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咏 刀砧声里走厨奴,胜似当年络秀无?一领羊裘原细事,其人生性讳言狐。注:络秀即李络秀,东晋时的一位贫家女子,她为了提高家族的地甘心给人做妾,后来生了一位大名人。《世说新语·贤媛》中记载,安东将军周浚出猎,到李家避雨,发现李络秀精明能干,就想娶回去当小老婆。李氏父兄很有志气,坚决反对,但李络秀却答应了。她说,我们家道中衰,能给贵族当小老婆,家门地位便会提高。
话说山东莱芜有一个叫的刘洞九的人,在山西汾州做官。一天,他独自一人坐在府衙中,听到庭院有说笑声传来,越来越近。他抬头一看,进来了四个女子,一个四十来岁,一个大约三十岁,另外一个大约二十四五岁,最后是一个没有束发的少女。她们都站到他桌前,相视而笑。刘公早就知道府街里有很多狐狸,想想这几个女子一定是狐狸变的,因此就不理采她们。过了一会儿,少女拿出一条红纱巾,开玩笑地把纱巾扔到刘公的脸上。刘公拾起来扔到窗下,仍旧不答理她们。四个女子笑了一阵就走了。
一天,四个女子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子又来到刘公的房中,对他说:“我妹妹与您有缘分,请您不要嫌弃她吧!”刘公随便答应了一声,女子就走了。一转眼工夫,她领着一个丫鬟簇拥着那个少女走了进来,让少女与刘公肩并肩坐下,说:“你俩真是一对好伴侣,今夜就成亲吧!好好侍候刘郎,我走了。”
刘公仔细端详那个少女,只见她艳丽无比,便与她成了好事。刘公询问女子的来历,少女说:“我不是人,可是实际上曾经是人。我是前任州官的女儿,因为被狐狸迷惑,受害而死,埋葬在园子里。众多狐狸用法术救活了我,所以我就飘飘然像狐狸一样了。”刘公听后,就用手摸摸她的屁股。女子感觉到了,笑着说:“你莫不是以为我有尾巴吧?”说完转过身去说:“你摸摸吧!”
从此之后,少女就住下不走了,一举一动都和那个小丫鬟在一起。家里的人都以小夫人之礼对待她。丫鬟婆子们来拜,她都会给他们很多赏赐。
有一次,刘洞九过生日,前来祝寿的人会很多,府里一共准备了三十多桌宴席,需要雇好多厨师,但是事先约定的厨师才来了一两个。刘公很生气。女子知道后,对刘公说:“老爷您不用愁!厨子既然不够用,不如连来的两个也打发走算了。我虽然本事不大,但是让我来办三十多桌席并不难。”刘公听后转忧为喜,连忙派人将鱼肉蔬菜调料等物品都搬到内院。家里人只听见院里边刀案炒勺声叮当响,不绝于耳。门内放一张桌子,端菜仆人将托盘放在上面,转眼间,菜肴已盛满了。十几个仆人来去不停地端菜肴,好像仍取之不尽一样。
最后,有仆人来要汤饼,只听里边女子说:“主人事先没要汤饼,急切之间怎能立即拿出来?”接着又说:“不要紧,先去借借!”不大工夫,女子就喊仆人来取汤饼。众人一看,三十多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已经摆在桌上了。宴会结束,客人走后,女子对刘公说:“拿出些钱来,偿还某家的汤饼钱。”刘公连忙派人将汤饼钱送去。那家丢失了汤饼,正在莫名其妙之时,送钱的人到了,这个疑团才算解开了。
一天晚上,刘公正在喝酒,一阵心血来潮,想起来要喝家乡的苦醁酒。可是家乡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东,他在山西这里,怎么可能有家乡的美酒呢?女子知道了,就说她立即去取,随后就出门走了。不一会她就回来说:“门外有一坛苦醁酒,足够你喝几天的了。”刘公出门一看,果然有一坛酒,真的是家乡苦醁酒的“瓮头春”。
