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手 | 俄罗斯故事套盒

陈小手 | 俄罗斯故事套盒

首页角色扮演玉兔光柱传奇更新时间:2024-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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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羽毛球-冷志文

俄罗斯故事套盒

文 | 陈小手

为了方便联系大家,我安了个电话。毕业前,大家都说要在北京扎根,我当时想着听从父母的安排,回家当个老师早早嫁人,一辈子的轨迹线直得不用尺子都能画出来。可毕业后,大家都离开了,就我阴差阳错留了下来。临别时,大家哭花了妆,眼睛水润红肿,一肿,都好看起来,说要经常联系,时常走动,结婚的时候互当伴娘,还录了个纪念视频,每个人都很用心地记住这些约定。可是,毕业几年了,大家谁也没再见过谁。刚开始还经常电话,等把能聊的反复聊过几遍,就得费心找话头,大家上一天班都很累,找话头更累,后面便慢慢淡远了。城市里的楼都很高、很密,我有时出神,想,要是一栋楼倒了,整个城市的楼一幢牵一幢能全倒完。路也很长,细针密线地把所有楼连起来。我不轻易出门,一出门准迷路,那时候还没有电子地图。我也一直没交到新朋友,因为新朋友都不主动,我又是个慢热的人,慢热又后知后觉,跟个热晕的长颈鹿一样。

住的地方离单位很远,得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倒三趟。高峰时,有班公交经常挤不上去,排很长的队,每次才能上一两个人。车门一打开,拥挤的乘客压在一起,人群能从车门凸出来,但还是有人能挤进去。那些有蛮力的小伙子,嘴唇一咬,卖力抓住扶杆,双手攥紧,吸气缩肚,让自己尽量扁平,趁车门的牙口快咬合时,往里面嗞溜一缩身,车门闭紧,他们便融进人堆,像一滴水融进水里一样,乘着公交扶摇而去了。一次,下公交时,地上躺卧了一个姑娘,嘴张着,不眨眼睛,有人在她心口不停压,我呆愣愣看着,触目惊心,觉得是在压我的胸口。有时,晚上回去会跟父母通个电话,把这些见闻告诉他们,每次通话都分两个流程,前半段他们满心欢喜地关心着我,问吃了吗,问还有钱吗,问身体怎样,老三样。后半段是吵架议程,就我要不要辞职回家吵个不停,我不说话,静静听着,能想象出来他们伸着手指,彼此对着鼻子来回比划的样子。后来,给他们电话也少了,不想让他们烦心。当然,也没人给我打电话,哪怕是母亲,也很少主动给我打,她说怕我忙,想打又不敢打,怕打扰到,听到这,我有点心疼。我的单位是个事业单位,能进去不容易,我懵懵懂懂就考进去了。让我辞职,然后回家,还真有点于心不忍。而且,我也知道,回到家,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熟人,我更压抑。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这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城市,自由,但也孤独。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听广播,偶尔看电视,电视里的小人在屏幕上动来动去,看着心烦,我会把电视调成静音,只看画面,看色彩在茶几上反射,长短流转,一切热闹变得安静。听广播让人温暖,不过信号不好,广播里时常会有一些拐弯的杂音,噼里啪啦,闪着火花,每次入耳,我都觉得那些信号像是蜻蜓一样的星星,在夜空中急急飞过,陡然定住,走走停停又互相冒失碰撞。音乐类节目听,心情类节目听,哪怕是医疗保健类的,遇到了也会听,主播们的声音温厚,轻柔,贴心地仿佛跟每个人都是朋友,这让我感到亲近。我偶尔也会看书,但总爱走神,看的字进不了脑子。一个人久了,大多数时候很平静,但偶尔也会情绪失控,心情烦躁,把旧杂志往墙上扔,一遍比一遍用力,听纸哗啦啦响。这时候听广播也不起作用,摆弄来摆弄去,还是有杂音,好几个收音机都被我摔成了零件,不过,电视一直好好的。我感觉我以前还是个挺有意思的人,现在越来越无趣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去人多的地方走走,沾沾人气,去北海公园,去地坛公园,也去过颐和园。不过,我最喜欢北海公园,每次去,都会有一群老人围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唱歌,他们不在地上唱,在水上唱,每个人都坐一辆小黄鸭游船,围着白胡子老头转圈,大家且歌且唱,踩着水轮,像一朵旋转的向日葵,向白塔一路浩荡而去。我还经常去西单,不买东西,只是闲逛,人多热闹。还去过欢乐谷,去过动物园,该去的能去的我都去过。可还是没人跟我说话。

