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寂荡(贵州)
秋天的傍晚,云层的间隙难得洒下一片阳光
尽管已是夕阳。成百上千的鸟唧唧喳喳地
聚集到树林中,仿佛落叶重返枝头
林中的水泥路,有无数的
百足虫,赭红的百足虫,在爬行
从路这边的树林爬到路那边的树林
两米的水泥地,对于百足虫,可能
就是一片浩瀚的戈壁
我看见它们无数的尸体
瘪瘪的,像一张赭红的纸贴着地面
它们的血液也是赭红的
它们要么是因汽车的车轮辗轧
要么是人类的脚板踩踏
那一瞬间它们该发出了
多么痛苦和绝望的叫喊
瞧着它们蠕动的身躯
足如毫毛,尽管百足
像装满车轮的列车
也很难驶过这片死亡地带
我跑步经过它们身边时
总是小心翼翼
我的一步之差
可能是它们的生死之别
草坪上的水泥跑道
横穿马路的蚯蚓,像误入沙漠的旅人
把水泥地当作了泥土,拼命地挖掘
想往地下钻,却不知是绝壁
终究徒劳,最后被烈日晒得枯萎
而一群蚂蚁欢天喜地地扛着它们凯旋
不用说,蚂蚁们将有一场饕餮盛宴
我不停歇地,奔跑啊
从蝉鸣如雨的盛夏
直跑到落叶纷飞
黄昏,当我仰望苍天
在苍天深蓝的眼眸
我是不是像一只在马路上
爬行的蚯蚓,或一只百足虫
正被命运的车轮辗轧
将被时间的蚂蚁扛着凯旋
逃跑的朝廷
我将风声当作鹤唳
将杯弓看作蛇影
北风一阵紧过一阵
就像异族的军队
即便在梦里,我也能听见马蹄声声
我和我的朝廷一直在奔逃,不断向西,向西
我的朝廷啊
文臣面容忧戚
武将眈眈虎视
那时的荷塘还是一片海子
不见荷花,倒有蛙声一片
我年幼的骨肉安葬于此
我十八大臣就此成仁
此地已去岭南三千里
离云南三百里
离缅甸五千里
离我被斩首还有三千六百一十九日
“国破山河在”
不在的是我,和我的朝廷
寄畅园
我的老家,曾被描述为荒蛮之地
是少有园林的,园林于我
存在于图书,存在于遥远的江南
而今,寄畅园扑面而来
带着我所无知的卓越声名
“山色溪光”,康熙手书
“色”字像一只昂首的稚龙
异族皇帝,所有的汉字
任其摆布,如其臣工
随意书写,缺横少捺
故意,或者失误,均会成就传奇
并受臣工顶礼膜拜
而天下美色,均欲揽入其府邸
且说八音涧,潺湲的涧水在石山间流转
音随涧变,发出多样不同的声音
九狮台,一群狮子盘踞,似是而非
“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
园林,践行着“诗意地栖居”
山水,日月的光辉,花鸟,以及虫鸣
用围墙框定,私有化,并期为恒产
无数次花开花落,无数的鸟飞越围墙
园林犹在,曾经的主人已杳无踪迹
可我还是深深体会到,曾经
一个阶层的生活,是多么的闲适
精致——近乎于做作?令人向往
满园的榆树,枝柯苍遒
扭扭曲曲攒劲向上天伸张
似不甘于与小桥流水、假山奇石为伍
我想我的老家,或许就是一座园林
狂野的园林,山川还未完全被规训
烟雨迷蒙,正是江南典型的暮春场景
有鸟鸣叫。来自密林
仿佛来自我的老家。来自清朝
当雨水重新变作乌云
广场上跳舞的已散离,包括铿锵的乐曲
整个广场空空如也,除了我,和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
一辆黑色的警车闪烁着红蓝两色的光
我看不见车里的人,但车里的人一定关注着我
我一人在广场上转着圈,循环往复
我想我不会被当作异端吧
我只是一个徒步爱好者,我只在时间的缝隙疾行
我登不上高山,也去不了旷野
小小的广场暂且成为我独步的天下
成为我的昨日和未来
上演着曾经的分别和可能的重逢
我想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
曾经的水中捞月,刻舟求剑
月在水中如明眸。而剑在水中,锋芒毕露
我置身的高原曾是大海,百合在岩石中盛开
我们都将在岁月的潮水中成为化石
潮水隐退,波澜留置在沙滩之岸
我不是一个纯粹的步行者
我担忧步履踉跄的内心被洞悉
仿佛思想的黑暗被探照灯照亮,无处可遁
