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秀海
车子在这家叫作“汀南丝雨”的民宿前停了下来。瓯江之夜还没有来临。江面上的粼粼波光仍在,如同一曲蓝调,悠长,舒缓,音声缥缈在云雾纠缠的远方。和一碧百里的江色相互映衬的山野仍旧青翠苍茫。但夜毕竟正在来临,客栈的出现恰逢其时。
这是一座很小的房屋,只有两层,一楼是前台,加一间餐厅。循梯而上,二楼是仅有的六间客房。屋子临江,站在落地窗前,视野里最近处是一条新修的木栈道,后面是照着海滩形制打造的沙滩,再后面就是那一道平直如练且蓝得让人心醉的瓯江了。江上还是那么明亮,仍有星星点点的光斑在闪烁明灭。作为景观置于远处江面上的三条单帆渔船还似动实静地漂浮在中流,让人模糊地想起诗和远方。倏忽之间,再次远望,夜真的到了瓯江,江面上的波光一下子看不见了。
正准备下楼吃饭,少栈主——我这么称呼客栈的少主人——迎面而来。这是个自带书卷气的小伙子。小伙子开口就以一种有点羞涩的口吻道:“老师,不好意思……您就是写《乔家大院》的朱老师吗?”他告诉我,一直想给楼上的六个房间取应景的名字,希望我能帮忙。此时,楼下有人喊吃饭,我便含糊地答应了小伙子,下楼直奔餐厅。
一桌的瓯江美食:清蒸刀鱼、土鸡汤、清炖鱼、盐水小河虾、野菜摊鸡蛋……全是欧阳文忠公在滁州的伙食了,山肴野蔌,杂然前陈,都是家常菜,却好吃得让人遥襟甫畅,逸兴遄飞。
有人用大壶泡上了我的竹窠肉桂,虽然这种泡法糟蹋了茶,但依旧香气四溢。众人团团围坐于茶台,讨论起文学来。望一眼窗外,天已经黑彻底了,江滩唯有一盏孤灯亮着,江面一小片波光,江那边乌色的群山在深蓝的天幕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瓯江之夜到了——舞台上幕间置换道具时也是这样的,幕布闭,幕布开,演员一直坐着,喝着好茶,谈着文学。
老板娘和少栈主一直在为我们烧水,一聊才知道,他们原本就是这个村的村民,当初山远地僻,守着这一江碧水、万山宝藏,挣钱只能到城里。近年政府振兴乡村,为这里修了桥和路,鼓励大家利用好山好水,建造民宿,还打造了如同海滩一样的景观“十里云河”。于是,远自京津和大西北,近自宁沪杭的客人,络绎不绝,来观云和的云上梯田、玫瑰小镇,再回头来游画廊般的百里瓯江,中途总会贪恋江色,怎么能不留宿一晚呢?于是,出门的村民们回来了,他们一家也经营起了这家小小的客栈。时常是不患没有客人,而是患客人太多,像我们这一伙,楼上的六间客房住不下,便分到邻家客栈里去。说到收入,老板娘笑靥如花:“一年几十万吧,比在城里赚得多。”
众人一道走到江滩上看夜色中的瓯江,仍然在谈文学,直到夜色已深才散去。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享受清凉,睡意却迟迟不来。这么好的地方,应当有严子陵的钓台;张季鹰见秋风起,想起家乡的鲈鱼、菰菜,弃官归去,那归隐之处也该是和这里差不多的所在了;不知道写下《西湖七月半》的张岱是不是到过瓯江,要是冬天,在江心建一座雪亭,燃一炉炭火,一定会比西湖湖心岛上的雪亭更令他畅心放意,说不定也会讨论文学——“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只是有些遗憾,两日瓯江之行,总说会下雨,但终究没能见到瓯江烟雨。
突然忆起答应少栈主的事,马上想到《岳阳楼记》:“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从中挑出六个词——“春和”“景明”“沙鸥”“锦鳞”“岸芷”“汀兰”,春天的瓯江,这些意象一定都有。
一夜瓯江,天寂地静。
翌日启程,大雨倾盆。透过车窗,我终于望见了瓯江上迷蒙的烟雨,无边的灰白色的云团在群山间升腾,天地一色。我想。这个时候,严子陵、张翰、张岱这些家伙一定不会在家里待着,他们会身披蓑衣,到江边垂钓,或者干脆纵扁舟,凌大江,在江天烟雨之间喝一点小酒。会谈什么呢?当然是诗和远方了。
近年来人们谈论的一大话题是振兴乡村。我老了,能想到的最好的中国乡村大概就是此行在瓯江边上见到的乡村了。好山好水好日子的中国乡村,打通了古人和今人获得感的中国乡村,让人时常可以在烟雨迷蒙中喝点小酒、谈谈文学的中国乡村。我以为,这就是伟大的中国,就是中华的伟大复兴吧!
《光明日报》( 2021年08月13日1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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