔,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一路躲避着自己的同门是多大的痛苦,可他一直默默忍受着,不愿回太白山。
他将手探向石床边的云剑,小师叔忽地握住他的手腕。由于太过用力,疼的秦子昭微微蹙眉,“小师叔,是我,我是子朝!”
对方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尽是茫然。
“我是子昭,秦子昭啊,你的小师侄!”
小师叔慢慢的松开手,又将头转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还记得他的小师侄,总之,不再阻拦。
秦子昭将云剑拿过来,剑柄处,刻了一个“曦”字,确实是小师叔的剑。“曦”是小师叔的名字,仙姓楚,上曦下和,楚曦和。
天色又一次清晰起来,秦子昭嘱咐月白好好照看小师叔,自己去去就来,暂时莫要轻举妄动,别*人。月白应下,让他放心去吧。
东方被朝露渲染的热烈明媚。客栈的牌匾在一片赤色里灼灼生辉,他方进客栈,刘却华便迎了上来。
“秦兄,你可算回来了,查的怎么样?那个害我爱妻性命的东西找见了吗?”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将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带着小心和紧张。
秦子昭被问住了,这才想起他的妻子八九不离十,是月白所*。这让他怎么办?*了月白和小师叔还这些受害者一个公道吗?凭什么?错的真的是他们吗?小师叔和月白不是受害者吗?小师叔会*人是因为狐妖控制,月白*人,是不想让小师叔沾染太多的鲜血,不想他痛苦自责,说到底他只是想让小叔叔好好的活下去。
可若是这样又是谁的错呢?刘却华把他看成了唯一的希望,到底要怎么办才好?他不敢直视眼前这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于是他移开目光,淡淡道:“没有。”
“噢……“他的眸色暗了暗,又接着道:“那……秦兄若是找到了那个祸害,有没有办法让我亲手*了她?”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愤恨,秦子昭温润的眼底隐隐浮出一丝寒意,神色不明的看了他一眼,便径直上楼去了。
饭后,买了些早点就赶到了山上。山谷里甚是清幽,清脆的鸟鸣传入耳畔。
亲子照向周围看了看,确信无人后才勉强扬起一抹笑意,剥开青翠如珠帘一般的爬山虎,侧身进了山洞,拐了个弯后才到了那间石室。
“小师叔,月白。”
方进石室,便见月白已化作人形,正在为楚曦和绾发。
对上那双清润淡然的眼眸,秦子昭有些微愣。
王羲和微微一笑,仍似多年前那般温润,若说秦子昭的性格养成,怕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是子昭吗?我听月白说你来了,八年未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秦子昭又惊又喜,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扑过去抱住楚曦和,哽咽道:“小师叔醒了?”
楚羲和抬手抚了抚他的背,笑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跟个孩子似的?”
八载光阴未曾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此时的他依旧皎如皓月,没有丝毫变化。
“小师叔,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什么游历四方,不过是找他的借口罢了。
“我知道。”
秦子昭将眼泪糊在他洁净的白袍上,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似是在端详一件珍宝,忽然又是想起了什么,将早点取出来,摆在石桌上,扶着楚羲和,“小师叔,快来用些早膳吧。”
楚羲和微微摇了摇头,问道:“子昭的修为精进不少,帮师叔一个忙好吗?”