我感到自己与犯罪嫌疑人咫尺之隔
逮捕、审讯触手可及
在这被严寒清场的冬夜
我奔走着,风随我行
所有的花树缄默着
栅栏维护着的池塘水波不兴
时间的追兵紧追不舍,喊声震耳
我弃掉了红袍,割去了长须
蓦然抬首,横刀拦马仍是时间之神
千里迢迢抵不过一场夜宴的诱惑
百般恳请也不如一场宏大的游戏
夜宴上,女人们以姊妹相称
男人们或许都是同靴兄弟
不,不是男耕女织,而是男盗女娼
走狗烹,良弓藏
我仿佛听见楚歌像暮色四起
今夜,乌蒙的山顶将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积雪
我高原的乌江不是项羽的乌江
但都将汇入大海不复回
秦始皇
一寸山河一寸血
我东巡的道路,可是
无数将士的白骨铺就
帝国辽阔,我巡视猎物的目光浅尝辄止
我的死亡成了帝国最大的秘密
埋伏在路旁芦苇中的刺*已大可不必
我的骨肉在腐烂,散发出恶臭
而恶臭正被遮蔽
我活着的骨肉在谋划
帝国最大的阴谋
曾有多少王国的阴谋啊
被我一一粉碎
而今,阴谋与我如影随形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报应
我渴望长生不老,却死得如此仓促
永不衰老的是我巨大的陵寝
以及那些肃穆站立的兵马
——犹如凝固的战争,*伐已逝
在岁月的疆场,谁都没有胜利
寻江记
三个外乡人,我,李郁葱和王琰
到了泸州,首先想到的是去看看长江
在张坝的山巅,我们看见了长江
江面宽阔,横亘在山脚
千米之遥,似乎一蹴而就
我们随着一条山涧,沿石阶而下
而山涧是不断地跳崖
当山涧钻入茂密的草木
我们不得不与之分道扬镳
我们将殊途同归
山涧汇入江,我们抵于岸
当我们置身于森林
江水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形
可见的是荔枝林狂舞的躯干和手臂
路径曲曲弯弯
像靠近,又像远离
能听见江涛和轮船轰鸣
能嗅到潮湿的气味
我们循声循味而行
一条大水和我们玩起了捉迷藏
困惑疲乏之际,长江蓦然出现
不疾不徐地流淌着
在炎炎烈日下,在连绵的蝉鸣声中
你看见或看不见,她就那样流淌着
除了流淌,她对其他的事物无动于衷
在溪边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老家,一个人躬身低头站立了一天
人群散去,他在溪边清洗着蔬菜
他是沉默的
除了溪水的流淌声,一切都是沉默的
开始我很疑惑,经历那么恐怖屈辱的一天
他为什么还能平静地清洗着蔬菜
哦,原来他也要为自己准备晚餐
不管发生了什么,人只要不死就是活着
透过时间的迷障,我又看见了他,在越来越暗的溪边
【诗人简介】
李寂荡,生于1970年,贵州福泉人。曾就读于长春师范学院历史系和西南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1999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贵州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主编,贵州省期刊协会副会长。发表有翻译、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直了集》。获第七届贵州省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第二届海内外华文文学期刊“人和青年编辑奖”等。第三届贵州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主编有《新世纪贵州十二诗人诗选》《寻找写作的方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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