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十月,1972年生于湖北。业余小说家,职业编辑,著有长、中、短篇小说、散文三百余万字,作品百余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年度排行榜。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未来大家TOP20等。作品译成俄、英、西、意等文字。
短篇小说葵花宝典16条,用过都说好
少说第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标题删后面一句,境界反而阔大。此正短篇小说妙处也,能少则少。
作者说得越少,作品空间越大。短篇小说,首先是省略的艺术。
赵无极教学生绘画,反复强调:知道什么时候停笔。
我当编辑,选稿时,对短篇小说字数有变态苛求,超八千字难有好感。
这个没什么道理,纯属个人执念。
小说本就源自执念,本就有些不讲道理。
藏富第二
短篇小说最忌卖弄之心。
卖弄技术,卖弄学识,卖弄深刻,卖弄语言,卖弄生活,卖弄一切自以为是的东西。
时人多有学汪曾祺者,大多皮毛都不曾得到。只因学习者肚子里墨水本就不多,偏怕读者看不出来,不抖弄一下心痒。说到底,是不自信的表现。
读爱卖弄的短篇小说,如观做作的表演。出戏。作者时时提醒你在读小说。
戴大金表大金链的,鲜有大富贵者。
珠三角,常有亿万翁短裤拖鞋在街边店吃米粉。
变常第三
小说无非写两个字:变。常。
世道之变,人心之变,命运之变,以及这变后的不变,是谓常。
小说家要深谙世道人心之变,要能从“变”中寻出不变,这不变就是真理,是“常”。
短篇小说难写,难在有限篇幅内写出变与常。
断腿是孔乙己命运之变,儿子被狼叼去是祥林嫂命运之变,革命是阿Q命运之变。
鲁迅伟大,不在写命运之变,而是这命运之变背后的那不能变的悲剧。
时下太多小说只热衷于写变,故事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却不曾深察变后的常,于是流于平庸。等而次之者,连“变”亦未深察。
世间事物,眼花缭乱,无非被变所扰,看不到变背后的常。
训练变中守常,常中察变的能力,是好小说家的基本功。
方法第四
短篇小说之小,只是篇幅小。小篇幅,大气象,纳须弥于芥子,方是好短篇。
中国古人行文简洁,浅读容易忽略,深究却别有乾坤。
纳须弥于芥子,既是方法论,也是价值论。
动笔之前,给一个理由:为什么要写下它?
这既是方法,也是价值。是写作的合法性所在,也是一部作品成败的关键。
我们写作,无非是有话要说。对生活、对世道、对人心有自己的发现、想法、感受,通过文学这一载体来表达。故每写之前,问自己,是否有新发现,是否有话要说。
天真第五
毕加索说他14岁就能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之后用一生去学习像小孩子那样画画。他临终时不无遗憾地说回不去了。
无独有偶,马蒂斯评论米罗说,能够不带偏见地观看事物需要勇气,他应该像孩子时那样去观察生活,假如他失去了这种能力,他就不可能用独创的,个人的方法去表现自我。
小说家是残忍的职业,它要求我们既清醒又糊涂,既世故又天真。
世间事,看不清不行,看太清也不行。
看不清,脑子里一桶浆糊,写出来的,自然是本糊涂账。
看太清,难免世故。
好的短篇小说,要世故到天真,否则是滑头。
文体第六
要有文体意识。
有些小说家,将短篇拉成中篇,将中篇拉成长篇,将一点感悟强抻成短篇。
各种文体,自有其特点、使命。
中篇小说如少年,长篇小说如中年,短篇小说如老年。
让少年人治国,让老年人航天,有违事物规律。
少年血气方刚,对未来充满好奇。
中年遍尝艰难,对万物有了敬畏。
老年身体退化,不再有争胜之心,对世事却已了然,修成智者。
故:
中篇小说要有热情,长篇小说要有敬畏,短篇小说要有智慧。
中篇小说是看山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对世界的体验。
长篇小说是看山不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对世界的疑问。
短篇小说是看山还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对世界的回答。
人物第七
鲁迅的有些短篇真好,三五千字,把一类人写尽。
他走过的地方不长草。
他写了祥林嫂,孔乙己,别人再不能写这一类人。
我们说这个人像唐僧,那人是贾宝玉,张三是西门庆,李四是潘金莲,谁又像林黛玉,谁像王熙凤,一个人酸腐,我们说他是孔乙己,一个人唠叨于悲痛,我们说她像祥林嫂……这些小说家塑造的人物深入中国人的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小说还是要写人。中国作家自鲁迅后,再没贡献出深入人心的人物。
老老实实塑造人的小说,鲜矣!
