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山半腰上废弃多年的山神庙里,住了个相貌平平的小乞丐婆。
十五六岁,外来人士,生父母不详。
因着庙前丛生着象征祥瑞的蓂草,村人便叫她阿蓂。
阿蓂是个勤快人。
春耕秋收期间,哪家有活儿,只消派家中小儿往山下一站,双手圈住嘴,扯着嗓子荡悠悠地喊一声“阿——蓂”,阿蓂便麻利地踩着破草鞋下山来帮工,不收工钱,单要主人家管她一天粗饭。
不下田的日子里,她就背着自己编的竹背篼,在山间砍柴、打猪草,每攒满一筐便挨家挨户送上门去,换取一碗半碗的五谷杂粮。
她把换来的粮食小心翼翼地装进布袋,又用破伞上剥下来的黄油布裹了,妥善地藏在山神像破开的肚子里。
遇上恰好的时节,山里头常常能见着新鲜的野果子、野山菌,长草的水沟里能捉泥鳅,溪涧里翻开的大石头底下甚至藏着红彤彤的山蟹。
阿蓂心善,辛苦找来的山珍总是自留的少,散给孩童和村人的多。
百余户人家中,阿蓂独独不爱去村头刘屠夫家。
那家的男主人看她的眼神,总像看一头待宰*的猪,嘴角的笑容阴恻恻的,很不像好人。
倒是其余淳朴的山民待见她,你家给块布、我家送片瓦的,将原本破落的山神庙粗劣修葺一番,送给阿蓂落脚。
神庙外有一棵老树,横斜的枝干上挂了一串青铜风铃,下头正对着黑幽幽的井口。
那铃铛年代久远,已化了铜绿,早就哑了,任凭风吹就是不响一声。
没有活干时,她就打理打理庙外的蓂草,或是腾出杂草丛生的空地,种点爱吃的时蔬。
牵扯不清的草堆一割开,底下便时不时窜出来些怪虫毒物。
阿蓂一开始还很是害怕,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有一日,她刨土挖得深了,锄头铲下去一钩一提,竟翻出来一条还在冬眠的小青蛇。
它盘着身子,神志不清地躺在暖阳底下,鲜红的眼珠子不甚有光泽。
阿蓂将它拨了拨,丢进及膝深的蓂草中间,之后便再也没见过蛇。
2.
山间四时除了农忙,剩下的都是清闲。
阿蓂时常缩在四处漏风的山神庙里,架起黑漆漆的瓦罐烧水,靠攒下的口粮勉强度日,也爱坐在屋檐底下,望着铜铃发呆。
如此经冬复立春,阿蓂长到十八岁,身量矮小,瘦骨嶙峋,目光却时时璀璨如流星,干起活来丝毫不比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差。
这年春天,几座山外的另一个村里,有个老光棍出十斗精米,要讨一个媳妇。
小脚的媒婆甩着鲜红的帕子跑到农忙的田里来,红口白牙地想替阿蓂牵线。
阿蓂唰唰地插下两三株秧苗,直起腰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笑盈盈道:“算命先生说我武曲坐命,刚强多刑克,不宜婚配呢!您啊,还是替主家另觅良配罢!”
“说得恁荒唐!我看十里八乡都夸你能干着呢,要不你就答应了吧,日后也好有个安身的家不是?”
阿蓂直摇头,复又俯下身去插秧。
正顶着暖阳挥汗,梯田另一头的老汉忽地一声怪叫:“唷!哪里来的长虫啄了老头子一口!”
