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鲁:驳梁启超论阴阳五行书

周鲁:驳梁启超论阴阳五行书

首页角色扮演阴阳五行逆手游更新时间:2024-06-26

驳梁启超论阴阳五行书

周鲁

梁启超先生对于吾国历来之阴阳五行说,尝有专论,为西历一九二三年于《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十号发表之《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一文,其开篇即以毋庸置疑之语气论云:

阴阳五行说,为二千年迷信之大本营,直至今日,在社会上犹有莫大势力,今当辞而辟之,故考其来历如次。

经由若干之文献考证,任公又以其惯有之行文气势,于阴阳五行之说有总结之论云:

此种诡异之组织,遂二千年蟠据全国人民之心理,且支配全国人之行事。嘻!吾辈死生关系之医药,皆此种观念之产物,吾辈最爱敬之中华民国国旗,实为此种观念之最显著之表象,他更何论也。

又云:

春秋战国以前,所谓阴阳,所谓五行,其语甚希见,其义极平淡。且此二事从未尝并为一谈。诸经及孔、老、墨、孟、荀、韩诸大哲皆未尝齿及。然则造此邪说以惑世诬民者谁耶?其始盖起于燕齐方士,而其建设之,传播之,宜负罪责者三人焉:曰邹衍,曰董仲舒,曰刘向。

……衍倡此妖言,乘秦汉间学术颓废之隙,遂以万斛狂澜之势,横领思想界之全部,司马谈作《六家要旨》,以阴阳家与儒、道、墨、名、法并列,其势力可想。今将《汉书•艺文志》所著录此类书照录如下:……揣度其与此等书同性质者,恐占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嘻!学术界之耻辱,莫此为甚矣。

作此文之前,梁启超先生于西历一九〇二年在其《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之第三章第四节中,已有论阴阳五行之言云:

惟有阴阳五行之僻论,跋扈于学界,语及物性,则缘附以为辞,层诞支离,不可穷诘,驯至堪舆、日者诸左道,迄今犹铭刻于全国人脑识之中,此亦数千年学术堕落之一原因也。

另于西历一九二〇年在其《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之第五章中,亦有略同之言云:

我国人好以“阴阳五行”说经说理,不自宋始,盖汉以来已然。一切惑世诬民汨灵窒智之邪说邪术,皆缘附而起。

余近年颇关注近世学者于阴阳五行之态度,读任公书,似可得确定性之结论,即其于阴阳五行之说,一向持激烈批判之态度。然近观吴铭能先生《历史的另一角落》一书所载《你所不知道的梁启超》一文,方知实则不然矣。余治史经年,早知任公观点之善变与思想之矛盾,然于此处之矛盾,却未曾料想。

由梁启超先生之学术论著,再由其致友人之书信,可知其于阴阳五行之说,有极矛盾之态度。吴铭能先生此文,多依据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书室所收藏之梁启超先生书信,并参照丁文江、赵丰田先生所编《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一书。由吴铭能先生所引,可知任公注重风水,时常扶乩,于所谓黄道吉日,亦极为讲究,俨然一付岭南乡绅之气味也。余尝居粤数年,知岭南此等风气,远较内地为盛,故任公书信中之言语,实不足为奇,然其何以在公开之学术论著中,于阴阳五行持如此激烈批判之态度,则颇可玩味,并可作为思想史研究之一重要题目。

与梁启超先生同时代之章太炎先生,于阴阳五行之说,亦大加鞑伐而不遗其力。任公于“吾辈最爱敬之中华民国国旗”,不满其为五色,因五色与五行本出于一源也。然此五色之国旗,则为章太炎先生所设计,由是观之:阴阳五行之“诡异组织”,不仅“二千年蟠据全国人民之心理,且支配全国人之行事”,亦蟠据于如梁启超、章太炎此等士大夫之心理,且支配其行事也。任公、太炎此等之士大夫,为时代交替时极具影响力之人物,其思想之矛盾,必干系甚巨也。

齐思和先生于《五行说之起源》一文中,尝以为阴阳五行之说为“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之中心”,此要为不易之论也,此“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之中心”,任公言其为“二千年迷信之大本营”,顾颉刚先生于《汉代学术史略》一书,言其为“中国人的思维律,是中国人对于宇宙系统的信仰”,而“其本质惟有迷信”。非止梁、顾二位先生持有此论,余尝集近世学者阴阳五行之论凡数万言,虽间有平和公允之论,然大多皆鞑伐之言,故可知阴阳五行之为迷信一说,几为多数学者之共识,而无论其本人之现实生活与思维习惯是否浸染其中,亦无论其政治立场与学术派别为何种也。

正如顾颉刚先生所云,阴阳五行为中国人之“思维律”,亦为任公之“思维律”也。若细读任公之著作,可知阴阳之思想对其影响之大。任公尝作《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一文,言德性相反相成之义者十,曰“独立与合群”,曰“自由与制裁”,曰“自信与虚心”,曰“利已与爱他”,曰“破坏与成立”。任公此文,为其论著中之极佳者,其思维之方法,则为相反而相成,而此相反相成者,即为阴阳五行之道也。以任公推倒一世之智勇,果不知此哉?