“师叔请讲。”
楚羲和微笑着抚了抚秦子昭的脸颊,一字一顿道。:“*了我。”
“不可能!”他几乎是想都没想的脱口而出。
“子昭……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找你那么多年是为什么?你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吗?终于祖师垂怜,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找到了你。现在你让我*了你,小师叔……你这是在要我的命啊。”
楚羲和怔怔地看着秦子昭,他眼里的痛苦似乎快要随着眼泪溢出一般。
八载岁寒,夙夜思念,堵在喉头还未说出。小师叔竟然要自己*了他。
月白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看着楚曦和,急的眼圈泛红。
楚羲和略有些怅然道:“我这样活着,生不如死。”他自嘲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这双手不知沾了多少无辜的血,与其活着做个祸害,倒不如以死谢罪。”
月白慌忙道:“主人,人是我*的,要死的应该是我才对。”
楚羲和有些哀伤的看着她道:“若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会去*人?你还不能化作人形之前……连只鸡都不敢*。”
“不是的,小师叔。这不是你的错,自始至终你都只是个受害者罢了,*人真凶是那只罪恶滔天的狐妖!仅此而已。”
看着神情激动的秦子昭,他微微摇头,他根本就不可能原谅自己,这辈子也都不可能。
犯下的罪过永远也无法弥补,无法还清。
秦子昭顿了顿道。:“是有多懦弱才会用死来解决问题?你死了那些人能活过来吗?你自己一走了之,留下的罪孽让谁来赎清?这些事情让谁来负责?想赎罪就好好的活着,去救更多的人,积德行善,穷尽此生,至死方休。别想着逃离现实。”
楚羲和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开始吃早点。
秦子昭松了口气,接着道:“小师叔,答应我好好活着,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将狐妖的残魂剥离出来,我师父上个月就出关了。我们回去找他,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已然这幅样子,又犯下此等弥天大罪,慈云观断然是容不下我的。”
“不会,我们所有人会一起想办法,那里不是别处,那里是你家。”
楚羲和没再说什么,他将糕点递到口中,这些都是自己喜欢的吃食,这么久了,他竟还记得。
秦子昭坐在一边发呆,盯着楚曦和的侧脸,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月白往他这边挪了挪,轻声道:“在想什么?”
秦子昭看了他一眼,眉间浮上一抹忧色:“这次的事总得有个交代,我在想办法,等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了,我带你们回去。”
月白苦笑的看着他,默然应守。
他起身对楚羲和道:“小师叔,你们就先呆在这里,我去处理些事情就来。”
“你且去忙吧,不必顾及我们。”
出了洞穴,他便下山了,到了山脚下的一处村落,他细细地打量着每一户人家。
见一户人家挂满了白绫,他便上前去看,这家人的门口甚为冷清,一个头戴白绫的小童正坐在门口抽泣。
他轻轻地拍了拍小童的肩膀,柔声问道:“怎么在这儿哭呢?”
小童哭着叫了一声。:“爹……”他用红肿的眼睛看着秦子昭道:“爹没了,没人再给我削木马了,娘……娘说,是恶鬼把我爹的心给吃了……呜呜呜……”
秦子昭心头一震,瞳孔猛然一缩,怔怔地看着高悬的白绫。
一个女人从屋里闻声赶来,问小童道:“女儿,怎么了苇儿?
说罢便用不善的目光打量着秦子朝。
秦子昭只觉一阵眩晕,勉强稳住心神,行李道:“这位夫人,在下只是路过此处,见孩子在此哭泣,才上前询问,敢问夫人家中出了何事?”
那女人的神色仍是不善,冷冷道:“家里办丧事,看不出来吗?”
“如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夫人成全。”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在下可否进去上柱香?”
女人奇怪的打量着她。:“你跟我男人认识?”
秦子昭沉吟片刻道。:“在下早年受过老兄的恩惠,所以前来吊唁。”
“哦?”女人犹疑的看着他,“我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你这样的人?”
“许是老兄忘记了吧。”
女人又看了她几眼道:“你又怎知他死了呢?”
“在下本是个白云道士,正好云游至长安,便想着来拜访一下老兄,起卦才知他竟已不幸离世。”
女人还是有些不信,却终是道:“进去吧。”
灵堂就设在里屋,香烛的气味扑灭而来,秦子昭点了几张纸钱。升起几片轻飘飘的灰烬,却是寒鸦落羽,不尽凄然。
女人微红着眼眶道:“这两天来,你还是第一个前来吊唁的人。”
秦子昭动作一滞,默默地叹了口气,他起身上了柱香,又听女人道:“不论你是什么目的,我都谢谢你。”
秦子昭淡淡道:“夫人客气了,受人恩惠,理应如此。”
女人看着灵牌道:“我跟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的事情我没有不知道的。更何况他这辈子都没有独立出过远门,去哪都会带着我,所以他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我都知道。”
秦子昭怔了怔,没再接话,他当着明女人的面,做了度亡法事,女人也未曾阻拦,任由他去。
时至中午,秦子朝她再次行礼道:“在下告辞了,夫人保重。”
女人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点头道:“有劳道长了。”
秦子昭将一袋银两置在供桌上便转身离去了,女人在后面喊她,她没有回头。当女人拿着钱袋追出来时,却见空荡荡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秦子昭回到客栈时并未见到刘却华,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上楼将行装打点一番,准备离去时,方见刘却华一身风尘地回来。
“刘兄今天也去拜访故友了吗?”