周遭妇女儿童便惊乍乍地往田埂上跑,余下的青壮纷纷踩着浑黄的泥水上去围追堵截,嘴里直喊着开荤有望。
不多时,赤膊的青年直直冲到阿蓂面前来,作势要抓蛇。
她感知到脚面上有一段冰凉的身子滑过去了,便一手插进浑水里,掐着七寸将它从泥水里拎出来。
它抖了抖碧绿的身躯,很快缠绕在阿蓂光裸健硕的小臂上。
阿蓂想起多年前被她从地里挖出来的家伙,便提着三尺来长的蛇,朝上头的媒婆晃了晃:“阿婆!我与这长虫似乎更有缘一些,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晒人的太阳底下,小蛇吐着猩红信子,几乎舔到阿蓂脸上。
男人们还是嚷嚷着要吃蛇。
阿蓂却把它往腰间空了的秧篓里一塞,取下裹头的巾子盖住,抬脚就往田坎上走:“这可不能给你们,好歹是条命。老一辈不都说家宅田院进了蛇,乃是保家护院的吉兆么?胡乱*生要不得。”
眼见日头已偏西,秧子也栽得差不多了,阿蓂告别田里的乡亲,悠悠哉哉地沿着山路回家去。
小蛇在篓里翻腾得慌,几次顶着布巾想钻出来。
阿蓂拍了拍边沿,自言自语哄道:“别乱窜,一会儿到山上就放你出来。”
它果然没再动作。
云山是附近丘陵的合称,山神庙占了一岭,只需半刻脚程便能到。
阿蓂攀着冰凉的藤蔓辗转爬到半山,下望谷地间成片的农田,有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正蹲在田边抽旱烟。
庙前的蓂草又生了一茬,齐刷刷地没过脚踝。
阿蓂在树下的老井里打了水,冲洗干净手脚上的泥巴,这才把蛇从篓里放出来。
它青色的身子倏地掉落在长着青苔的泥地,眨眼便翻个身,游进了葱茏的草地里。
没吃上田主人家的晚饭,阿蓂在屋前屋后搜寻,摘得半捧墨绿的马兰头,就着一把泛黄的糙米上锅熬了,赶在夜幕降临前填饱肚子,好关起门来睡觉,养足精神第二天还得赶别家的场子。
3.
夜半时分,阿蓂大剌剌地睡在神像背后的石床上,迷糊间,依稀听见庙门被挤开的声响。
而后,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靠近了床榻。
阿蓂陡然惊醒,借着窗棂漏进来的月光,看见成年男子壮硕身躯投下的阴影。
似有若无的夜风缓缓吹进来,携着一股子浓烈的烟酒味儿。
阿蓂吓得一声尖叫挺身而起,赤着脚绕过神像另一侧,就朝门外窜。
那人声线粗犷,醉醺醺地骂:“小蹄子哪里走?!”
说着便扭头飞扑向阿蓂。
门闩已被他从外头挑开,阿蓂一把拽开半掩的木门奔逃出去,却被湿漉漉的泥青苔滑了一跤。
一双大手趁势握住她的脚脖,将她往一旁的蓂草丛里拖:“老子还没享用过的娘们,怎么能教别人先吃了去!”
他絮絮叨叨念着,手下动作愈发粗鲁,急不可耐。
阿蓂见逃脱不去,干脆躺倒在地上拼命蹬腿挣扎,黑暗中,她看清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认出那是村头有婆娘儿女的刘屠夫。
傍晚她见着的抽烟大汉,也是他。
由于身形力量的悬殊,他骑在阿蓂身上,三拳两掌打得她晕头转向动弹不得,便要去解开裤腰带里拴着的凶器。
阿蓂头昏眼花,仰面望着银辉遍洒的穹宇,呜呜咽咽地喊着没人听得见的“救命”,拽着头顶的草,想借力脱身。
屠户不耐烦了,一记重拳猝不及防砸在她鼻梁上。
她来不及挡,痛得险些昏死过去,鼻血和眼泪流得很凶。
夜风温和地拂过山岗原野,她能闻见血腥味里,草地被碾碎的香,又诡异得不像是身下的蓂草。
先是淡淡的一缕,而后才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阿蓂早已累得脱了力,以为今日一劫或不可免,又被这阵直逼鼻腔的腥味熏得脑中一醒。
而后,山神庙前哑了许久的风铃,忽地幻出一串绵延悠长的叮当之声。
由远及近,再荡悠悠地由近及远,听得人头痛欲裂。
紧跟着,屠夫便面色煞白,戛然停下了剥她衣服的动作,四肢瘫软地往后头的草地里一倒。
他的口眼双双大张,像是亲眼看见了惊骇之物,颤颤地抬手指向对面的树林,发抖的唇齿好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阿蓂逮着机会,强撑着爬起来就往反方向跑。
但她踉跄的步伐也只迈动了两脚,就硬生生被逼停在原地——
方才屠夫正对着的林子里,不知何时悬了两团巴掌大的赤红火焰,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死这块空地。
她在山神庙住了三年多,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物,顿时也吓坏了,两腿一软就跪坐在地上。
刘屠户哭丧着嗓音:“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一出声,那两盏灯笼便缓缓拔高,将暗夜烫出两个大洞,且越来越清晰澄澈。
阿蓂从绵绵的铃铛声里,辨出枯枝被渐次压碎的响动。
那个东西,它要从幽深的丛林里出来了!
