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家为什么对3000年前那个女人如此痴迷？（醉光武）

唐际根老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南方科技大学讲席教授，也是原安阳殷墟考古队队长，他充满激情，富有想象力，在安阳殷墟一待就是二十五年，一力促成安阳殷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本讲共分为三小节，将从难解的甲骨文、青铜器背后的故事以及巾帼女将军妇好这三个角度，为你揭示埋在地底的商王朝。

2016年，首都博物馆推出了一个展览，叫《王后·母亲·女将——纪念殷墟妇好墓考古发掘四十周年特展》，她的灵魂人物就是妇好。那个时候我写了一篇短文发在《人民日报》，跟着那个时候的展览介绍一下妇好，叫《关于妇好的五个为什么？》

结果登出来的时候，题目被改成了《妇好之问》，后来我就表达了小小的不满，跟编辑说，我说你干嘛要改我的题目？后来编辑说唐老师你别着急，我们有办法，让你这个题目被更多人点击，后来果然很多人去点，为什么呢？

因为在网络推出的时候，这个题目变成了《考古学家为什么对3000年前那个女人如此痴迷？》，网络语言确实很厉害，所以今天就讲讲让我们如此魂牵梦绕和痴迷的女人，妇好。

妇好是谁？

做考古挺有意思，因为它研究古代的事，多半是没有生命的。比如我在安阳挖了那么多古墓，发掘了那么多的古代的遗迹，都是3000年前或者更早的，所见到的、所触摸到的都是冰冷的没有生命的东西。

我非常期望有一天能发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在阿里山山顶上，偶然看到一棵大树，树底下写了“光武桧”三个字，里面提供了一个碳14数据，是距今3300多年。我一看这棵树枝繁叶茂，当时很感动，终于看到了一个3300年前的生命。3000多年前是我研究的朝代，它活的，就很感慨。所以特别希望有一天，我发现的东西是活生生的，甚至有一次跟张光直先生（著名考古学家）聊天，我说你看我们发现的东西都是遥远的过去，没有生命的。

后来张光直先生调侃说，也许若干年以后，我们的考古学家很幸福，有人发明一种药水，发现一座墓葬看骨架的时候，把药水往上一撒，那个人就站起来了。这是张光直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比喻，可见张光直先生跟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想找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妇好，居然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们这个心愿。

▲ 安阳殷墟遗址妇好墓前的塑像

妇好是谁呢？甲骨文里有关于妇好的记载，妇好是商王武丁的配偶，在甲骨文里面有很多关于她的事情，比方说她曾经跟国王武丁生过孩子，武丁很爱惜她，很关心她到底生男还是生女，为此专门占了一卦。

除此之外，妇好还干过什么呢？带兵打仗。她曾带1万多人的部队去征伐，也曾经跟他的男人武丁一起夫妻配合，打了一场很漂亮的夫妻战。她还曾经主持过祭祀，也曾经接见过当时所谓的“多妇”。“妇”在那个时候相当于一种爵位，或者是身份，“多妇”就是多位有身份的女性，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妇女代表，妇好还曾经带人打猎，考察过农业生产。

甲骨文里关于妇好的事记录得很多，所以她是一个很有故事、很有业绩、很有地位的人。这个人是如此的生动，她的事迹都在。

她死了以后消失了，埋在哪里了？其实谁也没想到，后来若干年以后居然会把她挖出来。

妇好墓的发现

她是怎么挖出来的呢？大家知道中国曾经搞过一段时间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1975年的时候正好是农业学大寨，全国各地都要促生产，抓粮食。

殷墟所在的小屯村也不例外。村后有一个相对比较高的地，当年的粮食就那块长得不好，为什么？因为地太高，水供不上去，就挖了个渠，渠从边上绕着走，还是上不去，如果要上去，只能拿马达抽，可是马达要费电。所以当时生产队一想，干脆把高地平了，把它挖低以后，水就可以自流流进去了。