为时第八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纯文学”观误人不浅。
事实上,“纯文学”不是新事物。历史上,有过纯之又纯的文学,如大量的六朝辞赋,那些追究形式华美,词藻绚烂的文章,也曾洛阳纸贵。
骈文统治文坛数百年,被认为是至雅。
到韩昌黎、柳宗元,认为六朝辞赋华而不实,是最俗下的文字,主张恢复秦汉文章传统,提出文章合为事而著。
这是著名的古文运动。
韩柳推翻的俗下的文字,被冠以“纯文学”借尸还魂,至今阴魂不散。
今天,吃“纯文学”奶长大的一代作家,迷恋形式、词藻,贩卖一些二手的哲学而不自知。
我们警惕媚俗,也要警惕媚雅。
情感第九
我们常常强调生活积累,却少强调情感积累。
事实上,没有情感的生活,于小说是无用之物。
沈从文先生说要贴着人物写。
我觉得要贴着万物写,草木有情,当心游离笔下的事物,读者就游离了你。
标尺第十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顽固的尺子,并拿这尺子打量世界。
所有不符其尺度的,我们多习惯于看着是别人的问题,而鲜有反省尺子是否有问题。
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只是我的尺子。这把尺子,只能度量我内心的好文学。
写小说,无论长中短篇,作者心里,都应有把标尺。
用这把标尺去量那些伟大的作家,量同时代的作家,同时也用这尺子来量自己。
我们不能量别人用一把尺子,量自己,再换一把尺子。
色彩第十一
好小说是有色彩的。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主色彩。在我的阅读体验里,鲁迅是铁的黑,萧红是冷绿中的强红,张爱玲是阴郁的紫,废名是天青色,汪曾祺是无色的水,陈忠实是土黄,莫言是印象派的五彩斑斓……
我的作品是灰色的。
童年体弱多病,长期被梦靥和经常性的梦游困扰,心情阴郁而悲观。
我表面上很乐观,骨子里是个悲观的人。
青年时怕死,现在不怕,只是尚有些不舍。
音乐第十二
小说与音乐是相通的。
短篇小说如古琴,重在“远”、“静”二字。
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渔舟唱晚,秋夜虫鸣。
人情世态之复杂,哲学宗教之至理,皆在“远”“静”二字中得之。
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万物之声皆在乎其中矣。
中篇小说如琵琶,重在“繁”、“复”二字。
十面埋伏,霸王卸甲,夕阳萧鼓,汉宫秋月。
叙事结构之繁杂,人生百态之幽微,皆靠“繁”“复”二字来经营。
故有白乐天“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长篇小说如管弦乐团,钢琴提琴,横笛竖笛,大号小号,低音鼓、定音鼓……各种乐器配合 ,如各色人物纠缠。夫观《战争与和平》,上千人物进退有序,而各色人物命运悲喜,又自有发展规律。作家如乐团指挥,能调度演奏家,却又不能替代演奏家。
主题第十三
每个作家,都有迷恋的主题。
主题与作家的情怀有关,有怎样的情怀,决定了,这个作家关注怎样的主题。
鲁迅欲以小说“揭出病苦,引起疗救者的注意”,于是他的小说执着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叛;汪曾祺欲以小说“人间送小温”,故其执着书写人性之美。
主题也与作家经历有关,莫言幼年饱尝饥饿,故其小说执着于饥饿。
我几乎所有小说都涉及恐惧。
主题有大小,杜甫关注“访旧半为鬼”,贾岛关注“僧推月下门”。
有人写大主题,有人写小主题。有人爱读大主题的作品,有人独喜吟风弄月。文学生态因此而丰富,文学因此而迷人。
立场第十四
立场很重要。
每个人看世界,都会有自己的立场。
这立场是我们的精神胎记,是生活使然。
有立场,自然就有局限。
立场决定我们看问题的眼光,局限给出我们写作的边界。
伟大的作品,是立场和局限冲突的结果。
奥威尔就说:当你认为文学与政治无关的时候,你就在表达一种政治观点。
立场会随时代而变,这与人的品行无关,人是社会的产物。
我从来就不那么坚定,对于坚持的东西,也会去怀疑是否有错。
比如这些文字,只是我平素的想法。我从来无意于提供真理,也无法提供真理,能做的,只是给世界多一种参照,为文学生态中,添一株植物。
风格第十五
理论家谈文学,容易过于迷信风格化。
甚至视风格独特与否,为作家是否成熟之标志。
风格是柄双刃剑。
以鲜明风格见长的作家,也是被风格约束的作家。
沈从文写湘西固然好,写城市生活就不灵。汪曾祺、张爱玲,过于鲜明的风格,阻碍他们成为伟大的作家。铁板铜琵大江东的苏轼,写起“十年生死两茫茫”,胜却同代婉约词宗。以双溪舴艋舟载愁的李易安,却有“死亦为鬼雄”的豪迈。
鲁迅风格是多变的,文体从小说到杂文到散文诗到古体诗到小说史略,或空前或绝后。《故事新编》《在酒楼上》《阿Q正传》《孔乙己》,也是全然不同的模样。
风格是手段。以风格为目的,必止于风格。
混沌第十六
《庄子·应帝王》中的一段故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
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
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
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如果时间不是一条线,空间是层层虚拟;
如果生是一串代码的创造,死是永生的变体;
如果一切的经历都是幻觉,一切的结果都是想象;
如果未来主宰今天,思维主宰世界;
如果爱情在前世,相遇在今生;
那么,人该怎么办,人生的意义在哪儿?
爱因斯坦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分别只不过有一种幻觉的意义而已,尽管这幻觉很顽强。”世界离奇,人生曼妙,五个故事,带你走到时间的尽头,世界的边缘,人性的黑洞,感受未来现实主义的魔幻与神奇……鲁迅文学奖得主的烧脑科幻,狂想人类终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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