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逐日》之思

晚潮|《逐日》之思

首页角色扮演85逐日微变更新时间:2024-04-24

潮新闻客户端 赵晓

今年4月11日,是父亲诞辰100周年纪念日。

谨以此文寄托思念。

1987年4月,第二届中国西湖版画节国际版画展上,父亲展出了他的新作《夸父逐日》。

2008年4月,父亲于西子湖畔。

故事出自《山海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虽然很短,仅30来字,却大气磅礴。千百年来,无数文人、画家面对夸父这位悲剧英雄作出了各种自我表达。

父亲的画面上有两个夸父,一个是兴致勃勃地同“日”竞跑的夸父(我觉得原文中的“日”字取其本意,读来颇有古意,姑且就这样用在本文之中),一个是渴得要命、又被“日”灼得要死的夸父。在二维画面中表现同一人物于不同时空中的状态,甚是魔幻,这在父亲的木刻创作中是绝无仅有的。如果让我作个主观解读的话,我想,手握木刻刀的父亲在非常热情地赞美夸父敢于同“日”竞跑这一壮举的同时,又十分看重那必然是悲剧的结局。或许对夸父来讲这本来就不是悲剧,敢于同“日”竞跑者,还在乎生死吗?!

父亲于2009年底荣获首届“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准备申报材料时,我帮助父亲作了些文字工作,为他七十年的木刻艺术实践概括出三条:在艺术创作理念上,坚持走现实主义道路,反映时代、直面生活;在艺术创作内容上,坚持以关注人、关注人生、关注人民为主线,用真感情表达真感受;在艺术创作手法上,坚持黑白木刻创作,不断探索,勇于创新。以此对照一下,这幅作品就显得有点另类哦。

我查了父亲的创作年表,以古代神话为题材的创作,父亲此前真是未有涉及。时光过去这么多年,父亲也走了近十年,我静下心来细细思量,想探探父亲创作这幅作品的动机。

我感觉,父亲创作《夸父逐日》至少包括有以下两方面的原因。

1985年,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美术界出现了一次重要的美术运动,后称“85新潮”。大潮袭来,汹涌澎湃,不仅冲撞着人们的艺术思想,同时拍击着传统的创作形式。人们一时茫然四顾,心神不定。用冯绪民教授的话说,“这种新形势似乎同样具有某种压迫性”,“如果你老老实实画画,没弄什么新东西,就会感到很难适应当时的环境”。这年还是浙美版画系二年级学生的他,记得“当时赵先生说了一句话,他说,现在就是全世界没有人搞黑白木刻,我赵延年照样搞!”多年后,冯教授在描述这一记忆时用了五个字:“激荡而深邃!”连同惊叹号。

父亲这一宣言式的表达,我听到过多次,尽管用词有异同,有时忿忿不平,有时不屑一顾,但核心坚实;最简短的版本是“(说黑白木刻)没有前途,笑话!”仅1985年这一年,他就完成了《狂人日记(三十八图)》《葛洲坝人》《鲁迅与我们同在》等作品45幅,除2幅外,其他均为黑白木刻。其实父亲并不排斥套色木刻,事实上多年来也创作了不少,无论是战争场面的《金沙暴动》《红旗不倒》、国际气派的《胜利万岁》,还是咏景叹物如油印的《小阳春》、水印的《处暑》等等,或刚或柔、或动或静,都是他艺术成就中的亮丽景致。但是没办法,黑白木刻是父亲的宿命,哪怕千回百转,他定规要扑向他的黑白世界。在这一点上,夸父般的执着肯定是激励父亲的精神号角。诗人总说“诗言志”。父亲不会写诗。他是画家。

1986年,母亲突患大病。这对父亲的人生理念以及个人情感不啻又是一次灭顶之灾。父亲和母亲十八九岁就在一起,共同经历了艰难困苦的青年、风狂雨骤的中年,才进老年,还没来得及享受风平浪静的夕阳红,就猝不及防地遭遇到生离死别的鬼门关,岂不痛哉!