过了几天,刘公的夫人从老家派了两个仆人来汾州。路上,一个仆人说:“听说府里的狐夫人赏钱很多,这一回去如果得了赏钱,我就可以买一件皮衣服穿穿了。”女子在汾州官署中已经知道了这话,便对刘公说:“您老家派来的人快到了。可恨这个奴才无礼,我一定要惩治他一下。”到了第二天,那两个仆人刚进汾州城,突然一个仆人头痛起来,到了州衙,痛得抱头大叫。众人要给他服药,刘公笑着说:“不用治了,到时候自然会好的。”大家都猜疑是得罪了小夫人。那仆人暗想:我刚刚来,东西都还没有放下,哪里来得罪人了?可是又无处诉说,只好跪下向小夫人求饶。只听到帘子里面有人说话:“你称夫人就叫夫人罢了,为什么还加上个‘狐’字呢?”这个仆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路上说的话这狐夫人都知道的,于是再三叩头谢罪。又听里面说:“既然想要皮衣,怎么还能无礼呢?”接着又说:“好了!你的头痛病好了!”话音刚落,那仆人的头立刻不痛了,他连忙拜谢要走,忽见从帘子内扔出一个包裹来,里面又说:“这是一件羊羔皮衣,你可以拿去了。”仆人解开一看,包里是五两银子。刘公问起老家的情况,仆人回答说家里一切平安,只是某月某日家里少了一坛藏酒。刘公计算一下丢失的日期,正好是女子取酒的那天晚上。大家都俱怕小夫人的神力,称她为“圣仙”。刘公为此还专门为她画了一幅肖像。
当时汾州提学使张道一也是山东人,听说刘洞九家里这些怪事,便以老乡的名义来拜见刘洞九,并且要求见小夫人一面。女子拒而不见。刘公就拿出她的画像让张道一看,张道一看见画像上是这么美貌的一个女子,就死皮赖脸地将画像要走了。
张道一回府后,将画像挂起来,天天对着画像祈祷说:“美人,以你的天姿和气质,跟谁不行?为什么偏偏要跟刘洞九这么一个白发老头子!我哪一点比刘洞九差啦?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一面呢?”女子在州府衙里,忽然对刘公说:“张某人对我太无礼了,我得给他他点颜色看看!”
一天,张道一正对画像祈祷,突然觉着像有人用戒尺打了一下自己的前额,顿时头痛得像要裂开来一样,他心中异常恐惧,连忙派人将画像送还给刘洞九。刘公故意询问原因,来人隐瞒实情,不说真话。刘公笑着说:“你家主人的额头没有疼痛吗?”来人见瞒不过去,只实话实说了。
没过多长时间,刘公的女婿亓生来,要求见见小夫人。女子推辞不见。亓生一再请求,刘公就对女子说:“自家女婿又不是外人,为什么你就一定不见他呢?”女子回答说:“女婿来见我,我必定得赠送东西给他。可是他的心愿太高,我估计不能满足他的愿望,所以才不愿意见他。”后来,女婿非见不可,她才允许等十天以后相见。
到了约定的日期。亓生进屋,隔着帘子施了个礼,稍稍问候了一下。只见小夫人的相貌隐隐约约的,他不敢仔细看,就告辞退了出来。刚走出几步之后,他忍不住回头看看。只听女子说:“女婿回头了。”说完大笑不止,这笑声就像猫头鹰叫一样难听。亓生听了,吓得腿都软了,摇摇晃晃地失魂落魄似的走了。出门之后,坐了好久,才稍定下心来,说道:“刚才听到的笑声,就如霹雳震耳一样,竟不觉得身子是不是自己的了。”不一会,一个丫鬟奉女子的命令,赠给亓生二十两银子。亓生收下后,对丫鬟说:“圣仙与岳父大人住在一起,难道不知我向来用钱大手大脚,不习惯花小钱吗?”女子听到这话说:“我早知道他就是这种人!上次我钱袋空了,我与同伴去开封,正好城池被水淹没,仓库藏的银子都淹在水中。我们各自打捞了一点点银子,这点银子怎能满足他贪得无厌的要求呢?况且我就是能多给他些,他福分太薄,也担当不起的。”