有几天,下了班,快到楼下时总听见电话响,一声叠一声,不停往远处荡,听得我紧张。那铃声很着急,可每次我都接不到,我按着来电显示拨过去,又总是忙音,拨几次都忙,我就有点恼了。接连几天,都是那个电话,而且还总是我快下班的那个时间,摸不着头脑,又引人遐想。电话安了快有一年了,很少用,拿起话筒,能看到阳光被尘埃搅得流动起来。房间里总是很静,照镜子时能听见风声。

有一天,我被领导训哭了,因为布置会议室时把上面领导的座签顺序摆得有点问题。我一哭,领导语气倒软了,说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小姑娘,就是眼泪浅。领导都这么说了,我想不哭,可又止不住。领导就又硬了语气,看来我这以后还不能说你了,回去吧,你今天下班了。早早下班回了家,百无聊赖,静静坐着,坐在自己床上就有了底气,心里泛着波澜,想着我和领导互换身份,我对他耳提面命,心里的小人奔来跑去,吆五喝六。电话这个时候响了,我一吓,接了起来。我没有说话,也不问是谁,话筒也不说话,我有点气,可还是僵着,绝不服输。过了会,有衣服窸窣声,话筒才开了口,问,你回来了?听声音很熟,但不确定是谁,我怕是故友,没认出来会让对方难堪,就接着话头:嗯,回来了,今天回来得早。话筒一听我回来了,兴奋起来,不停地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我说,不回来?我又不能睡马路上。话筒问我最近干嘛,我事无巨细地给他说了一遍,语气亲昵又肝胆相照,说完,又转念反思,还没搞清楚是谁就这么近乎,怪令人难堪。换我捉着话头,问他最近忙什么。他说写故事。一说写故事,我心里有点底了,我还真认识几个写故事的男孩,大学时我们一起参加过戏剧社,虽然我学的是数学,可我从小就爱故事。有个男孩还专门给我写过故事:讲一个小男孩去月亮上偷嫦娥的玉兔。小男孩费尽周折来到月亮,发现玉兔早丢了,而嫦娥又很喜欢这个小男孩,就把他变成了玉兔,留了下来。我很喜欢他故事里的那种感觉,小男孩对月亮上的玉兔懵懵懂懂而又满怀期待,最后不料自己变成了最想得到的玉兔,让人不免内心一紧。不过,故事本身有点猎奇,而且男孩想得到玉兔的原因竟是对一个大姐姐颇多好感,想借玉兔快快长大。这样处理,我不是很满意。哎呀,扯远了。以前,听人说那男孩对我有意思,而且现在也在这个城市,可他从没对我点破过。想到这,我心里泛起了可乐气泡一样的期待。我说,你讲讲你的故事。话筒一笑,说,不能讲。我疑惑不解。话筒说,故事给别人一讲就写不好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才能把故事的神秘感落在纸上。每个故事都是秘密,是秘密才鲜活,一旦透露,写出来就没法感染人了。我说,一个人偷偷知道可以让故事生命鲜活,两个人偷偷知道岂不是让故事画龙点睛了。话筒顿了下,说画龙点睛用在这不太合适,龙飞凤舞可能好一些。我笑骂,管它龙什么,快讲快讲,故事等不及了,我也等不及了。

你说你过段时间就要走了,我觉得呆在城里也没什么意思,就一个人去了新疆。听当地人说他们那儿有一种鸟,只有一只翅膀,叫蛮蛮。我很感兴趣,就让他们带我去找。原以为会很费劲,没想到一下马我们就找到了。在巩乃斯草原,草一直铺到天边,蝴蝶落下的地方都是小黄花,有一条河在草原上弯来绕去,像在唱情歌。太阳压得很低,云把阳光篦成很多缕光柱,天空中有很多蛮蛮,两两结对,在空中旋转起落,追逐觅食,绕着光柱穿梭。结对的蛮蛮分开后,便各自俯冲滑翔,寻找新的翅膀,重新结对,它们飞得很高,据说能飞过珠穆朗玛峰,以此增加找到新翅膀的机会。蛮蛮俯冲时没有方向,天空乱成一片,冲撞时有发生,很多蛮蛮都是被冲撞开的,但是也有蛮蛮因为冲撞找到了新翅膀。不过,总有蛮蛮最终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就落在草甸上。流落草甸,要么被饿死,要么被鹰吃掉,只有一只翅膀的蛮蛮不会叫,一切都静静发生。跟我去的当地人是个小男孩,他不停往麻袋里捡拾蛮蛮,我问他做什么用,他说夜市烧烤摊上收,可以油炸了吃。好吃吗?我问。他说,不好吃,可有人喜欢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直看他捡。等他捡得差不多了,我们就骑马回去了。回到城里,我原本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可发现你已经走了,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桌上留了我们的合照。