“啊,是,是呢。”他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又问道:“秦兄这是要走?”
秦子昭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小心的道:“那亡妻的事……”
“此事我自有打算,知道的太多,对你毫无益处。”他垂下眼睑,语气带着几分警告。
刘却华赔笑道:“啊,秦兄说的是,那咱就有缘再会。”
“告辞。”
他上街去买了小师叔和月白喜欢的吃食,方才上山去。
当他提着食盒进入深谷时,却听见前方隐隐传来打斗声。他感到一丝不妙,快步赶去石洞附近。
见一个江湖术士打扮的人正与月白缠斗。几张黄符落在月白肩头,便滋滋的冒起白烟,灼伤的肩膀渗出血来,浸红了半边素锦。她皱着眉,险险避开迎面劈来的桃木剑。若不是重伤未愈,她又怎会如此狼狈。
小师叔似是又陷入了混沌,呆呆地立在一旁,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要是小师叔醒着,这个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术士早就死了八回了。
秦子昭一跃而起,御剑而出,将那把桃木剑拦腰截断。月白趁此退到一边,将楚羲和护到身后。
江湖术士不善地盯着踏剑而落的秦子昭道:“什么人?竟敢扰我降妖!”
秦子昭将食盒放在一边的大石上,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月白,月白冲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让他不必忧心。
秦子昭移了移目光,淡淡的扫了一眼躲在一边的刘却华,心下了然。
刘却和探出半个身子,牵强的笑道:“秦兄一人寻妖甚为辛苦,小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所以……就请了一位法师暗中相助,哈哈,今日正好,你二人联手定能将这妖孽拿下,万无一失!”
秦子昭淡淡的看着他,略有不明的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便回头去看那手中只剩下半截桃木剑的江湖术士了。
说是术士,不如说是哪个小门派出的败类。浑身散发着一股邪门劲儿,不像是正派人士。
秦子昭没有理会他的质问,残阳似血,倒映在他清明温和的眼眸里,晦暗不明。
那术士又道:“我虽不识得你,却识得这把剑。”他的目光移到秦子昭腰间的云剑上,冷笑一声道:“堂堂白云道士,竟也会勾结妖邪,滥*无辜,若将此事传出去,你……”他又指着楚羲和道:“还有藏在妖孽身后的那个人。他跟你是同门吧?你们将会身败名裂!太白山会怎么惩罚离经叛道的弟子?江湖又会如何看待太白山?你还是考虑考虑吧。”
秦子昭的唇角扬起一抹温良和煦的弧度,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他用一种前所未的眼神看着术士。微笑道:“阁下说的极是,真是要先考虑考虑再说话为好呢。”
不知为何,术士心里油然的升起一丝寒意。许是秦子昭神色晦暗,他一时看不明白,那张人畜无害的笑颜下面,藏着怎样的心思。竟生出几分惧意,于是退一步道:“不如你助我诛*这两只妖孽,我拿了妖丹,自然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秦子昭的笑意更深:“好啊。”
语落,他缓缓抽出云剑,顷刻间化作一道残影一闪而过。
冰冷的剑刃自术士的后心穿透,殷红的血顺着透出的剑刃流下。术士瞪着一双死鱼眼,嘴巴极力的一开一合,却终只是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便在未及反应的惶恐中没了气息。
秦子昭只觉温热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一袭白袍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
云剑入心,竟无丝毫犹豫。
他不是没*过人,只是算的上灭口的事,他却真是第一次做。死他手里的人大多是恶贯满盈,为祸一方的恶人,可眼前的人或许还罪不至死,错就错在他危及到小师叔和月白的安危。
他将剑一寸一寸地拔出来,看着神情恍惚的楚曦和,轻声道:“小师叔应该饿了吧……”
刘却华震惊的看着秦子昭缓缓的抽出剑来,带出的血溅了一地,将葱茏的青草染得斑驳。
血溅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森然。他用淡凉如水的目光看着自己,“刘兄,活着不好吗?”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还是一如既往的温良。