于是决定平那块高地。可是殷墟在1961年的时候就被划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果要大面积平地，对不起考古的要先上，要先把这个地方做一些考古勘探，于是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郑振香先生去了，她带着人在要平地的范围开始勘探，发现这块地里边有一些古迹，比方说古代的房子，还有一些墓葬等，她就做了发掘，发掘完以后，告诉生产队说，这个地可以平了，发掘基本上都要结束准备撤离的时候，有一个工人叫何正方，他拿着盗墓贼发明的洛阳铲，最后打了几钻。

因为什么？当时本来认为这是一个商代房子的所在地，这个房子也是夯土做的。何正方打的时候，突然有一铲打了一下掉下去了，嘿，怎么底下是空的，于是又换个地方再打一铲，结果一铲铲头上带出一件玉器。

▲ 商玉器玉鸟殷墟博物馆藏

考古常识，大家知道这个底下不是简单的房子了，房子底下还有一座古墓，这座墓就是后来的妇好墓。1975年发现这个墓没挖，因为墓里打出玉器不能随便挖，要做好准备才能挖。到了1976年的时候，开始发掘，把墓挖开。

这个发掘过程也挺有意思。因为大家知道今天到处搞房地产，地下水位很低，1976年的时候，河南安阳的地下水距地表是6米，可是这座墓葬它的墓底是7米5深，也就是在发掘过程当中，有1米5是在水底下泡着。于是当时找了几个马达抽出水，但是也没有抽太干净，那么后来只好冒水把墓葬清理出来。

这个墓葬出土的东西很多。虽然由于水的原因，我们今天已经没法看到一张当时的琳琅满目的青铜器、玉器堆在一起的照片，这是个遗憾。但是就从墓里头挖出来的青铜器、玉器来讲，已经是非常震撼了。

我给大家举几个数字，这座墓里出土的青铜器，总重量是1.6吨，出土的玉石器总件数755件，这两个数字就很震撼了。上一节我们讲了青铜器，这座墓葬里的青铜器几乎涵盖了所有的殷墟青铜器的种类，比如食器中，鼎、甗、簋一样不缺，酒器更是觚、爵、罍、瓿、尊、壶一样不缺，而且很多还是成套成对的，这些器物非常让人震撼。

▲ 商青铜器妇好斝殷墟博物馆藏

所以这座墓葬出土以后，立即引起了考古学界的轰动，学者们当场开座谈会，讨论这座墓葬是谁的，没想到这个答案如此的容易。因为这些铜器里有109件，上面直接发现了刻有铸造有“妇好”或者“好”的铭文，“妇好”跟“好”不就是甲骨文里的那个人。

大家看这个年代，殷墟的甲骨根据甲骨学家的研究分成五个阶段，或者叫“五期”。甲骨文的常识告诉我们，妇好这个人物出现在甲骨文相当于武丁在位的一个年代，而这座墓葬的青铜器以及出土的陶器、玉器等，经过判断发现刚好也是武丁时期的。毫无疑问，这个墓的墓主人正好就是甲骨文里头提到的妇好那个人。

妇好墓的发掘

妇好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她的墓葬也挖出来了。这对于考古学家来说，是个非常庆幸的事情。一个考古学家如果一辈子能挖一个人并且认得这个人，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我天天盼着这个时间。当然妇好是我的老师郑振香先生发现的，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要大醉三天，太好，太有意思了。因为妇好这个人物的故事很多，她又跟国王相关联，跟国王相关联就跟国家大事相关联。那么这里面丰富的知识是我们梦寐以求的。

这个墓葬出土的铜器如此之多，但是仔细看，铜器中光青铜容器就有200多件，不完全是妇好的，其中109件是妇好的，还有一些写的别的，比方说亚其、亚弜、子束泉等。这些实际上是妇好死了以后，或者妇好生前不同来源的铜器汇总到一起，这就表示妇好生前的社会关系。