刘屠夫连滚带爬地往山下去,没出多远,一声尖利的嘶吼打破寂夜。
那个方向,除了一截四五丈高的碎石断崖,根本没有下山的路。
进退两难的绝望境地里,阿蓂只觉得浑身冰凉,手指死死揪住身边草根,生怕怪物冲出来将她吃掉。
但刘屠户消失后,它也只停留了半晌,便又掉头回归深林。
那一处太过黑暗,阿蓂根本没看清它是什么。
4.
庙外的蓂草被这么一折腾,倒的倒,烂的烂,还没开出花芽便活不成了。
阿蓂躲在庙里淌了一夜冷汗,无眠到天微微亮时,怕惹祸上身,才想起来要将压坏的草齐地割掉。
天亮后,她没在刘屠户摔下去的地方找到人。
太阳升上东天,阿蓂将就着割下不久的蓂草往刘屠户家背,名为送猪草,实则打探屠户的去向。
刘家婆娘哭哭啼啼地告诉她说,春日里家家户户都要*猪祭天,以求接下来一年的好收成。
她家当家的昨夜出门替人*猪,估摸着是夜路难走,摔进了山谷下的乱石河沟里,断了一条腿不说,半张脸也摔得血肉模糊,今早才被放牛的牧童发现人倒在河滩上,已经没剩多少气儿了。
她招呼着邻居赶紧去抬回家,男人又昏昏沉沉喊着什么鬼怪妖魔之类。
刘屠夫的大儿子接连请来三个神婆,给家里驱邪。
出了这桩怪事,村里一时人心惶惶,熟知阿蓂的山民也好言提醒她莫要再上山,以免遭难。
阿蓂不敢说出实情,只好讪讪地回到庙中。
半途,她特地绕进昨晚怪物现身的林子里查探,浅浅的草皮上除了一条半臂宽、十几丈长的整齐纹路,就只剩碎裂的断枝烂石。
她沿着压塌的草往前,线索很快就在一棵大树下断了。
然后,她看见树根周围的草叶上,挂着几团雪白的泡沫。
认出这是蛇的唾沫,阿蓂顿时联想到蛇身拂过浅草的场景,不禁又敬又怕;
再一想到昨晚短暂出现又离去的血红灯笼,知道它是想要保护她,她又安下心来。
感念到这层意思,阿蓂一回到庙里,便连忙从山神肚子里掏出早前晒*野食碎肉,打了清凌凌的井水,在光秃的草地上立了香案,虔诚拜谢它的救命之恩,也恭敬地请它不要再现身,以免祸及无辜,平白损它修行。
之后,村里倒果真没再出过怪事。
5.