我问,完了。他说,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故事。我说,真有蛮蛮,他说,有机会你可以去巩乃斯草原看看。我问,这个故事写得怎么样了。他说还没写,写出来后,可能就不是这个故事了。我说,挺好。他说,谢谢。我说,我要做饭去了。他说,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我又不能说,你来吧,就笑笑,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他问,你还住在老地方?我说,没搬过家。他又补充,这个故事还有个尾巴。我说,说来听听。话筒就真给我说来听听。我在地上捡了一只蛮蛮,摊在手心,转着方向看。小家伙不大,跟蝙蝠有点像,它幽幽盯着我,不怯也不喜,眼睛跟井底的水一样黑亮。我将它奋力往空中一抛,喊了声,走,一瞬间,它像块磁铁,吸到了新翅膀,在空中打个旋,回望我一眼,便啾啾叫着飞远了。我跟他说,这个故事的尾巴我很喜欢,听后,脑子里会窜过细微电流,问还有吗?这样的尾巴再多来几条。他说,后面还有。这个尾巴我真的很喜欢,心里想说,下次来我家吃饭,可以给我讲讲其他的,可心想,这样是不是显得我太心急。而且,说实话,这故事的大半部分我并不喜欢,文艺腔太重,虽说不上矫揉造作,但整个故事的情绪太文艺腔了,这样不好,不好。我说,我去做饭了,剩下的故事,你也继续写着,别停。说到这,我想着他放飞蛮蛮的场景,心里喊了个,走,话筒离手,铿然扣上。

到底是谁呢?小小的变轨让我的心情时常有一些闪耀的火星。可后面,电话很快又蒙上了尘,那个号码,我已经熟记于心,可是,心里的倔强不允许我拨出去。上班,下班,听广播,看一会书,做饭,洗衣服,给绿植浇浇水,练一会瑜伽,发呆遐想,把残缺的指甲油抠掉,再换个颜色涂上新的。我像抽奖转盘一样天天旋转,日子是中间的红色指针,一点没变。两只蛮蛮怎么结合,又怎么一起飞行。两只蛮蛮合在一起就有两个头,拐弯时听谁的,既然已经结合,为什么又要分开。这些问题,没人能告诉我答案,让人沮丧。有一次,晚上三点,我实在睡不着,就想打电话问个究竟,电话始终打不通。后来,又试了几次,还是打不通。

晚上睡不着,白天睁不开眼,工作一团糟。为了不受这种难受的情绪干扰,我想去医院买一些安眠药,准备一吃完饭就睡觉,这样,每天就可以简化成工作、吃饭和睡觉。医生说,开药可以,但得做心理量表。我说,不做,是个人做出来的结果都是抑郁。医生说,小姑娘别犟,凡事有个程序,你不配合,这药我可开不了。我心里念道,那就做吧。量表就是填问卷,问题都很模棱两可,有的都没看,我就急急选了答案。医生上了年纪,眯眼盯着量表,表情严肃,问,你是不是干什么事都没劲头。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医生说,你摇头也没用,数据时代,你得相信科学。呶,中度焦虑,轻度抑郁,不吃药扼住这势头,这往后的病情可谁也说不准。我说,我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能有啥焦虑的。医生鼻子一抽,不焦虑你来找我开安眠药?药单给你,去大厅,先交钱,再取药,这个治睡眠,这个治焦虑、抑郁,不要轻易停药,会有反应,病情会加重。临走时,他还补了句,吃了药,你就能慢慢感受到快乐。他这么一说,我揣摩起来,感受到快乐?一揣摩,还真动摇了,快乐是什么?心里有点怕,旋即又稳住,怕什么,柏拉图都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更别说我。药的效果很明显,一吃,每次都能睡迟到。快乐嘛,一吃药,我就时常迷惑,不知道自己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晚上睡得很沉,在梦里我去上班,路过一个公共电话亭,电话在里面叫个不停,铃声会唱歌,两只老虎,老虎在耳朵里奔腾。红色的电话亭,跟着我的心脏一起跳动,一辆车驶过来差点撞到我,我一闪身,旋转起来,停下来时就进了电话亭。有点兴奋,舌尖舔了舔嘴角,我接起电话。话筒先开口,问我找谁。我说,不找谁,我接的电话。话筒也说,不可能,是我这边电话一直在响。我说,好吧,那我上班去了。话筒说,好吧,那我就工作去了。将挂之时,话筒里有抢断的声音,里面喂喂喊,那声音是我想要的声音。我说,没挂,你说。话筒一笑,真巧,这也能碰到你。我说,是巧,就跟做梦一样。话筒问最近忙什么,我说,忙前面忙的。我问,故事写得怎么样了。话筒说,不满意,一直写了删,删了写。我说,我给你捋捋。他说,捋捋?我说,赶紧的,捋一个。

