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1985年初识杨宪益伉俪,合影于北京。
赵蘅所撰的《我的舅舅杨宪益》(中译出版社出版)图文并茂,全书以日记的方式,叙述老人生命中最后十年的事迹,看似生活上不起眼不经意的点点滴滴,透过作者朴素而深情的笔触,一一呈现出玲珑剔透的面貌。看这本书,就像无意中走进了一个时间隧道,在晨光熹微中漫步向前,逐渐地,光线明亮了,许多记忆里模糊朦胧的角落,都在刹那间变得清晰可见。
说起杨宪益伉俪,我早在1985年就认识了。那年我以香港翻译学会执委会成员的身份,随团访问北京文化界的前辈,认识了许多译界先驱,包括钱锺书、杨绛、罗新璋、叶君健、叶水夫、卞之琳等,不清楚为什么,别人都是在会议室中正经八百交流的,偏偏热情好客的杨宪益却招呼整团人马上他家玩儿去了。记得那天刚走进他那位于外文局百万庄的宿舍不久,杨老就指着长几上一堆大大小小的美石,叫来客每人各挑一块。如今看了赵蘅的描述,才知道原来杨老这辈子最爱到处逛,搜罗各种文物饰品,例如到潘家园去拣石头,买了又喜欢送人,每次有亲友小辈等造访,都会叫他们去书房里拿书挑石头。那次我挑选的玉石,已经差不多快四十年了,如今还放置在客厅的层架中,安然散发出温润闲逸的光泽。
记得认识杨宪益不久,他就告诉大家,千万别把他当什么老前辈,他可不认,反之,他喜欢我们叫他小杨,因为当年在牛津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听惯了。这小杨可是才智过人,别人上牛津,得在中学里先学希腊文、拉丁文好几年,他到英国后补习了五个月,就考上这所知名学府了,由于太年轻,学校要他再修读一年,才可以正式入学。那时候钱锺书也在牛津,不过比杨宪益年长。小杨在课余参加了“中国学会”,不久还当上了会长,并且在会里认识了出任秘书的英国姑娘戴乃迭,成就了三生石上一段脍炙人口的宿世姻缘。
戴乃迭年轻时非常漂亮,那清丽端庄的容貌,活脱脱就是英格丽·褒曼2.0(两人只相差四岁,几乎可以认作孪生姐妹),父亲是传教士,乃迭生于北京协和医院,七岁才返回英国。由于热爱中国文化,她在大学时选修了中国文学,与修读英国文学的杨宪益,恰好成为了天造地设的绝配,这对日后驰骋译坛的璧人,在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毅然决然先经大西洋到加拿大,再经太平洋到香港,继而由香港乘飞机到重庆,一路辗转,历经艰辛,终于回到了苦难的中国。他们的婚事并没有得到乃迭母亲的祝福,甚至还预言将来如果两人生了孩子,一定会遭遇不幸,岂料一语成谶,他俩的儿子杨烨,日后真的因精神失常于1979年自焚而亡。乃迭痛在心中,却从不言语,她在传记《我有两个祖国》中宣称:“我来中国不是为了革命,也不是为了学习中国的经验,而是出于我对杨宪益的爱,我儿时在北京的美好记忆,以及我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仰慕之情。”俗语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可真正做到了“嫁羊随羊”,九死无悔啊!