然而并未安宁多久,一场无妄的天灾便开始了。
六月中旬,山村遭了百年难遇的大旱。
灾祸来得凶猛,不出俩月,几座山头的泉眼尽皆干涸、河流全数断流,作物大片枯死在干裂的田地中,人畜饮水无以为继。
但阿蓂逃过了这场劫难。
她是偶然一天出门去找水,才发现庙外井里的古怪。
原本这口井也该干涸了的,可阿蓂一去,黏腻厚重的淤泥里便钻出一条小蛇,青碧的皮,琥珀的眼,猩红的信。
紧接着就有清亮的水源冒起,等她担了水,小蛇沉底,井水也随之没入地下。
这条蛇,她是见过几次的。
她一面敬畏不止,一面感恩戴德,几次久久伏在滚烫起尘的地面上谢它。
阿蓂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自然不会独享水源。
可奇怪的是,无论谁去,那枯井还是枯井,没人见过一滴水。
她也曾想亲自送水,可那水源像是有感知一般,离了山神庙不出百步,便挥发在了干燥的空气中。
久而久之,村民们不再相信阿蓂,只当她是旱傻了。
八月底,眼看着入了秋,末伏天彻底过去,天上的太阳却似越来越毒辣,日子愈发难熬。
刘屠夫的怪病好了大半,因着瘸了腿,也不再*猪,日日逢人就说山神庙里的贱骨头阿蓂是妖祟,是她给村子带来灾祸。
他说这话时,连带着将自己那夜未遂的恶行抖搂出来,提到黝黑丛林中可怖的猩红鬼眼和刺鼻臭气。
得知山神庙里供着赤眼邪神,村民们预想到颗粒无收的致命冬天,渐渐地坐不住了。
神婆终于有气无力地走上祭坛,念叨起诡异的咒语,一口咬定是云山修炼成精的蛇妖发怒了,要献上处子之身的祭祀,才能请来真正的山神降服妖魔。
源远流长的先民经验中,活人生祭的例子也是有的。
于是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原本淳朴的村民纷纷抱团,一致将外来并与蛇妖颇有关联的阿蓂看成是最好的祭品。
活祭的良辰定在三日后的白露,全村秘密商议统一口径,上至受过恩惠的翁媪,下到尝过甜头的孩童,竟无一人站出来为阿蓂说话。
此时,一无所知的阿蓂,仍然虔诚地跪在井口,一遍遍地为这个养大她的地方祈求着救命的水源。
井里的小蛇把脑袋搁在水面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似在聆听她的述说。
阿蓂觉得它或有通天彻地之能,更加殷勤恳切地祈愿。
以往,它都是直接钻进淤泥里消失不见,今日却一直在清浅的水里打转。
阿蓂好似看到了希望,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欣喜。
6.
当夜,阿蓂混混沌沌地睡过去,半梦半醒间着了梦魇,四肢动弹不得,意识倒很是清醒。
她甚至能听见神庙外如注的暴雨。
风雨交加间,老旧的木门吱呀洞开,狂风瞬时卷起布幔,气氛颇是诡异。
当是时,沉闷的惊雷轰然炸响,紫电破空照亮黑暗的一刹,有巨蟒徐徐爬进她的房。
阿蓂却并不害怕。
它身有鳞爪,头有肉冠,一看便知绝非凡物。待得化形,竟又成了位翩翩佳公子,轻袍缓带,玉冠高束。
他对着阿蓂一拜再拜道:“我修行千年,将于今夜子时渡劫飞登,无奈井口锁龙,桥洞捆仙,我不好过去。烦请阿蓂姑娘看在三月涌泉之恩,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阿蓂向来心善,纵然惊异万分,也很快镇定下来,问要如何相帮。
那青年忽地笑开:“倒也不难,届时姑娘只需站在桥头即可。”
早年听得老人讲,大蛇走蛟化龙若遇桥梁,则需祥瑞之人立于桥头方可安然度过。
云山山神庙下方,确然有一座石桥。
阿蓂对古老的传说略知一二,然而不等她应承,青年又说:“但凡大蛇入海,须得穿行过山河溪涧。云山只得了这么一条河,是我渡劫途中必经之地。近日村内大兴祭神驱邪之事,在桥身底下悬了一柄青铜长剑来治我。”
这件事阿蓂是听说过的。
村口整日枯坐的痴傻妇人同她说,不知是何人传出云山蛇妖的消息,老一辈按着桥底挂剑的法子,设下致命的路障,有意截*妖物,剑名就叫“斩龙”。