你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我让你带上些,你说,不用了,来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拿,带上不好。至于我们还会不会见,你只是笑了笑,未置一词。我听说有一种鸟叫蛮蛮,只有一只翅膀,心生疑窦,一只翅膀,它怎么飞呢?查了各种资料,没什么记载,于是就想着去找找。听人说新疆有,一番折腾,来到了新疆。问了当地人,他们说不知道,不过可以跟我一起去找找看,顺带猎几只鹰回来,他们是猎鹰人。我们一行骑马去了巩乃斯草原,草原上有羊,有牛,马也不少,当然最多的还是草,天上要是有土,草都能长到天上去。鸟很少,偶尔有蝇蚋在我们头上打转。远远地,有只鹰跟着我们,鹰有两只翅膀,这我心里有数。骑着马,在草原来回奔腾,踏过冰冷的河水,远处是雪山,那只鹰还在绕我们盘旋。他们伸手指天,喊,看。拉栓,瞄准,凝神,啪一声枪响,只见鹰没有落下,一只鹰变成了两只,在空中俯冲。其他人跟着啪啪再两声,两只鹰变成了四只。四只鹰在空中没了方向,像被蒙上了眼睛,来回交叉,试图冲撞,可是始终失之交臂。猎鹰人往鹰将要落地的地方赶,有两只鹰正面撞在了一起,瞬间吻合,变成一只,直直往上猛飞,另两只被我们捉住了。猎鹰人说从没见过这种鹰,只有半截身子,一只翅膀,一只眼睛,一条腿,喙也只有一半。只有半截身子的鹰,截面平平整整,没有长毛,肉红色的皮肤松弛拉沓,布满血管,纤维毕现。猎鹰人拎起一只往空中扔,那鹰扑棱着翅膀飞不起来,掉下来砸在人身上,死命啄人,啄伤了那人的脖子。别看这鹰只有一只翅膀,可跑得极快,跟袋鼠一样,跳着跑,费了好大工夫,才捉住它们,我们把它们拼起来,看它们怎么长在一起。两只鹰,互相啄打,不用心长。我们用绳子把它们缠在一起,它们啄打得更厉害了。人不能靠近,啄人更疼,我们就用绳子把他们的头也缠在一起。我走之前,也没看到它们长在一起,挺失望。回来后,我发现你已经回来了,内心欣喜,问,不走了。你说,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找到了就搬出去。

雨很大,话筒的声音在耳朵里缭绕晃动,像腾着迷蒙的水汽,听得人昏昏欲睡又莫名伤感。我问,为什么非要找什么蛮蛮。话筒说,心血来潮,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我问,为什么你的故事里我老出现。他说,这里面的“你”不是你,是故事里面的“你”,跟你没多大关系。再说一个故事只有一个人,那还怎么叫故事。我说,你和那个“你”怎么老在故事里闹矛盾?他说,也不全是,开心的时候多。那“你”为什么要走?我问。这个我决定不了,可能无论是谁,终究都会走吧,话筒答。我说,什么鬼玩意,云里雾里的。话筒说,云里雾里是因为这个故事还有个尾巴没说。我说,不地道,老把尾巴藏起来,快讲快讲,我还要上班呢。

