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凡人到天子——南朝皇帝上位路（三）

虽然前面提到过，你家也算是世代出仕的小小门第，有那么些田宅金钱。但在这个时代，汉帝国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已然破败，秦汉西晋统一王朝那种广域稳定的环境，以及对天下人才一视同仁的胸怀，同样消散如烟。数百里的距离，加上朝廷贵官对“土著”(注4)的歧视，令你家数代人都未能踏入都门。

今日，凭借着战功与刘公的青睐，你终于走到了充满王气之城门下。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你在家庙(注5)中，向祖宗表功表到中元节(注6)。更何况此次入都，刘公还给你安排了一个更为荣耀的工作——

献俘阙下。

向部曲身后看去，你在帝都名利场上的资本——战俘们——完全没被欢乐的气氛感染，每个人的脸上，除了污泥，就是人体分泌物。他们的双眼中，好像也只剩下了麻木。

何苦做贼，受此侮辱。齐人掩面(注7)，万世其祝。

军事世家的出身，限制了你的文化素养，导致在以诗抒情时，你只能歪歪扭扭地念叨两句。和决战前夜时一样，你仍不理解这些庶民为什么要选择削竹木为干戈，与朝廷的长刀硬弩作必死的战斗。

南朝的绝大部分贵人都和你一样，从出生到横死，都没想明白这件事。以后的时间里，历朝历代的贵人们，也绝少能弄清楚个中因由。吃饱了饭的人，总是以为自己能脱离低级趣味，为某些虚无缥缈的高尚而拒绝“食色性也”。只不过江陵城破之后，南朝的贵人们大都吃起了西魏军马料，给“索虏”当牛做马苟活于世；安史入京已久，李唐的天潢贵胄却还忍受着断臂之苦，在长安的下水道里吃着垃圾装成奴婢勉强度日；更晚时的某些画家，甚至在东北以妻女的贞洁，换取日常的花销。总而言之，这帮生下来就能吃饱饭的家伙，纵有千万种豪情壮志，待到丧乱之间，大都变成了一句“水太凉”。

“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是指人为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所以让人能天天吃饱饭的人，确乎可谓是道德之干城，法律之守护，而不能仅仅以万家生佛视之了。若有这等人，生立祠堂，死册天班，当不为过。

你想到天班，就想到了传说中现任天帝的大方脸曹睿，便说了个不能播的笑话，终结了正派的讨论。马儿走得很快，建康的城墙渐渐高大了起来。建康城前的那几个要塞，也从浑然一色的黄棕线条中脱出，展露着各自饱经战火炙烤的外立面。

朝廷虽未混一宇宙，建中立极于天下，但这都城的光辉，亦足给距离城门犹有十里的地方，带来远超地方县城的繁华。经扬州刺史派人修缮(注8)的大道旁，已少田园风光。榆柳掩映之下，住家与商铺参差排比，寺观与军营钟鼓齐鸣。穿过一道比起墙壁更像篱笆的外郭，你进入了豪宅林立，均价昂贵的帝都郊区(即“郭内”)。淮上和秦岭驻扎的数十万大军，为都下的人们提供了虚假的安全感，令他们有时间仿效西晋贵胄，将大把的金钱，耗费在宅基地与金鱼池上。

你信马由缰，漫步在传说中的长干里，顺着南门大路继续北上。贵官大族们的民脂民膏，令你眼花缭乱，甚至让那群麻木的战俘，也露出了艳羡惊叹的表情。你连忙呵斥部曲，命他们整肃军容，约束仆隶，监管战俘，千万不能伤及都民——在一板砖能砸到六个朝奉郎的长干里，即便是穿破袍、满身虱的恶臭大叔，也指不定就是当轴王谢庾袁等等大族的血亲。你自知底细，明白自己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这些青云之上的大人物，踩蚂蚁一般踩死，是故不敢放松，祈祷着这大队人马别给你惹出什么祸患。

道旁忽然跪下十余人，口称“参军”，似乎是在叫你。打头那位颇有些面熟，你好像在刘公帐下见过。亲信部曲走了上去，与对方通问，转头来告诉你，这队人正是刘公的部曲，奉命前来接引。你连忙下马，对方见状冲了过来跪在近前口称不敢。寒暄一阵后，你了解到这支队伍是奉刘公之命，特意前来接引你和战俘的。

和主人们一样，各家部曲之间也存在着交游关系。上次战役善后之时，你家有几个部曲因为刘公经常留你谈话，而和刘公帐下的部曲搭上了肩。正好，方才前驱通问的便是其中之一。于是你抬首瞟了一眼那亲从，通过眉目接收到需要的信息——对方领头的确系刘公帐下部曲。但你仍没有放松警惕，面带喜色而心生疑虑——

自古礼贤下士之人的做派，总脱不去战国四公子的范畴。要么重视到出城相迎，要么轻视到只给一份家宅地址让你自寻。这般候在城外郭内，大路边上接待的情况，史书未见也。另外，固然南朝的朝廷是个粗劣货，各项规章制度和责任分配原则基本不成体系，大部分情况都是人治而非法治。然而“国之重事，在戎与祀”，战胜献俘，这是既“戎”又“祀”的头一等大事，朝廷虽无能至极，但战俘交接的凭信总还知道备好啊。当初刘公提前入都，特别交托了一爿加印竹符、一份封印文书给你，作为交还台军(注9)和解送俘虏(注10)的信物。今日刘公之部曲前来“接引”，只提将你引去刘府，以及将战俘送去监狱，丝毫没有比对信物的打算。这既不合法，也不合理，你甚至猜想着是不是有同僚打算利用刘公的身边人坑害你。