“阿蓂姑娘,我千年道行能否有所成,全看这一剑了。”
他在暗示她去将斩龙剑取下来,放他过河。
他说完这话便摇身化作一尾小蛇,向着来路遁去了,只留身后的木门在大风中怦然开合。
阿蓂猛地睁眼,见门还开着,心知他确实来过,便下床穿鞋,抓起墙上的油纸伞匆匆跑进雨幕。
连月的大旱使得地面植物都光秃了,暴雨一浇进黄泥,山路便异常滑溜。
加之深夜看不见路,阿蓂摸索着山壁往下走,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不仅额角磕破了洞,纸伞也在半途遭风雨摧成两段。
她弃了破裂的伞骨,顶风冒雨来到山脚下。此处往前径直穿过竹林,再向东行五十步,就是石桥。
快到桥前时,阿蓂站在田坎上一抬头,果然瞧见高悬的斩龙剑尖。
借着雷电闪过的刹那光辉,那一点寒芒被雨水洗刷得无比清透,教人瞧一眼便惊动魂魄。
看到剑,再想到梦里的允诺,她一刻也不敢耽搁,踩着水洼快步走上桥。
离地一丈多高的桥身稳稳地悬着,底下并无可攀爬之处,她似乎只能直接翻越护栏,以便下到桥身背面去摘斩龙剑。
这么想着,阿蓂当即解下宽大的粗布衣带挽作结,系在桥栏上支撑她取剑。
她小心翼翼地借力挂在桥边,一寸一寸顺着绳结往下挪。
等到整个人悬空在河床上方,她张开右手几次向挂剑挥动,却依然不能触到它分毫。
当此时,察觉到这久旱骤雨异象的村民,已在青壮年的带领下,结队赶往此处一看究竟。
他们远远发现正在摘剑的阿蓂,更加确信她与妖孽勾结,此刻更要摧毁法器,助长妖怪的气焰。
领头的几个壮汉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也顾不上搀扶身旁滑倒的同伴,就要冲过去阻止:“阿蓂妖女!”
阿蓂初初听见这几声夹杂在风雨中的嘈闹呼喊,如遭当头棒喝。
待回头,见他们气势汹汹地拥上桥,她心头便猛地一坠,紧跟着后背的冷汗就冒了出来。
但爬上桥去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率先到达她身旁的村人弯下腰来,握住她的手和绳结,喊道:“大家快来帮忙!我抓住她了!”
他身后,相继赶来的人又七嘴八舌地嚷着,“祭祀在即!不要伤了祭品,平白惹怒山神!”
还有人大声指责是阿蓂带来了灾祸,理当用她来平息天怒。
阿蓂仰起头大声争辩:“我没有!这么多年了,我几时害过你们!”
他们充耳不闻,锁在阿蓂腕上的手越握越紧,“村里早就凑钱请巫祝看过了,神旨说你就是引来天灾的妖孽!你休想再蛊惑我们!”
“你一来,村里就闹蛇妖,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再留你了!”
“*!*了她!”
群情激愤中,又有更多的手从桥上伸出来抓住她的衣襟、脖颈、头发。
那一只只或年轻、或衰老的大手,明明只是抓着她的衣和发,却像极了一片又一片尖指甲轻轻悄悄地从她脊背刮过,须臾间留给她的全是咽喉深处渐次收紧的恐惧感。
她惊恐万分,不自禁地嚎哭出声,蹬着双腿挂在桥边左摇右晃。
但他们像是要生吞了她一样,齐齐发力,教她挣脱不得。
如此僵持片刻,细弱的衣带结不堪重负,猛然裂成两段。
7.
阿蓂尖叫一声,顺势往下坠去。
但坠感仅在一瞬,她的衣襟被人死死地揪住了。
阿蓂迅速回神,挣扎着向后狠狠一倒,躲过甩下来的套索,继续不留余力地逃离桎梏,“放手!你放开!”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她贴身的两件衣衫渐渐勒着皮肉向上剥落,一寸寸地露出她细瘦的腰肢。
雨下得更急了,原本干涸的河床上已然积蓄起水势,半是浊黄半是清澈的河水正湍急地流淌过桥底。
水位越涨越高,像是要从暗夜底层托起什么来。
阿蓂见此,逮着机会奋力从宽大的衣服里脱出来,转瞬疾速坠落,溅起好大一片浑黄的水花。
“阿蓂掉下去了!”
“现在怎么办,捞是不捞?”