话筒说,我们住在一起,很别扭,经常得找话。为了不让你为难,我就搬了出去。到了新的地方,偶尔会给你打电话,可没打通过,我以为你也搬走了。有一天,电话不停响,我以为是你,接起来发现是之前的一个猎鹰人。猎鹰人语气里满是激动,他给我说,飞了,飞走了。我愣了下,心里猜到了八九分,问,怎么飞的。猎鹰人说,两只鹰捉回来后,就把绳子解开,把它们关在后院里。刚开始它们还斗得头破血流,后来便彼此和解了。不过,人没法靠近,跑得贼快,见人就躲,可能被枪打怕了。猎鹰人的儿子喜欢和鹰玩,鹰不躲他儿子。猎鹰人在的时候,两只鹰很老实,猎鹰人一转身,两只鹰蹦跳着啄他儿子,一只啄在屁股上,一只啄在小鸡子上。猎鹰人火冒三丈,用网捕住两只鹰。一手抓一只,死命地撞,胳膊拉着弧度,一张一合,一起一落,弧度越来越大,张到头顶,一起一落,一张一合。突然,扑棱棱一声,两只翅膀聚了力量,有了方向。一愣神,才发现两只鹰合二为一了,鹰脱手而去,猎鹰人还未看清,两只翅膀便划着相同的弧线,在院子上面转了个圈就飞走了。鹰在空中叫声清冽,鹰在空中叫声渐远。

话筒把尾巴讲完了,我发现有一只大鸟落在电话亭上,透着玻璃看我,我盯着它,大鸟用嘴不停地啄玻璃。我喊了声,喂,喂,喂,那只鹰跑来找我了。话筒说,不可能,要从新疆飞过来,累得毛都掉光了。我说,真的真的,它拍打着门,想进来躲雨,两只头看着我。话筒说,你闭上眼,捂着耳朵,等我去找你。我说,你不知道我在哪。电话里已没了声音。我闭上眼睛,捂上耳朵,鹰就消失了。等我试着睁开眼睛,松开耳朵时,发现眼前一片黑,耳朵里全是雨声。打开灯,天黑得浓,我看了看窗外,玻璃上没有大鸟。我看了看电话,电话睡得比我沉。我看了看表,离上班还早。

我的电话是不是坏了?为此,我专门跑了一趟电信局。排了好长的队,打印机吞吐着收费单,滋滋滋滋,像是吐舌头,长得没尽头。轮到我时,太阳都下去了。我问,我家电话可能坏了,打给谁都说无法接通。窗口说,把线拔了,再插一遍,要么把电池抠下来,换个新的。我说,都试过了,线换了茬新的,电池专门去买了南孚。窗口问,听筒有声音吗?我说,有,嘟嘟嘟,一直嘟。那没问题,是不是你号码拨错了?号码没问题,那个号码给我打过,我一直都是重拨,没按过键。窗口问,你确定是给谁打都打不通吗?我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进门,我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号码刚按完,那边就接了。母亲问,怎么这么久都没个电话。我说,最近电话坏了。母亲问,吃了吗。我说,吃了。母亲说,真不巧,做了一桌好吃的,刚上桌,花花绿绿的,可惜你看不见。我说,我不饿。母亲说,顺着电话线闻闻味也好。我说,闻到了,真香。挂了电话,我就去厨房做饭,一边做,一边哭着想念母亲。

太阳可能已经被雨熄灭了,半个月都没露过脸。白天,雨还有点温度,到了晚上,冷冰冰的,像没有表情的修女。我躲在屋子里,扭开了广播的旋钮,一下雨,信号特别清晰,空气被洗得很干净,信号跑得又快又远。节目里的声音很独特,男声,醉态,有点软绵绵,又有点兴奋。他在讲一个故事,前面的部分我已经错过了,不过不影响。好故事从哪听都能吸引人。广播里的声音说:今年飞来一群鸟过冬,远看像黑天鹅,近看也像黑天鹅,不过个头不够,跟翎鸡差不多。要是黑天鹅,那也不稀奇,奇的是,这群鸟都有两只头,见人也不怕,眼睛椒粒一样溜光亮,盯着人看,一个头盯累了,转个身,换个头盯,任谁也瘆得慌。这件事是有人打征集热线投稿的,台里都说是假的,没人愿意去采访。我那段时间,心绪不佳,原本快要结婚了,因为种种原因未能遂愿。于是请示台里,想去一探究竟。