认识乃迭那年她六十六岁,心目中只知道杨氏伉俪是中译外的名家,生平合作翻译过中文经典无数,并不知晓这对患难夫妻曾经遭遇过牢狱之灾、丧子之痛,只见乃迭的脸上,布满了刻痕深深的岁月沧桑,依稀呈现出年轻时的秀雅姿容。那时候,总觉得杨老对她特别温柔,特别呵护。印象中,他们两人都爱喝酒,但是他总是不让她喝。后来才得知,原来乃迭当时已经患病了,医生叮咛不可酗酒,宪益这才在旁急于管制。不过,1985年初次见面,乃迭仍然神志清醒,个性爽朗,小杨拗不过她要酒喝时,只会在一旁“呵呵呵”傻笑,完全没辙。其实,他也深知,喝了酒,可以让她暂时忘忧,既不舍得不让她喝,又怕她喝了对身体不好。多年后,每次去北京探望两老,总是记得给小杨捎威士忌,给乃迭带巧克力。那些年乃迭健康日差,神情呆滞,已经不太开口说话了,记得那回在已经迁往友谊宾馆的杨府,看到院子里坐在轮椅上的乃迭,一面像个孩子似的把巧克力紧紧攥在手里,一面用俏皮的眼神瞅着身边的小杨,仿佛在跟他攀比“你有酒,我也有宝”似的,直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回想1994年2月22日,杨宪益伉俪应我邀请来中大新亚书院作为期一月的访问。这段时间,我们经常相聚在一起。杨老刚到时兴致勃勃,精神奕奕,虽然已届七九高龄,但豪气壮志不减当年,一抵埠,就赋诗一首:“逝者如斯亦等闲/虚抛七九不相干/黄河终要归东海/前路还须二十弯”。隔天,有个某报的资深记者来访问,事前根本没做功课,一开口,就问两人工资有多少,乃迭身为外国专家,收入是否比夫婿高?我在一旁听得糟心碍耳,于是暗忖,不如由我自己来跟杨老作个详尽的访谈吧!就这样,日复一日我们每天会晤,中午,我会做好公司三明治给两老送去,虽然不擅烹调,但是只要在面包里塞满火腿、鸡蛋、番茄生菜等材料,再挤进一大堆蛋黄酱,总是能让乃迭一边吃一边露出天使般的笑容。晚上,我们接两老来家里共进晚餐,餐后,小杨缓缓点上一支烟,开始了“一千零一夜”般的故事时间,哪怕情节多么高潮迭起,他说来总是温吞吞慢悠悠。闲谈中,他几乎把原稿是英文White Tiger,中译为《漏船载酒忆当年》(2001年出版的自传)一书中所有的内容,都在饭桌上倾囊相告了。记得他说过,中学时,跟家里请来的英文补习老师池太太闹过一场师生恋,看了赵蘅的文章,方才知道了更多详情。原来池太太是广东人,英语流利,还会法文,当时对才情横溢的少年郎动了痴情,而学生呢?到底算是哪种恋爱,“初恋,暗恋,还是少年维特的烦恼?”赵蘅的妈妈杨苡这样问,“都有吧!”小杨回答得气定神闲,看来耄耋老人对少年时代的风流韵事,还记得清清楚楚。原来,这也是当年杨家急于把宝贝儿子送英留学的主因之一呢!
留港一月,杨宪益伉俪除了举办讲座,出席活动,也遇见了不少旧雨新知,例如在中大跟饶宗颐、劳思光等学者会面,欢谈合影;在空余时间重晤旧友黄永玉。更有一回,由我们夫妇带着他们到香港的黄金海岸去消磨了一个下午。那个月,虽然因为中大访客众多,接待的客舍供应紧张,两老无奈给逼迁了三次:从新亚会友楼,到大学曙光楼,再到逸夫雅群楼,他们仍然安之若素,毫无怨言,小杨甚至还为此赋诗遣怀:先说“故旧重逢会友楼/主人盛意更无传”(会友楼);再说“宾馆室雅何须大,小住三天亦是缘”(曙光楼);最后则叹曰“一弯浅水雾迷濛/楼外青山似梦中/昨夜东风春乍暖/校园处处杜鹃红”(雅群楼)。
1994年,杨宪益应邀到香港中文大学访学。