她摔得七荤八素的,仍然坚定地扑着双臂,试图游进桥底。
沉浮的罅隙间,一浪洪流碾过所有浪头,远远自上游方向汹涌而来。
众人胆寒于陡然暴涨的水流,不再管阿蓂死活,纷纷避往高处的坡地。阿蓂承人一诺,却不能轻易溜走。
就在她扶着河床两侧的石壁,准备取斩龙剑,村民们呼叫的怪声突然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喊着“妖怪”“大蛇”云云。
阿蓂仓皇回头,得见硕大的蛇身穿梭浪花之间,满身青碧鳞甲熠熠流光。
是时天地昏暗,他的那双眸子,比阿蓂头上未*血还要鲜艳。
托付性命修行给她的大蛇,他来了。
阿蓂浮在水面上,抠着石头缝又往前游移了一段,终于摸到了斩龙剑的剑柄。
她咬紧牙关往下拽,但那柄剑似乎是被强行嵌入石中的,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将它取下来。
不多时,大蛇也已来到桥下,在斩龙剑之前淹留,不敢轻易过去。
他引来的洪水霎时淹过阿蓂的腰和颈,顶上桥底后,又渐次漫过桥面,抛向两旁的山野田地。
阿蓂埋在深水中不得呼吸,只能拼尽全力手去拔剑。
最后一口气憋在她心口,闷得快要撑破胸骨炸出来了。
大蛇探过头来,将巨大的吻子轻轻搭在阿蓂肩头,轻轻地喷了一口浊气,似是叹息。
周遭的水流受到牵动,尽数扑进阿蓂的口鼻。
她吸入一大股水,鼻腔狠狠一痛,握剑的手顿时脱了力。
眨眼间,大蛇从她的胸前滑下来,缠住她的腰往上绕,似是想就此放弃,送她安全离开。
但阿蓂不愿意:她自知濒死,答应的事还没有做成,就算上得岸去也没了家,不如成全他的仙缘。
于是,她又回过头来扶着大蛇的头颅,纵身向上一浮,又顺水一漂一沉,游离他的缠绕。
她贴着他面门,在心中一遍一遍坚定地低念:“龙,你是龙,你是龙……”四下虽无声,却又似响彻天地。
这是封正。可斩龙剑依然纹丝不动地嵌在头上。
大蛇正要再一次贴上来搭救,阿蓂已转过身去,伸出双手捧住剑柄,用单薄的肉身抵开冰冷剑锋,挡住斩龙剑威。
洪水源源不断冲过,也刷去利剑割开皮肉的剧痛。
大蛇知她心意,亦不再犹豫,当即利落地穿过桥孔。
已显出龙形的身躯猛然从深水里升起来,直插天际,他迎着天雷滚滚引吭嘶鸣。
龙鸣还未落定,洪峰便已褪去。
阿蓂把着斩龙剑钻出水面,在逼仄的桥底下大口地呼气吸气,而后筋疲力尽地往水里一栽。
紧跟着,她就坠入了一块柔软的皮中央,旋即浮出水面,迅速顺水往下漂流。
她一面剧烈地咳嗽,一面紧紧抓着那柔软的边沿,在雷电的光芒中,看清上头规则分布的光滑鳞片。
那是他化龙蜕下来的皮。
冥冥间,他说:“皮子漂到哪儿,你今后便在哪里安家……我会佑你一生。”
阿蓂再醒来,已是雨过天晴,万物焕然,蛇皮筏子搁浅在一处石滩上。
她晕晕乎乎地趴着,不知经过了几日飘荡,此刻又是来到了哪里,只觉太阳晒得光裸后背一阵阵发暖。
这时虽是初秋季节,两岸青山却更添妩媚,碧水之上隐隐能听见渔歌互答之声。
但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似还在眼前,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探看究竟是何方的渔船了。
而不远处青翠的竹林中,隐约露出白屋几间。
有一位巍巍若玉山伫立的青年,在臂弯里搭了一件锦衣,依次拂开竹枝,正缓步向她走来。
待走到人前,他蹲下身来,抖开轻薄的衣袍为阿蓂遮羞,而后温软地摸着她的后脑,笑说:“你来了。”
阿蓂半阖着眼皮,瞥见他散开的深衣大袖,然后在微风中恍惚听得屋檐下幽幽的青铜风铃声。
这风物竟似隔世曾相识。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