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说的肯定不是猪八戒。
“从今天起,只关心粮食和蔬菜”,这才是猪八戒的本色。
一
“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依着官法打*,依着佛法饿*……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
与沙僧、孙悟空、唐僧不同,从一开始,猪八戒想的就不是前程,想的就不是功名。
刚被收服没多久,猪八戒就与唐僧、孙悟空闹了比较严重的矛盾。
过了浮屠山,来到一个村庄,唐僧见太阳快要落山了,便叫孙悟空先停下来,借宿一晚第二天再走。
没等孙悟空答话,猪八戒抢先表示同意,并强调自己饿了。
这下麻烦大了,孙悟空首先发火,唐僧随着附和,并且要赶走猪八戒。
“依着佛法饿*”,猪八戒可不愿意。
“四圣试禅心”时,猪八戒一口一个“从长计较”。他在计较什么?当然不是功名。猪八戒计较的是“日食三餐,夜眠一床”的舒适,计较的是“床头被尾,温拥软抱”的惬意。
接下来的途中,“散伙”这两个字就像电视连续剧的广告,固定、鲜明、有节奏地在猪八戒心里、嘴里插播。
如果只是心里想想散伙,嘴里说说散伙,并不能说明猪八戒是真的想散伙。就像有些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一样,可能隔三差五就会喊分手,但他们内心深处想要合伙下去的愿望,却是强烈无比的。
猪八戒的一次行为,很分明地表现出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白骨精事件后,唐僧执意赶走了孙悟空,这下唐僧的伙食就立刻成了问题。
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饿啊,于是唐僧叫猪八戒去化斋。猪八戒也非常爽快地应了:
“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
态度确实很积极,问题是你看他是怎么去的,“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余里”。
这非常不合理啊。
先看孙悟空是怎么去化斋的,“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
再看第57回孙悟空第二次被唐僧赶走后,猪八戒是怎么去化斋的,“纵起云头,半空中仔细观看”。
可不是吗,取经途中山多壑众、路深林密,不像航拍一样从高处往下,哪能看得清人家居住之处呢。
可这一次,猪八戒居然是往西“走”,而且还一直走了“十余里”。
是他飞不动了吗?不可能啊。猪八戒那时没受伤,也没生病。那是饿得飞不动了?更不可能了——你什么时候见过猪八戒亏待过肚子?他要是饿了,早就嚷起来了。
而且以猪八戒狼亢笨重的身形,他不可能拥有像刘翔、博尔特那样的双腿,也不可能走得快。
飞又不愿意飞,走又走不快,猪八戒就不怕饿着唐僧吗?就不怕沙僧怪罪吗?
他还真的不怕,他真正怕的是功名,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怕功名背后的禁忌和艰辛,尤其是禁忌——这一次猪八戒是真的想散伙。
二
但别忘了,猪八戒虽然不想要功名,虽然很“佛系”,但他没有躺平啊。
相反,猪八戒一直勤奋得很。
取经途中,那担子基本就是猪八戒在挑着,连唐僧都评价他“一路挑担有力”,如来也肯定他“挑担有功”。
一路上徒弟三人剿妖除怪的功劳,孙悟空第一,猪八戒是毫无疑问地能排第二,而且把排在末尾的沙僧甩出好远。
再看当取经途中出现极端自然障碍时,猪八戒的表现。
到了荆棘岭,见到眼前“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的行途困境,过不去啊,唐僧又一次差点哭起来。
这时猪八戒却笑一笑,然后双手把着钉钯开路,干了起来。唐僧三众包括孙悟空,此时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一直到傍晚,连唐僧骑着马都熬不住了,想停下来休息。但猪八戒怎么说?