《孺子牛—林伯渠同志》 作于1986年。

尽管父亲这一年仍然完成了七八幅创作,其中包括《孺子牛——林伯渠同志》这样的力作(父亲的大平刀将画中人物那件质朴的老棉袄表现得如此逼真),但生活现实的重压,无可躲藏地挤压着他的灵魂深处。人在这样的时候,很容易万念俱灰,也很容易思绪万千。人生就是这样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父亲究竟想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发现,此后,父亲创作中的感悟情绪多了起来:《台风过后(之一、之二)》《路漫漫(系列)》《生命树》《百年》《天地间》《我的太阳》……《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等中国古代神话系列也在其中。

而1987年的《夸父逐日》是神话题材的第一幅。

《夸父逐日》 作于1987年下半年。

然而,仅仅过了几个月,父亲就对这幅画作了重大修改,一气去掉了两位夸父中的一位,即那位被“日”灼得要死的夸父,并且将标题中的“夸父”也删除了。父亲的《逐日》展露新姿。

三十多年过去,关于这两幅“夸父”孰先孰后,人们已不太清晰,有些还把第二幅当成了“初版”。从客观上讲,父亲这两幅作品相隔时间太近,发表、展出得又少,再加上社会影响被他自己同一题材的第三幅作品所遮盖,从而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我如此肯定地说,是因为我近日在两幅作品上找到了证据:一是这两幅作品,除了图二少了图一中左面的夸父,其他部分的刀触没有异样。二是图二的日轮上,其左下部分和右上部分明显浓粗于其他部分,可以佐证是铲除掉那位夸父后留下的痕迹。三是木刻版画属于凸版版画,根据常识,如要修改,只能是铲刻掉凸起部分,而基本不可能在原来已铲掉处增加刻作部分。所以,由此即可确定这两幅作品的先后。我到浙江图书馆查阅了浙江美术学院编印的《新美术》杂志,在1987年第三期上明确印着:《夸父逐日》选自同年4月份的第二届中国西湖版画节国际版画展。

《逐日》。

父亲多次说过,艺术作品的成就不以形式的新旧论,最终还是以其感染力的优劣定,昆曲、国画、交响乐都几百年了,依然受到人们世世代代的热爱。就创作而言,父亲并不拒绝“新”,并且自觉地不断吸取其中的有益成分。还在木刻创作初期,他就对由鲁迅先生介绍来的苏联木刻很感兴趣。他跟我讲过,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他在广东学习,我的爷爷将在上海买到的一本苏联木刻画集拆散,每次寄信时叠几张画页塞进信封寄给他。他的成名作《负木者》就很明显地流露出俄罗斯艺术的魅力。父亲一生崇拜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那种产生于德国表现主义土壤的强烈黑白对比,影响了父亲一辈子。他装在镜框中的一幅珂氏自刻像,在我家上华光巷的住所墙上挂了好多年。图4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对江南的蓝印花布产生了极大兴趣,这种爱好不仅丰富了他的艺术创作,甚至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家里一大两小的三只沙发,全部套上了蓝印花布做的布套,有如吹来一股清新的田园风。父亲的第一幅夸父,我理解其中或有突破某种固有形式的冲动,但在新旧与优劣两套评判体系间,父亲依然选择了后者。对不无仓促的构思、不甚成熟的整体效果,他舍得“舍”。

说来也怪,《逐日》中的这位夸父,其实就是第一幅《夸父逐日》中的那位夸父,动势、神态都没有变,可带给读画者的感受却大有改变。由于他的面前没有了其他人物形象,只剩下那轮熊熊燃烧的烈日,便使读者的双眼自然而然地聚焦于他的面容;而他那憨憨的自信、甚至带有些许微微的玩谑,毫无疑问地表明,他不怕“日”的烈。他原本就是要同“日”争个高低的呀!这是夸父的初心。

《逐日》 作于1992年。

五年之后的1992年,父亲的第三幅“夸父”出来了,标题依然是《逐日》。

同第二幅一样,画面上还是只有一位夸父。然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父亲这回去掉了前两幅中始终在奔跑的那位夸父,刻画的是曾被去掉的那位濒临绝境的夸父。虽然前后两位即将升华的夸父动作、方位不同,但读者可以毫无疑问地认定,“他”,就是“他”。

画中有一个巨大的改变:“日”周围的的“焰”变成了“芒”。如果将“焰”与“芒”作个比较,“焰”显得柔软,而“芒”则要尖利得多得多。我这里称的“焰”,天文学上好像是叫“日冕”。科学家认为日冕的表面温度为100万℃,这是人类难以想象的高温。但夸父不怕,他不是人,他是神。

