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浮园的理想
□江枫
壹
在江西泰和县城,有一棵来头不小的樟树,它跟神秘的春浮园有绕不开的关系。
没有见到它之前,我就大胆地想象:它应该长势磅礴,枝丫繁多密集,像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接受众多的礼祀和膜拜——我相信人们早就把它当作血脉同宗的亲人。
但是我所看到的无非是一棵极其普通的樟树。
——它的个头大概只有十来米高,相比于周边的高层建筑,它一点都不高大;它的树冠面积也不算宽展,充其量不足三百平方米。它跟我本邑那棵千年古樟来比,简直是不值一提——那棵生长在白沙镇木口村的樟树,它的虬枝刺破云天,叶片有手掌那么大,它的粗腰需要十六个彪形大汉才能牵手团抱,树杈分裂处可以摆上一桌酒席。月亮走累了喜欢躺在上面歇息,人们愿意相信这棵老得成精的樟树,跟广寒宫一定有某种神秘的来往:嫦娥寂寞舒袖,吴刚斧斫桂树,捣药玉兔在月色苍茫间,打开寂寞的心阀夺门而出……
如此强烈的反差对比下,这棵樟树显然资历太浅,年份不多,不要说一盘瓷白的月亮,一座名动江南的春浮园,就连挂住一朵品相上等的白云,我认为都是意外。
——它的长相也不太招人喜欢,它的根部砌了一个粗砺的水泥墩,上面浇铸了一圈生锈的铁栏——它多像是被限制自由的叛逆者啊!它的腰身一点都不粗蛮,不像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最要紧的是,它的造型一点都不独特,全身上下既没有很多旁逸斜出的枝桠,也没有互生取势的稠密叶片,若不是大风急雨时,我敢说它甚至连树叶都不摇动一下。这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是少年老成还是饱经风霜?都说樟树是一方祈福求愿的神树,比如安福县严田镇那棵1500岁的五爪樟,它的名声不胫而走,纷至沓来的人们,把它当成名声显赫的祖宗、法力无边的神灵,都愿意把美好的愿景挂在上面,给它建立民俗园。可这棵呢?临街隔巷的人们熟视无睹,商贩走卒不以为然,蚂蚁肆意在它体内筑巢起穴,就连它的出生身份信息,包括科属树种,官方机构的测评记录都有误差,对于我,连拍张照片都觉得无处下手。
它沉默坚忍、寡言少语,又貌不惊人,像一名潜伏多年的特工那样隐姓埋名。它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有太多的兴衰荣枯、生离死别?它的使命又是什么,是不是为了保守春浮园太多的秘密?如果是,它在向世人昭示着什么?
贰
樟树在古称西昌的泰和版图上,是一道迷人的风景,它是吉泰平原的青绿标注。有了它,游子乡愁不会磨灭;有了它,暮归老牛不会迷路;有了它,槎滩陂的灌溉才有山水欢笑;有了它,蜀口洲的身段才会顾盼多姿;有了它,“地产嘉禾,和气所生”才并非浪得虚名。而春浮园这棵樟树,收藏着一代名园的大起大落,见证着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它貌不惊人的皮囊下裹藏着一颗高贵的灵魂。
我在重新打量这棵樟树:它的模样虽不喜感,生长的姿势也不应景,但它绝无张牙舞爪之势,它的腰板坚挺盘稳,树身干净整齐,树形纹路清晰有光泽,随手捏一把叶子,都能挤出绿盈盈的汁液来。这表明它受过良好的熏陶,内敛藏秀,出身于大户人家,有着非同一般的教养。相比于不远处那棵蓬头垢面的樟树,它的精神气质卓尔不群。
叁
——它是泰和文化土壤最好的例证。春浮园主萧士玮《春浮园》记载:余园去柳溪可二百武,背市负郭。按照春浮园对应现在的地理方位,完全可以确定这棵樟树的户籍信息。它是怎样在这里扎根落户的呢?也许是园主亲手栽种的,也许是路过的飞鸟掉下的樟籽,也许是一阵风,把外面樟籽吹到了这里,也许是顽劣的孩子随手一丢,一颗樟籽从此在这里安身立命。不管它来自何方,能够生存下来,就证明这块土壤确实不简单。它又年方几何呢?我从随行的景安先生那里得知,这棵樟树是跟春浮园一起出生的,这样算起来,它的树龄也有四百年左右。景安先生是樟树旁边古城西门高盈村人,他是春浮书院的院长,戴眼镜的样子像个老学究。祖上梁潜是《永乐大典》的正监修官,是个叫响的人物。他继承了严谨和缜密思维的梁家基因,对西门的轶闻典故如数家珍,那些博闻强识就像一棵老樟树上长出的叶子。他描绘的古西门画面跃然我眼前:澄江一道月分明的诗句里,快阁远眺,落木千山,朱弦凝绝,万里归船,西门市井繁华,负者歌途行者休树,舍南舍北,农夫蚕桑白发翁媪。如果把时间像纸片一样折起来,把元曲明清小说做成戏文,恍惚之间,我看到东门的陈循穿着明朝内阁的官袍来到西门曾鹤龄的状元坊,新科状元曾彦方步登场,草根入相的杨士奇和吏部尚书王直正在品茗论茶。这是一幅多么迷致的画面,小桥流水,百工市井,商贾云集,这画面简直就是西昌版的清明上河图!这些顶级大佬玉树临风,摇曳在西昌大地人文厚重的土壤上。一座春浮园,它吮吸着这块乐土的滋养,犹如奁妆出镜的青衣,带着苏州评弹的味,说唱在明清交替的时光台阶上。而台阶上飘转的枝叶,有没有眼前这棵樟树的春华秋实?有没有这棵樟树的宠辱得失?