女子凡事都能未卜先知,刘公每碰到疑难问题,总要和她商议,问题都能解决。一天她正与刘公一起,忽然仰面观天,大惊地说:“不好!大难临头了,怎么办呢!”刘公吃惊地问家人的吉凶,女子说:“别人都没事,只是二公子令人担忧。此处不久将成为战场,你应该请求一个差事到远方去,才能免遭灾难。”刘公听了她的建议,请求上司准许他押粮饷去云南贵州一带。此行路途遥远,别人听说后,对他表示担心,唯独女子表示祝贺。不久,姜瓖叛变,汾州被贼寇占据。刘公的次子从山东来,正好赶上这个变故,被*害了。汾州城沦陷后,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遇难。唯有刘公,因为出差在外得以幸免。叛乱平息后,刘公才回来。后来他被一场大案牵连受到处分,被罢了官,穷得吃不上饭。当权者又多方敲诈勒索,因此刘公就想一死了之。女子劝他说:“不要犯愁,床底下还有三千两银子,可以用来过日子。”刘公高兴地问:“你从哪里偷来的?”女子回答说:“天下无主的东西取之不尽,还用得着偷吗?”刘公倚仗女子的计谋,才回了原籍山东,女子也跟着去了。
几年后,女子忽然离去了,留下了一个纸包,里面包着几样东西。其中有出丧时挂在门上的小幡,约有二寸长,大家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果然,不久刘洞九就病故了。
【老老葛说】
山西汾州某个官员的女儿,生前被府衙里的狐狸们害死了,就地安葬在府衙内,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狐狸们又把她变成了狐狸精。这个出身是人的狐狸精不但法术高强,而且心地良善,于是就演绎出了一幕幕有趣的故事。
除了容貌美丽外,这个狐女还有许多可爱的地方:初见刘洞九,为了证明并非生来就是狐狸,居然大方到让刘洞九检查自己有没有尾巴,“转身云:‘请试扪之。’”三十多桌筵席一手操办,食品不够临时去借,借后又不忘按价付钱;千里之外取一瓮酒手到擒来;能未卜先知,让刘洞九避凶趋吉。对心怀歹意的张某略使小惩;对贪得无厌的女婿亓某用可怕笑声吓跑他等等,都说明她法术的高明。不过她也有小气量的地方:老家来的仆人说了一句“狐夫人”,她就听不下去了,让这仆人头疼难忍,跪地求饶。不过最终她还算是宽宏大量的,赏了人家买一件羔羊皮衣的钱。这也难怪,人家本来就不是狐是人。
有一个地方老老葛实在想不通:虽然那个张某人强拿了她的画像,对她说:“以卿丽质,何之不可?乃托身于鬖鬖之老!”这句话有他自己的企图,但是有这么大的本领、长得又如此漂亮,为什么不好端端地找一个年轻小伙子做个名媒正娶的夫人,而非要陪伴一个老头子当二奶呢?难道是由另外那些真狐仙决定了“舍妹与君有缘”?费猜详!
【原文】《狐妾》《聊斋志异》 三会本 卷三 第三十七篇
莱芜刘洞九,官汾州。独坐署中,闻亭外笑语渐近。入室,则四女子:一四十许,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来,末后一垂髫者。并立几前, 相视而笑。刘固知官署多狐,置不顾。少间,垂髫者出一红巾,戏抛面上。刘拾掷窗间,仍不顾。四女一笑而去。一日,年长者来,谓刘曰:“舍妹与君有缘,愿无弃葑菲。”刘漫应之。女遂去。俄偕一婢,拥垂髫儿来,俾与刘并肩坐。曰:“一对好凤侣,今夜谐花烛。勉事刘郎,我去矣。” 刘谛视,光艳无俦,遂与燕好。诘其行踪,女曰:“妾固非人,而实人也。妾,前官之女,蛊于狐,奄忽以死,窆园内。众狐以术生我, 遂飘然若狐。”刘因以手探尻际。女觉之,笑曰:“君将无谓狐有尾耶?” 转身云:“请试扪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与小婢俱。家人俱尊以 小君礼。婢媪参谒,赏赉甚丰。
值刘寿辰,宾客烦多,共三十余筵,须庖人甚众;先期牒拘,仅一二到者。刘不胜恚。女知之,便言:“勿忧。庖人既不足用,不如并其来者遣之。妾固短于才,然三十席亦不难办。”刘喜,命以鱼 肉姜桂,悉移内署。家中人但闻刀砧声,繁碎不绝。门内设一几,行炙者置其上;转视,则肴俎已满。托去复来,十余人络绎于道,取之不竭。末后,行炙人来索汤饼。内言曰:“主人未尝预嘱,咄嗟何以办?” 既而曰:“无已,其假之。”少顷,呼取汤饼。视之,三十余碗,蒸腾 几上。客既去,乃谓刘曰:“可出金资,偿某家汤饼。”刘使人将直去。则其家失汤饼,方共惊异;使至,疑始解。