刘却华在巨大的疑惑中惊慌的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岩壁,不可置信的看着秦子朝。殷红的血色在他的白袍上肆意晕染,刺目无比。刘却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两眼一翻便栽倒在地。
秦子昭叹了口气,凌空书了一道符,印在刘却华的额前。等他醒了,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暮色沉沉,月白扶着楚羲和坐在大石上,秦子昭将半碗心头血小心地给他喂下,喃喃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掐诀念咒,以剑指凌空书符,轻轻按在楚羲和的百会穴上。引天之乾气灌入丹田,再加之自己的炁,同楚曦和体内的炁一起抗衡妖丹的力量。总算将其暂时压下。
只见楚羲和的睫毛颤动两下,空洞的眼神渐渐恢复了以往的清润温和。
他方才清醒,便见秦子昭凑在跟前。血溅了他半边脸,白衣道袍随处是斑驳的血渍。口中泛起那股熟悉而又恐惧的腥甜,他忍着心中的恐惧转头去看,果然见一边躺着一具新鲜的尸体
见此,他的神色顿时痛苦起来,声音颤抖地唤了一声:“子昭……你*了我好不好?算师叔求你,求你*了我好吗……”
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也不记得这是第几个人了。每次醒来,眼前的一切总令他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看着楚羲和痛苦的神色,秦子昭只觉心口一滞,似是刀刺一般生疼。曾经的少年天才,亮若星辰的眸子只剩下了绝望。星辰陨落,蜡炬成灰,山河失色,唯余一片死寂,他用力按着楚曦和的肩头叫了一声:“小师叔!”
楚羲和一怔,安静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绝望的看着秦子昭,说不尽的茫然。
片刻后,他用细微的声音道:“我毁了自己,毁了月白,我不能再毁了你……子昭,你走吧,回太白山去,永远都别再找我了……就当我死了。”
“不……我不要!”秦子昭神色慌乱的摇了摇头,眼中尽是凄然。
楚羲和浮出一抹惨淡的笑意,仔仔细细的看着秦子昭,生怕看漏了丝毫。他的眼神还似从前那般温柔,只是掺杂着浓郁的哀伤。
他伸手抚上秦子昭的发间,柔声道:“能再见你一面,我便了却此生最大的遗憾了,这是我八年来最大的奢望……乖,你最听小师叔的话了,回去吧。别让任何人知道你见过我,尤其是你师父。”
感受着他冰凉的指尖,很多年前,小师叔总这样摸着他的头柔声哄劝。
一别经年,竟再无归期。太白雪峰长寂寂,岁岁寒彻心扉,不见故人撑伞处,无人共听雪。造化弄人,寻遍山河八载,偶逢长安。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
往事纷繁,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一颦一笑依旧清晰可见,只因,故人夜夜入梦来。
他强忍着眼泪道:“小师叔,这次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将事情简单的陈述了一遍,补充道:“此人身上妖气浓郁,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死的倒也不算冤枉……而且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楚羲和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有秦子昭的炁,他们二人合力倒也能将妖丹暂且压住。
秦子昭处理了尸体,换了一身洁净的白袍。月白在洞穴里烧水做饭,他同楚羲和一起坐在溪边,披着一身月色,将双足没入清凉的溪水中。
清寒的夜色太过苍茫,总似罩着淡淡的云烟。他瞥见楚羲和眼底的几分孤凉,不由一阵恍惚。这些年来他所承受的痛苦自己竟一无所知,可自己又能好受几分呢?他就坐在那里,看着粼粼的水面,像是蒙了一层白霜。
秦子昭轻声道。:“小师叔,我们回家吧。”
良久的沉默如同夜色一般寂寥,只听他温和的声音飘入耳畔。
“好”
秦子昭一愣,静静的看着他,微微笑了。他的身后,是满树繁华。
星影流照,风吹梧桐,赠予谁人一帘幽梦。太白冰雪寒彻骨,怎负相思意,岁岁婵娟日,对饮成三人。
太白山的雪峰之上,林立的宫观散落在四处。巍峨的山巅上,一个白衣身影撑着一把皎如月色的油纸伞,遮住一方落雪,蓦然回首,微微一笑,冰雪消融。
“小师叔,陪我过几招可好?”
“好啊,这次我可不会再让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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