阴阳五行之说,既为“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之中心”,然起于何时耶?盖阴阳家与五行家,皆起于先秦,而其与儒、道之合流,至迟则在西汉之世。首功之人,董子也,如班固《汉书》卷二十七《五行志》所云:

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载其父司马谈之《论六家要指》,列阴阳家为六家之首,其开篇云: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又云: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汉书》卷三十《艺文志》论诸子之学云: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

又论阴阳家云: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云: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胡寅《斐然集》卷二十一《会享亭记》云:

太史公叙九流,而阴阳家与其一。至唐吕才乃立论非之。夫此二端各有旨趣,司马氏盖取“天地之大经,弗顺之无以为纲纪,故曰不可失也。”吕才则摘摽末习,背礼害义之事,正子长所谓拘而多畏,未必然者。

郑樵《通志》之《总序》云:

《洪范五行传》者,巫瞽之学也。历代史官皆本之以作《五行志》。天地之间,灾祥万种。人间祸福,冥不可知。若之何一虫之妖,一物之戾,皆绳之以五行?又若之何晋厉公一视之远,周单公一言之徐,而能关于五行之沴乎?晋申生一衣之偏,郑子臧一冠之异,而能关于五行之沴乎?董仲舒以阴阳之学,倡为此说,本于《春秋》,牵合附会。历世史官,自愚其心目。俛首以受笼罩,而欺天下。臣故削去五行,而作《灾祥略》。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〇八子部十八术数类一云:

作《易》本以垂教,而流为趋避祸福;占天本以授时,而流为测验灾祥。皆末流迁变,失其本初。故占候之与天文,名一而实则二也。王者无时不敬天,不待示变而致修省。王者修德以迓福,亦不必先期以告符命。后世以占候为天文,盖非圣人之本意。《七略》分之,其识卓矣。

略观自汉以来之诸书,即可见阴阳五行家之短弊,在以灾祥之说,谶纬之书,而惑世诬民,此者古之人未尝不晓。今人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必非持平之论矣。观司马谈与班固之言,可略知汉人于阴阳家之言,知其长,亦知其短也。趋福避祸,而至于“拘而多畏”、“牵于禁忌”、“泥于小数”与“舍人事而任鬼神”者,常人所难免,二千年后之任公亦然,不足为奇矣!而阴阳家之所长,汉人早已明言之,何以任公不识哉?其中道理,大可深究。今之治中国思想之史与高谈传统文化者,多不识此中之所蕴含,为近世中国文化之大转捩也。有此之转捩,则吾国文化之重心顿失,“非驴非马”以至于今日矣!

所谓“非驴非马”,典出《汉书》,近世言之最早者,似为张之洞先生,《张文襄公全集》卷二百七十《劝学篇》内篇之《明纲第三》云:

中无此政,西无此教,所谓非驴非马,吾恐地球万国众恶而共弃之。

继而言之者,陈寅恪、钱穆二先生也。陈寅恪《寒柳堂集》载《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云:

尝与平伯言:“吾徒今日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

钱穆《文化与教育》载《东西文化之再探讨》一文云:

近百年来之中国人,遂以其急功近利之浅薄观念,自促其传统旧文化之崩溃,而终亦未能接近西方新文化之精神渊源。直至于今,前后几逾一百年之稗贩抄袭,非驴非马,不中不西,辗转反复,病痛百出。……自今以后,中国人殆将一洗已往功利积留,回头重认中国传统文化之真价值。亦必能同时认识西方文化之真精神。如此融会调和,若以中国对印回文化往例言之,再历三百年之时期,中国人必能胜任愉快,对此西邻之新文化,充分接纳消融,以完成其东方文化之创展过程中所遇最艰巨之工作也。

钱穆《国史新论》载《再论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一文云:

近代国人震于西化,凡所蕲向,一如邯郸之学步。而于自己国家民族社会传统历史传统,不再细心研寻。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苟有成就,亦必非驴非马,丧失了自己,亦学不像他人。

观此三子之论,皆痛极之言,何以至此哉?后人不识古人之大体也。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之“天文”条云:

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后世文人学士,有问之而茫然不知者矣。

古人之学,自六艺始,而后世之学则偏废。《日知录》卷三十之“乐章”条云:

“七月流火”,天文也;“相其阴阳”,地理也;“四矢反兮”,射也;“两骖如舞”,御也;“止戈为武”、“皿虫为蛊”,书也;“千乘三去”、“亥,有二首六身”,数也。古之时人人知之,而今日遂为绝学。且曰:艺而已矣,不知之无害也。此近代之儒所以自文其空疏也。

上举梁、章、陈、顾、齐诸位先生者,皆亭林先生所云之“后世文人学士”,亦如任公《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第十六章所云:

历算学在清学界占极重要位置,不容予不说明。然吾属稿至此乃极惶悚极忸怩,盖吾于此学绝无所知,万不敢强作解事。

唯宾四先生略知其意,详情恐亦不知矣,其《中国史学发微》所载《中国教育思想史大纲》一文论阴阳家云:

阴阳家尊天,近宗教。近人则谓之不科学,乃迷信。其实中国阴阳家言,乃汇通宗教、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与历史哲学为一体,大值今人之重为阐说与发明。

所谓阴阳五行者,源于吾国先民之天文观测。史之初职,掌历法也。司马氏世掌天官,史迁乃畴人子弟也。此亦如章太炎《诸子学略说》所云:

阴阳家者,其所掌为文史星历之事,则《左氏》所载瞽史之徒,能知天道者是也。

任公既于历算之学“绝无所知”,则《史》、《汉》失之者,不在少数。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二十二之“《汉艺文志》考证”条引金榜之言云:“不通《汉艺文志》,不可以读天下书。《艺文志》者,学问之眉目,著述之门户也。”《汉书》之《艺文志》尝以阴阳五行而言古人“相须而备”之道,其论“六艺之文”云:“《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源。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此以天道而言人文也。清世四库馆臣之言《易》,即以“推天道以明人事”为《易》之主旨。任公不通《艺文志》,痛斥邹衍、董仲舒、刘向三人,则为无理也。天道无与,人道亦绝。吾国固有之文化体系,遂崩解于民初之世,“相反相成”、“相须而备”之道,变而为秦政之“别黑白而定一尊”,过激之政治,随之而肆虐百年。此虽非一人之责,然以任公之所为,亦难辞其咎矣。

“相反相成”、“相须而备”者,源于天道,古人之所谓之大体,亦为古人之治道也,今人多有不识者,而任公则似知之,似不知。其知之者,实日用而不知,习焉而不察也;不知者,究其原因,汉去三代未远,故有一种天人之学,此如扬子《法言•君子》所云:“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又如《宋史》卷六十八《律历志一》之开篇所云:“古者帝王之治天下,以律历为先。儒者之通天人,至律历而止。历以数始,数自律生,故律历既正,寒暑以节,岁功以成,民事以序,庶绩以凝,万事根本由兹立焉。”而此种天人之学,今人识之者少,此如前引亭林之言,又如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卷五《读孟子》所云:“古之儒者通天地人,后之儒者惟凿空谈理而已。故骤闻西说,或以为创获而惊之,或以为异学而排之。”虽任公不知,然时而能用之,亦胜于不用,此其《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等文之所以极佳者也。

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一文,有考据不严谨之处,早已为诚之先生所指,吕思勉《辩梁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载西历一九二三年《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二十号)一文云:

梁任公先生学问渊博,论古尤多特识,惟此篇颇伤武断。

又云:

盖古者阴阳数术之学与天文数学关系极深。此在后世,久成专门,通者绝鲜,故其学不能昌大,抑不能改进。然执此遂谓其学尽诬则不可。何则?据数理以谈哲学,近世固亦有之,且皆认为正当之途,精深之术矣。后世治此学者亦非全无其人,如扬子云、邵康节是也。其说固亦不免迷谬,亦不得谓无精深处也。

任公之考据固伤于武断,其学术思想与生活观念之矛盾,亦为可考之事,然最宜深究者,当为其不识古人之大体。自“西学东渐”以来,不识古人之大体者,何止于任公一人,碌碌者诸公不可胜数矣。

《严复集》第二册载《读经当积极提倡》一文云:

吾闻顾宁人之言曰:有亡国,有亡天下。使公等身为中国人,自侮中国之经,而于蒙养之地,别施手眼,则亡天下之实,公等当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正如是云。公等勿日日稗贩其言,而不知古人用意之所在也。

以一国学者之众,多不识古人之大体,必有亭林先生所谓“亡天下”之实,此余所以责备于贤者,驳任公书之故也。

西历二〇一三年至二〇一五年作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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