地方在一个草原上,很远,飞机得飞四五个小时,从天上看,地下茫茫一片荒漠,感觉来到了火星。可到了机场,一转车,再骑马一颠簸,就到了草原。荒漠与草原仿佛一线之隔,只要一提脚就能跨过去。台里说之前投稿的是个牧羊人,叫沙力哈尔,让我去找那人对接一下。费了些功夫,我找到了这个沙力哈尔,一看,竟然是个孩子,问上几年级,光笑不说话。我不再追问,他反倒给我摇着手掌,一脸炫耀。哦,原来是五年级。沙力哈尔赶着他的羊,我们和羊一起去找黑天鹅。草原上有各种各样的水鸟,我们一走过,就会惊扰它们,一片片水鸟扑一声云织雾绕地抬升,渐渐远去。沙力哈尔人小,可声带好,一唱歌,都能看见飞走的那些水鸟在频频回头。我也没抱什么希望,就当出来旅游了。事实也的确没给我什么希望,我们把整个草原的水鸟都惊飞了,也没找到沙力哈尔说的黑天鹅。我们走了好多路,羊吃了一路草,肚子都快被草撑成绿色。夜色变暗,凉气袭来,越来越冷,无可奈何,只能往回赶。沙力哈尔不回去,说,就在前面。我说,沙力哈尔,你这玩笑可开大了,为了你的故事,我从国家的最东边飞到了最西边,却什么都没看到,再往前走,就进狼窝了。沙力哈尔说,那些鸟白天不出来,晚上才活动。我说,你的羊重要,故事不重要,没人会信有什么双头鸟黑天鹅。沙力哈尔说,你帮我看羊。他人小劲大,一甩马鞭,鞭子便腾出火花,他的马贴紧他离弦而发,冲进夜色,融进夜色。再回来时,沙力哈尔一手挽缰,一手攥着黑天鹅,近到跟前,沙力哈尔拎着它们在我眼前晃。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两对翅膀,四个头在他手上活动,简直是个怪物。沙力哈尔左手往右手一接,变魔术一样,再次伸到我眼前,一手一只黑天鹅,一对翅膀,两个头。他把后背朝我一趔,背上还绑了一只,也是一对翅膀两个头。沙力哈尔递给我一只,我们准备往家赶。黑天鹅吓得浑身抖,叫个不停,翅膀甩耳光一样往人身上扑棱,我眼睛睁不开,手也抓不牢,被它挣脱了。我心里暗暗可惜,可发现黑天鹅并没有飞走,而是跌在地上,两只鸟头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翅膀不知道该听谁的。让它们飞,它们也不飞,这让我有点伤感。回来后,我把这个见闻写成了故事。

后面,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故事听着热闹,实际蹩脚,就是一个猎奇的故事会稿子,非要穿凿附会一个情路坎坷的外壳,这种套路令我很不舒服,不过,这主持人讲得还算形象生动。我怀疑主持人是不是给我打电话的那男孩,他们说话的停顿很像,可是声音又不太像。我心里也一直在琢磨,这双头鸟为什么没飞走,如果仅仅只是因为两个头在打架,那平时两个头是怎么合作的。在观众互动环节,我第一时间把电话拨了出去,在广播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在替我说话。我说,故事还有个尾巴。广播说,嘿,这位观众真聪明,的确还有个尾巴没讲。我问,那三只鸟后来怎么样了。他说,后来,回到营地,三只鸟,六个头打成了一片,劝不开,吱哇乱叫,像骂街。喂它们吃的,一个头吃,另一个头必然拒绝,两个头意见永远相左,互相厌恶,谁也不靠近谁。我不想让它们死,第二天,拍了几张照就把它们送回去了。后来,我查了很多资料,才知道这种鸟,只能一个头工作,一个头睡觉,日夜轮岗,才能协调一致觅食飞行。两个头都醒了,那说明灾祸已至,只剩下互相责怪和分崩离析。我问,那它们怎么分崩离析呢?广播说,要么一个头死掉,另一个得以正常生活。要么两个头一起死掉。我说,不是吧,我听朋友给我讲,有一种鸟叫蛮蛮,一目一翼,两鸟并连才能飞起来,也是两个头,可它们分合自由。广播说,这种鸟有意思,可惜我们在草原没看到。我问,你不知道蛮蛮?他说,我又不认识你那朋友,谁给我去讲什么蛮蛮呢。我没再多想,就问,再后来呢。广播说,我们准备把三只黑天鹅送回栖息地,我们一到,就放下它们,惊扰了其它黑天鹅,它们被传染了一样都往天上飞,没有一只惦念失去的同伴。打扰到它们,我们很不好意思,准备速速离开。那三只黑天鹅站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漫无目的得四处闲看,争吵已经止歇,可是要往哪走,它们谁也不知道。我还想再问,整点报时的音乐响起,节目被自动掐掉了,我的声音回到现实,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过段时间,我要搬家了,准备跟人合租。那姑娘人不错,短短的头发,长得白,也爱笑, 一笑就露出虎牙和酒窝。大学我们一起在戏剧社待过,不过,她可能不认识我,毕竟我们没说过几句话。那时候,她总是演主角,一上台,欢腾地跟个红色小马驹一样。我不行,一开口就脸红,一脸红就咬嘴唇,不停眨眼睛,所以上场机会不多,后来就不怎么去了。合租信息是一个朋友给的,我当时就打电话联系了那姑娘,可一开口就说错了人家名字,让人怪难为情的。她倒不在意,说对我有印象,一直想认识,可是没机会说上话。我很好奇她对我有什么印象,可是她却没说。听说我来找她合租,她语气一下亮了起来,问我什么时候搬过去。我原本想说先去看看房再决定。她说另一间房她早布置好了,是个主卧,干净敞亮,一直缺个合适的伴。我说,过了这几天就搬。