“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
于是又干了一天一夜。每次看到这里我都很有触动。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相对比起这些稍微有些虚妄的不羁与自信,“不躺平”可能是我们最需要的品质。
三
一说起“勤奋”,脑海里首先映出的可能就是“孤灯苦雨,夜风敲窗”的画面,冷寂、无聊、沉闷。
想想红楼梦的贾兰,算得上是勤奋的代言人。从来不逃课,课余时间要么温书习对,要么演练骑射。但总会感觉他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哪怕是跟坏坯子贾环相比,也是如此。
贾环都至少写过那首“大哥有角只八个”的歪诗,蛮搞笑。
后来好像有点想通了: 贾兰是非常勤奋,但少了点趣味,生活的趣味。
猪八戒就不一样了,他一路挑担,打死的妖怪也不少,他可以在荆棘岭一干就一天一夜,他也可以在稀屎衕一干就是两天两夜。
猪八戒很勤奋,但同时他也很有趣啊。
孙悟空被赶走以后回到了花果山,唐僧毫无悬念地遭灾,被黄袍怪使用法术变成了一只老虎。
更糟糕的是,猪八戒又被打败,沙僧也被抓。无奈之下白龙马也只得现了人形去救唐僧,但还是无济于事。
猪八戒心胆俱碎,回到住处,在白龙马的央求和劝说之下,才勉强去花果山请孙悟空归队。
到了花果山之后,出于对猪八戒栽赃的怨愤,孙悟空不认猪八戒。你看猪八戒怎么反应。
“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不认得我,好道认得嘴耶!’”
搞得孙悟空一下子就绷不住,“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事情就有了转机。
接下来猪八戒一番胡言乱语,孙悟空心里当然倍儿清,也跟猪八戒一番虚于应付。但一会儿猪八戒就被赶出了花果山。
猪八戒离开花果山后破口大骂,不想孙悟空派了跟哨,跟着猪八戒又被抓回花果山。
俩人见了面,不等众猴摁着猪八戒的手松开,孙悟空就质问,猪八戒当然否认。于是孙悟空抡棒就要打猪八戒,猪八戒则赶紧告饶。
孙悟空饶过他之后,猪八戒来了个神举动:
“众猴撒开手,那呆子跳得起来,两边乱张”,孙悟空问为什么,猪八戒神回答:
“看看那条路儿空阔,好跑。”
猪八戒这一番神举动与神回答,估计孙悟空再愤怒,也无法绷得住。好了,只要绷不住,事情就有商量了。果然,猪八戒最后成功地把孙悟空请回去了。
在孙悟空面前,猪八戒是个有趣的人,在唐僧面前也是。
到了平顶山,功曹化作樵夫向师徒报信,孙悟空上前去打听情况。问明之后,孙悟空回来时有了点小心思,便故意揉出眼泪来。
猪八戒一看孙悟空这鸟样,就马上说:“分了罢!……买口棺木,与师父送老,大家散火,还往西天去哩?”
“死生亦大矣”,后事这般被猪八戒调㑆,唐僧当然生气,厉声地骂:
“这个夯货!正走路,怎么又胡说了?”
你看猪八戒怎么回答的:“你儿子便胡说!”
然后唐僧就焉了,不再追究。人家都说是你儿子了,你怎么绷得住。
师徒到了宝林寺住下,唐僧半夜梦见了诉冤的乌鸡国国王,醒来时惊吓异常,连声叫徒弟。
猪八戒又是神回答:
“甚么土地土地?当时我做好汉,专一吃人度日,受用膻腥,其实快活,偏你出家,教我们保护你跑路!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提尿瓶务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
“徒弟”和“土地”,猪八戒酣梦中被吵醒,居然第一时间玩起了谐音梗,这太好玩了。猪八戒刚开口,唐僧可能就有点乐了。
“教我们保护你跑路”,随唐僧西行取经,不是唐僧要求猪八戒的,是观音。几百年前猪八戒自己管不住生殖系统,跑去调戏嫦娥,被玉帝降了罪,他想赎罪才找的唐僧。所以更准确地说,是他自己要求保护唐僧的。
另外,“我们”这两个字是猪八戒在瞎说,孙悟空和沙僧可从来没有像猪八戒这样抱怨过。
你看,猪八戒甩锅都甩得乱七八糟,无差别甩锅最终却甩到自己头上。唐僧听到这里可能心里已经笑出声来了。
“日间挑包袱牵马”没错,可“夜间提尿瓶务脚”,这……
难道唐僧撒尿了,要猪八戒撸起袖子嘴里嘘嘘着接盘?再到这里,唐僧很可能已经笑得尿失禁了。
所以猪八戒这一番话出来,即使听起来火气很重,唐僧却也没有任何反应,可能是把它当成了脱口秀了吧。
不止在团队成员面前有趣,猪八戒在陌生人面前也蛮有趣的。
朱紫国国王生病了久治不愈,就贴了黄榜求医。孙悟空见了黄榜便撕下来,塞在被捉弄到贴着墙根站立的猪八戒怀里。
太监和官兵走了过来,看到猪八戒怀里露出来的纸角,问他是不是揭了皇榜。接下来猪八戒作出了整部西游记只有他才能想得到的神回答:
“你儿子便揭了皇榜!”