▲ 商青铜器妇好壶殷墟博物馆藏

所以这个墓葬所提供的丰富的内容，是我们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把这些墓葬里出土文物的信息和甲骨文组合到一起，几乎就是一个生动的商王朝的一个贵妇的生活画卷，或者说商朝的一个历史画面。首先能够知道妇好是什么样的人。甲骨文里说她是国王的配偶，墓葬里是什么其实也说得很清楚，从哪说出来呢，别的不说，就两把大钺。墓葬里出土了好几把大钺，其中两把特别大，有九公斤重。

像我自己练哑铃，要是拿4.5公斤的，可以做十多个扩胸运动。可是如果我一个手拿一个九公斤的，只能勉强拿起来。一介女子，她怎么可能拿得起九公斤的呢？这是一个象征意义，说明她有权力，钺在商代表示权力，甚至表示生*掠夺。我们在商代的图像铭文里看得很清楚，经常是一个人形的符号，右手拿一把钺，左手托一个尸体，尸体上没有脑袋，这个人的脑袋是被钺砍掉的，所以钺它还代表生*予夺。

妇好两把钺，每把九公斤，一把正面是龙的形状，另一把正面是虎的形状，龙虎钺九公斤一把，表示权力。所以它跟甲骨文所指向的妇好作为国王配偶是完全吻合的，这是她的地位。

这里还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比方说墓里出土一个铜鼎上写着“司母辛”，也可以读成“后母辛”，这两种读法都可以。不管是读“司母辛”还是读“后母辛”，很可能都是来自于她的孩子。如果是“司母辛”是祭祀母亲辛，如果是“后母辛”是敬爱的母亲辛，是她孩子给她的。

▲ 商青铜器司母辛鼎殷墟博物馆藏

这里还有一个母子关系，正好甲骨文里头记录了妇好跟国王生孩子，而且生的是男孩，墓里有“司母辛”，这也契合上了，所以这都是生动的故事。这个人在我们眼里就是活过来了。还有妇好这个人物，很多内容甲骨文里没记录，但是看了她墓葬里出土的文物以后，会发现她更丰满。

举个例子，这座墓里出土的玉器数量相当多，这些玉器如果仔细研究，会发现有些玉器是她生前特别喜爱的，比方说墓里出土一个小象，这个象被摸得油光锃亮，手摸的，大家知道玉器古董界有个话叫“盘玩”。玉器如果老盘玩的话，它表皮就变得很光亮，实际上是人的汗渍油脂渗到玉器里了。

▲ 商玉器玉象殷墟博物馆藏

妇好墓里有个小象做的非常精致，可爱极了。我们今天去看玉象的时候，上面就是油光锃亮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留下了妇好的汗渍，说明妇好很喜欢玉，但是这一点甲骨文里没有记录，妇好很喜欢古玉，她那个年代的古玉。经过整理，妇好墓出土的700多斤玉器里，今天基本可以负责任地说，大概30%以上是所谓的改制器，就是用老玉改制的，或者直接就是老玉，是那个时候的古董。

比方说，玉器里有红山文化的勾云形式，红山文化比商代早2000年，妇好收藏了2000年前的东西，比方说凌家滩文化、大汶口文化，都是2000年以前的东西。比方说龙山文化的玉器，那是比妇好早1000多年，这里也有。

▲ 商玉器玉龙殷墟博物馆藏

妇好居然是个收藏家，这些东西是甲骨文里没有的，所以妇好这个人是活的。那么妇好是什么时候死的呢？妇好是作为国王的配偶，根据大多数学者的判断，妇好应该是死在武丁之前。

武丁是商朝一个非常重要的国王，妇好死之前甲骨文有一些记载，关于她的身体，比方说她有牙病，牙齿出了问题等，后来得过病什么，这些都有甲骨文占卜的记录。所以这个人的一生，做了很多光辉的事情，后来死掉了。

妇好的身份

3200多年前，妇好是一个贵妇，很了不起的，我刚才讲她的身份、地位。但是作为一个女人，我们发现她还有很可爱的一面。今天很难知道妇好长什么样，到底长得是不是沉鱼落雁，无法知晓。但是我们可以推想她是很漂亮的一个人。