想到马上要换个环境,我心里亮堂了很多。因为是用我的户名开的电话,所以走之前,我得先把电话注销了。能打的我都打了一遍,告诉他们,我要搬家了,电话不用了,等换了新号码再告诉他们。大家寒暄客气,关怀问候,场面上很融洽,但总感觉隔了层什么。找出电话的包装盒,吹掉上面的灰。把电话拆下来,去了那边还能用。刚准备拔线,电话像小孩打针一样叫了起来。一看号码,很熟悉,是那个陌生号码,我心里一紧,提起来问,谁?他说,我。我说,不带这么玩的,我给你电话从来打不通。他说,怎么可能,我每天都在家编故事,电话从没响过。我问他,故事写完了?他说,差不多了。还是之前那个故事?有一些出入,他说。那说来听听。好。

有几年,我感觉整个人都快发霉了,什么都不顺心,对什么也都不感兴趣。听人说,这叫苦志郁结,得找个空旷的地方排散一下,不然人容易憋出毛病。我觉得很有道理,就请了病假,一个人背着包去了草原。跟着导游,我们一群人进了草原,骑在马上胡乱看,草原的确很空旷,云淡风轻,牛羊见了人都会笑,视野没有尽头。大家越走越散,导游就让自由活动,其他人三五成群,有说有笑驰骋开了。我看见你在队伍尾巴,戴着渔夫帽,帽子遮住了素净的脸。你坐在马上,任由马在原地踩碎步。我们都形单影只,我挣扎着想过去跟你说说话,可我始终鼓不起勇气。你的马不安分,老是叫,还突然甩身子,你吓得不轻。我这才逮住机会凑到你跟前,跟你换了马。顺势,我说要不要一起去那边的河谷看看,那里叫合翼谷,传说是比翼鸟合翼的地方。你对比翼鸟很感兴趣,一路上,借着比翼鸟的话题,我打听到我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家还住在同一个区,但却从没见过。我告诉你比翼鸟因为长得可爱又叫蛮蛮,告诉你它们一只翅膀怎么飞,它们又如何合体,告诉你它们不停合体又不停分开寻找新的翅膀等等。我边说边模拟着比翼鸟的飞行,你笑得合不拢嘴。有时候,事情只需要鼓起勇气开个头便能自然而然地往下进展。我们站在高地上,望着合翼谷心醉神迷,夕阳照在你的脸上,你问,比翼鸟为什么要不停寻找新的翅膀。说实话,整个比翼鸟的故事都是我编的,只是为了开个话头,不让初识的你我冷场,为什么要不停寻找新翅膀,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将我的理解告诉了你。你说这个答案你很满意,跟你想象中的一样。我们就这样,走在了一起,一起回到我们的城市,在钢铁森林里,早晨一起飞出,晚上比翼归来,从相敬如宾到云雨为欢,从面对面也思念到面对面也漠然。正如比翼鸟的故事,最后,我们还是分开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很无奈,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要套一个粉红色的外壳呢,难道光写比翼鸟不行吗,谁在乎你们是怎么认识,你们又是怎么分开的。相比之下,我才发现那个男孩变玉兔的故事是多么纯粹简单又多么真挚可贵。握着电话,我问,比翼鸟为什么要寻找新的翅膀呢。他说,你不是知道吗。我说,我上哪去知道呢。顿了顿,我还是问了他,其实,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并不知道我是谁。他说,静雯,你的声音我不会听错的。我说,不是,我叫孟心怡。他说,静雯,这是你以前最爱玩的游戏,虚虚实实,永远不知道你哪句是真的。我说,我真叫孟心怡。他一笑,说,没关系,都一样,给谁讲故事都是讲。我说,我无所谓,不过,你的故事我可能以后没法听了,我要搬家了,电话也要注销了。他说,那怎么办,还有个尾巴没讲完。我说,你讲,我听。他说,还没想好。我说,那等你想好了再说吧。他说,要不你定个地,尾巴我当面给你讲。我说,好,那就北海公园吧,我想看白塔,一直想看,却从未去过。他有点激动,说,黄昏时的白塔最好看,六点如何。我说,好,我坐一只游船,在湖心等你。