只要孙悟空没真的打他,他就敢拿神弄鬼;只要唐僧不赶他走,他就敢装腔作势;只要官兵,哪怕是陌生人,不对他构成生命威胁,他也愿意跟他们嬉戏笑谑。
猪八戒真是一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货。
四
孙悟空刚被唐僧收服后没多久就打死了六个毛贼,唐僧无法接受这样的行为,就唠唠叨叨地教育了一番孙悟空。
孙悟空受不了被人掰扯,就离开唐僧跑了。后来在东海龙王的劝说之下又回到唐僧身边,唐僧就把观音给他的紧箍咒哄孙悟空戴上了,接着开始念咒。
孙悟空吃不住头疼,然后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下手。”
孙悟空想把唐僧*了!
唐僧呢?对孙悟空无故伤生的行为,明明可以用更大的耐性来包容,明明可以用更好的方式去引导。更重要的是,唐僧明明有可以钳制孙悟空的紧箍咒,但却直接把孙悟空赶走,而且这样的事情还发生了两次。
这确实是对孙悟空的一种巨大的伤害。
沙僧也差不远,整部西游记他看起来很老实很本份,但一逮到机会就会作妖。
孙悟空第一次被赶走后,唐僧叫猪八戒去化斋。猪八戒离开以后,唐僧熬不住了,心焦,就跟沙僧说话。
沙僧却在完全没了解的情况下,就说猪八戒根本顾不上唐僧,要等他自己吃饱了才回来。
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沙僧的这种行为已经算是告密了。不得不说,沙僧伤害了猪八戒。
为什么孙悟空、唐僧、沙僧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因为他们纵容了自己的私念。
猪八戒当然也有私念。
第76回师徒来到狮驼山,坎坷中猪八戒被象魔抓回洞中。孙悟空去救他时,从他嘴里套出了猪八戒身上藏有五钱的私房钱。
但这私房钱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而是猪八戒自己攒的。你听他说:
“有些善信的人家斋僧,见我食肠大,衬钱比他们略多些儿,我拿了攒在这里,零零碎碎有五钱银子……”
这可不是他的一面之词,因为精明的孙悟空就在他旁边,猪八戒肯定不敢说谎。
还有一些事情,比如想把担子推给沙僧,比如途中老说散伙的话,比如白骨精事件中嫁娲给孙悟空,也可以说明猪八戒心存私念。
但要搞清楚,沙僧是最后来到团队的,他是老三,猪八戒想把担子过给他并不过分。虽然老说散伙,但猪八戒没有针对团队的任何一个人。至于嫁祸给孙悟空——别忘了孙悟空在猪八戒刚被收服没多久就栽过赃给他,以至于唐僧要赶猪八戒走——这是孙悟空不仁在先。
与孙悟空、唐僧和沙僧纵容私念相比,猪八戒很不一样,他能克制住私念,所以他也避免了伤害团队的其他成员。
纵容私念太可怕了。
你看红楼梦的贾雨村,先假官府之手使冯渊无辜蒙冤,后来又假官府之手把石呆子逼死。
三国演义的苗泽就更可怕了。
苗泽把黄奎想造反的消息密报给了曹操,导致黄奎一家老小全被*害。
黄奎是苗泽的姐夫,而苗泽之所以告黄奎造反,居然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他想得到一个女人——他姐夫黄奎的小妾李春香。
五
不求功名但不躺平,非常勤奋但不沉闷,心有私念但不害人。
猪八戒好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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