想东想西不耽误你与人闲聊，可是心中拿不定主意，你总归没办法应承下来，将战俘交托出去。细细密密的汗，开始在刘公部曲的额面浮现。道路周围的首都士民，亦开始聚集起来，对着你们指指点点。你判断如果再不下决断，正义凛然的首都市民恐怕会领着扬州刺史的法曹参军和州郡兵，把你们全逮到州狱去。

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给你的建康初体验，蒙上了一层福祸未卜的阴影。

1.本文虚定前述战场位于今宁波市区附近，东晋南朝时自宁波至南京，必须绕道上海，按《宋书·州郡一》标注会稽郡郡城至建康“水一千三百五十五(里)，陆同”，会稽郡即今日之绍兴市区也。我核对了一下，刘宋一里约442.8米，则1355里为599.99即约600公里。刘宋时绍兴绕道上海至南京的官道，拟合一下，其今日里程如下：

547和600的差距差不多了，路上绕两步，沈约算错点，这个数据就成了。于是我按此比例拟了绍兴至宁波的道里，折宋里297里。于是主角总里程1652，引《唐律》马行一日五十里，则需时33天，文中虚说“一月”，可也。

2.城墙包砖，乃唐时萌生的技术。南朝的砖，还是修坟多些。城墙也只是夯土而已，色泽因为常年淋雨，便会发棕。

3.作为南朝都城的建康城，并不是一座赤裸的城市。通过百年以上的建构，建康城形成了多重立体的防御工事。最外围有险要堡垒，如石头城；其次有篱墙，即文中之“外郭”；外郭以内分列三座较小的城——东府城、西州城、丹阳郡城；最后才是伟大首都建康城本城。网上有南朝建康形势图可查看，意者自寻。我仅手绘示意如下：

4.初为南渡歧视“吴土著姓”，如“吴姓土著”，视之如山越也。晋东迁百年，庾氏土断于京口、虞氏著籍于山阴，皆北人而成土著，与都下骑马游街之大族不同，便因类似吴土著姓而备受歧视。

5.按理说主角的家世不过是礼法之“士”，不能有家庙，只能哭哭坟包。可是我们南朝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嘛，何况主角家祖上据说是高门，还为大晋效过力，为皇上尽过忠，僭越大夫之礼修家庙拜祖宗，情有可原。

6.中元节起源于佛教盂兰盆会，唐代成为法定节假日，倒推回来，南朝时有中元节不算出格。

7.指“不食嗟来之食”的典故，出自《礼记·檀弓》：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而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惟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与，可去，其谢也，可食。”主角想借此表达，饿死事小，其他事大。但是限于文化水平，他其实是没有压上韵，合上辙的。

8.都城的管理一直是个大问题。比如尚书省门楼掉瓦砸人，理论上应该是建康令的管理范畴，但实际上都督扬州诸军事来了也不一定能处理好。前引建康外郭内有四城，恰好对应极限状态下的南朝京城四级行政区划——东府城为扬州都督驻地；西州城有扬州刺史；丹阳尹住在丹阳郡城；建康令在建康城主城里办公。这种情况下，每个城中的行政权，以及城与城之间的行政权，该划分给谁，就困扰过很多南朝人。不过乱世多直男，大家后来默认了谁强就听谁的，于是建康令基本只管建康城内平民区的治安防火，丹阳尹主司丹阳城和建康城平民区外的治安防火，扬州刺史管理州城和城外，扬州都督领兵弹压以上所有人。大致如此。

9.汉制，调兵需虎符，但某些地方官——如交趾刺史——仅持节旄亦可在突发情况下调遣州郡兵。南朝制度崩坏，军权授受更类似承包制而非正常状态下的多重授权制。中央发兵给符节诏书，不似汉朝会给出多套符节，对应多种军队来源(州郡兵、南军、北军、戍军)，而仅给一套符节，以及一份大致圈定可调兵范围的诏书。且授权予领兵人后，朝廷并不会明确整支军队内的权力构架，或对领兵人将军队再次授权给他人率领做出限制。基本上就是把军队交给领兵人个人后，任由领兵人随意处理(在朝廷感觉你不想造反的前提下)。这种粗放的管理，也部分推进了南朝政府直辖台军的部曲化——颇有些奸猾之徒，在获得台军的领导权限后，通过伪造文书将台军的健儿变成自家私有的部曲。如此情况下，刘公剖符赐兵于主角，其实暗含让主角补充台军作部曲的用意。所谓“符”，自然也就是个粗制滥造的西贝货啦，和真的虎符差远啦。

10. 现在没有南朝战俘交接信物的实物出土，所以这个封印文书是我编的。但引汉制，郡县解送税收、囚徒、服役人员都会出具封印文书，作为两头官府的核对凭据。南朝处在汉帝国的阴影中，想亦如是罢。

本文图片除第五张“长沙后府封泥匣”源自长沙简牍博物馆官网，余下图片皆为作者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