毕生跨过大大小小坎儿的杨老,早已看破红尘,处变不惊了,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气急败坏惶恐失措,唯独那次原本要出席香港翻译学会午餐聚谈的,上午乃迭突然身体不适,呕吐大作,于是急忙送她前往威尔斯亲王医院急诊。在医院中折腾了五六个钟头,方才检查完毕,送进病房。随后我们发觉还没有进午餐,于是到附近的旅馆餐厅去解决。从来没有见过老人这么虚弱,这么无助,那双手——曾经为翻译经典在打字机上打过成千上万文字的双手,一直在不停嗦嗦发抖,连云吞面中的面条也夹不住。毕竟,乃迭是宪益的毕生挚爱,这样一位重情重义、善良多才的妻子,多年来与他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他怎会不担心她突然急病送院呢?“我觉得自己很平常,我爱人很不错,英国小姐跑到中国吃了苦,没有牢*,还是工作,做了不少事,”寥寥数语,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已经道尽了老人对爱妻的感念与深情了。
1994年那一个月的共处,使我与杨宪益伉俪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临走时,小杨送了我不少书,题签时高高兴兴的,一会儿称我“兄”,一会儿称我“嫂”,一会儿叫同志,一会儿直呼其名。同年6月,他更为我的翻译论述《因难见巧》,撰写《略谈我从事翻译工作的经验和体会》一文,作为他谈翻译的封笔之作。1998年,我为中大创办“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时,特地邀请杨宪益出任文学翻译组终审评判,虽然他已届八三高龄,还是欣然应允。可惜到2000年第一届比赛完毕举行颁奖典礼时,乃迭已溘然长逝了,痛失爱侣的杨老,无论我怎么游说,都不肯一人前来旧地重游。尽管如此,第二届文学奖推出时,杨老仍然应允再次出任终审评判,谁知道他在2002年开始竟然罹患恶疾,看了赵蘅书中“癌妖何足畏”那一章,终于明白为什么老人起先答应了阅卷,最后无法完成,要邀请胞妹杨苡代劳的原委了。在2003年7月11日的记述中,有这么一段话:“舅舅给妈一重活,要妈代替他评选香港华人翻译奖作品,还一再表示此事交给妈太好了。他还是重视,只不过自己力不从心了。”杨宪益和杨静如、杨敏如一门三杰,都是翻译界地翘楚,那次杨老郑重其事地交托胞妹替他完成翻译奖评审任务,实在令人感动。我当年还以为杨老因乃迭去世,伤心过度无法评阅呢!谁知道老人原来不幸患病,却对翻译奖的承诺仍然念念不忘。那年9月20日,我去北京拜访杨老,在他家也会晤了杨静如、杨敏如二人,相谈甚欢。阅读赵蘅当天的日记,又发现了这段记载:“后来香港中文大学的金圣华夫妇来访,她认识阿姨,第一次见妈。她感谢妈妈帮舅舅做的工作,她说她是评奖主席,要妈去香港开会。”这一下,尘封旧事的记忆之窗,豁然推开,朦胧淡忘的片段又变得鲜活起来。在10月18日的日记中,赵蘅再次提到,舅舅力劝妈妈说“其实应去香港开会”,可见在杨老的心目中,评奖活动与香港之行,是值得支持并富有意义的。这些情节,原先无从得知,由于赵蘅巨细无遗的记载,恰似提供了一块块关键的碎片,使我在追忆往事的过程中,终于凑成了一幅完整的拼图。
杨宪益便笺。
《我的舅舅杨宪益》一书中,详细记载了杨老最后十年在小金丝胡同六号生活的日常,记得我每次去那里造访时,总觉得杨老丧妻鳏居,十分落寞孤单,只见窗外稀疏的爬墙虎在寒风中轻摇,沙发前的小猫在寂静中打呼噜,看了赵蘅的文字,才知道原来由于胞妹的爱护,小辈的照料,众多友好如黄苗子、王世襄、丁聪、邵燕祥等人的经常聚晤,以及慕名后进的不断拜访,杨老的晚年其实并不寂寞,读罢此书,使我恍然释怀!
的确,读杨老,忆小杨,终于明白杨宪益无疑是历经沧桑却“活得最轻松的人”,正如他在厅堂里悬挂的对联所言:“从古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
金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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