答应后又后悔了,原本不想去,但觉得放人鸽子又有点过分,只能硬着头皮去,出门时,我专门戴了顶帽子。可是出了点状况,我到北海公园时,已经快七点了,好多人像他又不像他,再说,我又怎么知道谁像他。夕阳还有点余光,气温正好,景致尤佳,湖面上波光粼粼,到处都是游船。远处有音乐,四处环绕,空气振动,能听出来是王菲的歌:

你们多久没见

连我跟她的声音你都不认得

你到底是谁

总是阴差阳错

擦过我的耳朵

但我没听出这是王菲的哪首歌,说明这是她的新歌,歌词说总是阴差阳错,王菲却唱得轻松快乐。这是我第一次来北海公园,没见到我想象中的画面,也没有小黄鸭游船。白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白,不高,但夕阳一照,很气派。湖面上,游船真多,多我一个,就跟没多一样。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我,心里一笑,总不能找个纸牌挂在脖子上,手写蛮蛮二字。既然在故事里,他已经把尾巴告诉我了,我想,即使见了面,故事的尾巴也应该是这样的。

在合翼谷,我们极目远望,各自骑在马上不说话,听着风声。他刚刚消歇,喘着热气,脸上还有羞赧和激动的酡红。此前,他模拟着蛮蛮,把一只胳膊缩进衣服里,张开另一只胳膊,在空中绕着数字八,又靠到我身边绕,用眼睛鼓励着我也能像他一样伸出一只胳膊,借他一个翅膀。我嘴角一动,没有回应,眼睛看着我的马。他的马老来凑我的马的脖子,我的马打个响鼻,去咬他的马。远处有很多鸟,上下颉颃,绕着圈子,像追自己尾巴的猫。它们绕着绕着便向夕阳飞去,河谷里的水也目标明确,往夕阳里流。

他指着那群鸟,说,看,那就是蛮蛮,他们正在寻找翅膀。我抬起眼睛,看见夕阳在河水的尽头稀释溶解,而那群鸟依然在翻飞。我问,比翼鸟为什么要不停寻找新的翅膀。他脸上的情绪不断变化,我捕捉不到一丝一毫。过了会,仿佛谁按了开关一样,他亮亮一笑,说:为什么要寻找新翅膀?还不是因为天空到处是比翼鸟。你看,只有一只翅膀的它们,比翼才能齐飞,是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个世界总有各种你意想不到的限制。限制是它的限制,而怎么飞你自己定。这只蛮蛮和那只蛮蛮比翼,那只蛮蛮和另一只合体,相得乃飞,几日或几月,然后分离。我们都明白,比翼,分离;合体,分离。这是无法阻止的必然,没有什么原因。而且,再长久的比翼,生死也会让它们分离。一旦分离,只有一只翅膀的蛮蛮就开始跌落,不是直线坠跌,而是俯冲滑翔,寻找新的翅膀,再结对飞升。所以,你看远处那群鸟,它们不停在飞,甚至绕着圈子飞,它们也只能飞,分离与寻找,这是宿命。听说蛮蛮飞得很高,能飞过珠穆朗玛峰。所以,我不担心会有蛮蛮跌落在地。天空有足够的高度,相互寻找的蛮蛮早已布满天空。

主持人:林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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