我曾经对父亲这幅作品的内容有过小小的质疑:故事中的夸父是半道上渴死的,而画中展示出的是夸父被灼烤近绝的景象。后来我想到了:或许,这就是父亲在标题中去掉“夸父”二字的用意?这样的处理,层层递进式地强化了矛盾双方的对抗,拉大了人们审美的张力,也变生出更多激发读者想象的维度(我找不到比这更适合的词)。

父亲先前刻作的“焰”,以一种看似飘逸的姿态在冥空中猎动,能量仿佛尚处箭在弦上的蓄积状态;而到后来刻作的“芒”,那可是刹那闪过、雷霆万钧,任你神鬼仙妖,无可抵挡、直刺九天!

大平刀的凶悍,一览无遗。这道道光芒,是父亲用大力直愣愣地推铲出的,就连那“日”的球体,竟也以大平刀铸就,并且毫无违和感。与此同时,父亲在不大的画幅中,一反他以往宁少勿多的原则,采用了大量由他独创的版画灰色,看上去好过瘾。就拿“日”中灰色的过渡来讲,这可不是水墨在宣纸上的渲染,而是用油墨拓印出的渐变,很不好弄。我觉得,这幅作品中集合了父亲木刻艺术的所有特点:黑白、人物、大平刀、透印、灰色。

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创作(或是重刻)同题材作品,这在他的艺术实践中并不鲜见。如《国际歌声》《团结就是力量》《白求恩》《鲁迅评水浒》《逛新城》《秋江(钓台)》《霜满天(雪霁)》等,都有两个版本,他自己满意的、社会反响大的,总是后一版。很简单,如果对第一版满意,他自然不会刻第二版了。而在他的《阿Q正传(六十图)》中,刻了三四版的不止两三幅。注意,我说的是“版”,即父亲完成后公开发表过的作品。至于在创作过程中原版刻坏、刨去重来的,不计其中。毕竟以刀代笔,下刀无悔。

父亲一生对自己的创作不仅严谨,而且严格,几近严苛。在探寻《逐日》的创作过程中,我看见了父亲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完美表达。

2013年春节,即将90岁的父亲同家人合影。后面墙上挂的正是《逐日》。

父亲自己也很中意这幅作品,曾在家里挂了很长时间。

在这幅仅有0.23平方米大小的画幅之中,父亲究竟要表达什么?他想带给人们什么感受?看到这幅作品的人们又会有什么感受?我很多次地想过、琢磨过,结论都是这样的:前两点肯定是没有答案了;后一点,答案会有万万千。

2017年2月,韩国一位姓金的版画家来到父亲生前的居室,希望更多地了解父亲的艺术创作。姐姐和我接待了他。因为以前他带朋友来过,同父亲有过交流、谈叙,甚至行过大礼,因此我们之间谈得较放松。当谈到这幅《逐日》时,金先生的理解是:像赵先生这样的艺术家们,一辈子追求艺术,到最后,有的追求到了,有的追求不到,但都达到了全身心投入的境界。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2007年大年三十,我的两位老同学携夫人邀我请父亲和我哥一起去西湖边的郭庄喝茶。父亲签送给他们各一份他上年在中国美术馆捐赠作品展的纪念册。我见他们几人在那聊得甚欢,便随口问一旁两位夫人,你们喜欢(册子)里面哪幅画?她俩不约而同地说是《逐日》,且伴有“啧啧”之声。这令我很是有些出乎意料。

2005年9月,父亲在北京鲁迅博物馆举办个人画展。当时的博物馆馆长是孙郁先生。他观看展览作品时,在《逐日》前站了好一会。后来,他在一篇题为《黑白间的智慧》的文章中,对父亲这次展览作了评论,其中这样写道:“《逐日》的热浪和力量,人的不屈和果敢以及周身的豪气,可以说是一曲绝唱。那是一个多么灿烂的画面,在黑与白之间,在生与死之间,在不可与可能之间,人的无穷力量和智慧在此诞生了。在接触作品的刹那,我好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有了一种稀有的冲动。当年阅读尼采和鲁迅时才有过这类的冲动,然而世俗社会的声音与颜色,几乎已无法调动我们的热情了。赵延年的存在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我以为中国的木刻到了他这里,是真正成熟了。”

完稿于2023年8月

完稿于202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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