她大概多高，是什么人种？这些东西可以有旁证。比方说我们现在知道，商朝的人是蒙古人种东亚类型，所以她一定长的是一张东亚人的脸，她不会跟西洋美女长的一样。她的身高，根据我们的统计，商朝女性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五几，所以她估计也不一定特别高。

▲ 商代礼乐宴饮想象场景

我们不能说她长得跟赵丽颖一样，但她肯定是长得很可爱的一个人。她是一个东亚人的形象，这是没有问题的。她特别爱美，她也爱打扮，以前做过很多节目都讲妇好如何如何，但是今天我是第一次讲妇好爱美，为什么呢？

因为墓葬里出土了很多跟化妆有关的东西，比如铜镜、梳子、挖耳勺，还有一个调色的，里面还有颜料，跟化妆的差不多。这些东西可能是女人用的东西，所以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人。现在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很爱美的女人，一个应该是很漂亮的女人，她嫁给了国王，国王给了她很多的宠爱，她也应该有地位。

但是有一点，她作为国王的配偶，怎么就埋到了殷墟宫殿宗庙区？大家知道国王武丁配偶不止一个，他有好几个。我们就以甲骨文里进入祀谱的女人来说，其实妇好只是其中一个，什么是祀谱呢？商朝如果一个人地位很高，她死了以后是受到后人祭祀的，如果她很重要，有一个周祭，就会进到祭祀的祀谱，或者叫祭祀的一个排序。

妇好是很重要的，所以她进入了祀谱。可是进入祀谱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司母戊鼎的主人，这样的话就有意思了，司母戊鼎的主人是武丁的配偶，妇好也是武丁的配偶，她俩是侍奉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妇好死了以后埋在宫殿宗庙区，而司母戊鼎的主人死了以后是埋到王陵区，她俩到底什么关系？

这个我讲的时候可能多少带有一些推测，但是这个推测也是建立在证据上的，看起来妇好与司母戊鼎的主人相比，可能在社会地位上要弱一些，虽然妇好很美，很重要，做了那么多事情，她在甲骨文里头被反复地记录，但甲骨文里头记录对司母戊鼎的主人，很难去确认。

但是从墓葬的角度看，司母戊鼎的主人的地位还是要高一些，因为司母戊鼎的重量是875公斤，也有说842公斤的，司母戊鼎的重量800多公斤，司母辛鼎的重量100多公斤，这两个是有大小的差别。

司母戊鼎所在的墓葬我们叫“甲字形墓”，带一个墓室一条墓道，体量特别大，可是妇好的墓葬，它的面积只有20平方米多一点，且没有墓道，而且司母戊鼎的主人是埋在王陵区而妇好是埋在宫殿宗庙区，所以她们还是有差别。所以大家想象一下，妇好作为那么火的一个人，当年那么活跃的一个人，她非常的有代表性。

司母戊鼎是1939年出土的，出土了以后经过辗转，到南京后来又把它调拨到国家博物馆，出司母戊鼎的墓葬，1984年被重新挖出来了，由于这个墓早年被盗，没有挖出什么别的东西，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假定司母戊鼎墓葬不被盗的话，它的文物的出土数量，它的青铜器的总重量，它的玉器的总件数，其实应该超过妇好墓，这也说明商王朝的文明程度有多高，而妇好墓只是其中一个。

假如出土司母戊鼎这个墓不被盗的话，比妇好墓肯定多很多。这个时候我们再来通过妇好墓想象一下商文明的文明程度，就应该是远远超出我们今天的想象。看到妇好墓的时候，已经很震撼了。但是想一想，还有那些被盗过的司母戊鼎的墓，还有比司母戊鼎大得多的国王的四条墓葬的墓，它们该埋多少吨青铜器，该埋多少件玉器。所以妇好墓是商文明的一个窗口，妇好墓已经很厉害了，商文明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