一夕,夜酌,偶思山东苦。 女请取之。遂出门去,移时返曰:“门外一,可供数日饮。”刘视之, 果得酒,真家中瓮头春也。
越数日,夫人遣二仆如汾。途中一仆曰:“闻狐夫人犒赏优厚,此去得 赏金,可买一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刘曰:“家中人将至。可恨伧奴无礼,必报之。”明日,仆甫入城,头大痛,至署,抱首号呼。共拟进医药。 刘笑曰:“勿须疗,时至当自瘥。”众疑其获罪小君。仆自思:初来未解装,罪何由得?无所告诉,漫膝行而哀之。帘中语曰:“尔谓夫人,则亦已耳, 何谓‘狐’也?”仆乃悟,叩不已。又曰:“既欲得裘,何得复无礼?”已 而曰:“汝愈矣。”言已,仆病若失。仆拜欲出,忽自帘中掷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将去。”仆解视,得五金。刘问家中消息,仆言:都无事,惟夜失藏酒一。稽其时日,即取酒夜也。群惮其神,呼之“圣仙”。刘为绘小像。
时张道一为提学使,闻其异,以桑梓谊诣刘,欲乞一面。女拒 之。刘示以像,张强携而去。归悬座右,朝夕祝之云:“以卿丽质,何之不可?乃托身于鬖鬖之老!下官殊不恶于洞九,何不一惠顾?”女在署,忽谓刘曰:“张公无礼,当小惩之。”一日,张方祝,似有人以界方击额,崩然甚痛。大惧,反卷。刘诘之,使隐其故而诡对之。刘笑曰:“主人额上 得毋痛否?”使不能欺,以实告。
无何,婿亓生来,请觐之。女固辞。亓请之坚。刘曰:“婿非他人,何拒之深?”女曰:“婿相见,必当有以赠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满其志,故适不欲见耳。既固请之,乃许以十日见。”及期,亓入,隔帘揖之,少致存问。仪容隐约,不敢审谛;既退,数步之外,辄回眸注盼。但闻女言曰:“阿婿回首矣!”言已,大笑,烈烈如鸣。亓闻之,胫股皆软,摇摇然若丧魂魄。既出,坐移时,始稍定。乃曰:“适闻笑声,如听霹雳,竟不觉 身为己有。”少顷,婢以女命,赠元二十金。亓受之,谓婢曰:“圣仙日与丈人居,宁不知我素性挥霍,不惯使小钱耶?”女闻之曰:“我固知其然。囊底适罄;向结伴至汴梁,其城为河伯占据,库藏皆没水中, 入水各得些须,何能饱无餍之求?且我纵能厚,彼福薄亦不能任。”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难,与议,无不剖。一日,并坐,忽仰天大惊曰:“大劫将至,为之奈何!”刘惊问家口,曰:“余悉无恙,独二公子可虑。此处不久将为战场,君当求差远去,庶免于难。”刘从之,乞于上官,得解饷云贵间。道里辽远,闻者之, 而女独贺。无何,姜叛,汾州没为贼窟。刘仲子自山东来,适遭其变,遂被害。城陷,官僚皆罹于难,惟刘以公出得免。盗平,刘始归。寻以大案罢误,贫至饔飨不给;而当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忧欲死。女曰:“勿忧,床下三千金,可资用度。”刘大喜,问:“窃之何处?”曰:“天下无主之物,取之不尽,何庸窃乎。”刘借谋得脱 归,女从之。后数年忽去,纸裹数事留赠,中有丧家挂门之小,长二寸许,群以为不祥。刘寻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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