——它是春浮园唯一的指认。走在泰和县城,春浮园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宾馆在会所在车站码头在重要的礼宾场合,都有春浮园的文化标识。每个勤奋的泰和人都贴着春浮园的印记在奔跑在表现在生长。艺术家们用文学、雕塑、绘画等各种显影手段,冲印着这座苏派园林泛黄的胶卷,展开当初这座气凌江南的园林画轴:水光潋滟的芙蓉池,莲叶接天,芰荷问日,其邻金栗堂,老桂丛生,赏雪温酒;独坐幽篁的婵娟径,春泉泛尽、晓烟笼水,其侧杯山处,湖悬螺青、树如华盖;山脚而行,听莺弄黄鹂卖唱、丝竹催眠,有宜月桥照水,宿云墩落樟,更兼绯桃林逶迤,愚山道挽云。曲径通幽,始见浮山参差远树,梅动十里,秋声阁海棠何在?犹闻萧斋瑶山仙;愚山台上欲试笔,添得香樟沉砚清,山风催人望平原,弦歌隐约公安亭?
这样世外桃源的春浮园,这样悠游自适的忘忧谷,简直让人美得要死。比如我就会傻傻想象:以春浮园为家,临湖筑舍,在春浮园十四景中徜徉嘉木名卉,在慵懒的晨昏中放牧白云和月亮。你想想看,花鸟虫鱼,山形水貌,寒来暑往,宇宙洪荒,春浮园把大自然中的色块和光影搬到人体舒感的时间与空间,冶炼一个人的精神,听到自己的心跳,时间慢得让人发呆。我敢保证,每个人都愿意把灵魂和肉体安放在这里,一辈子都神魂颠倒,眉宇飞扬。就像这棵樟树,深情地活在这里,一辈子都不想长大。
肆
这棵樟树,它是春浮园最后的贵族,是活的标本和自证的遗老。它是唯一的幸存者,它可能长相矮矬,躲过了电闪雷鸣的劈击,可能颜值丑陋在刀兵之中幸免于难;它是春浮园唯一的见证者,它的内体收录着春浮园的悲欣交集和风雨交加。
如果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那么这棵樟树是否为春浮园另一种生的形式?这样看来,这棵樟树的灵魂令我心生敬畏。谁说高贵的灵魂就一定要有好看的皮囊?像我乡邑五使西域外交家陈诚手植的柰树,它以微末的骨骼二百年生二百年死二百年扎根前进二百米,向西方奔腾前进——那里是它梦寐以求的原乡。这种灵魂是一种失忆的语言,是一种失落的丰满,是矢志不渝的出发。春浮园这棵樟树,莫非是以静默的姿态等待着我挥毫着墨,给它给这座兴忽之间的春浮园,书写着它的灵魂定义?!
伍
春浮园是晚明士子理想的伊甸园。那些纷至沓来的知识分子面容憔悴身心愁苦,他们的目光迷离,心田枯竭,理想空间稗草丛生。他们需要寄生春浮园这样的土壤,让语言和行为象樟籽一样重新长出嫩苗,一棵风一吹来就吓得紧紧搂住泥土的嫩苗。
——钱谦益、柳如是来了。钱谦益才华横溢,是明末东林党领袖、文坛盟主,曾为与泰和擦肩而过的徐霞客出版刊印游记。他一口气写就的春浮园十四景咏,名噪一时;他人脉活络,若不是他周旋延请,张南垣决不会破天荒在江南留下这座春浮园,不恋官场的萧士玮和甘为贰臣的钱谦益,他们的理想是如何碰撞的呢?钱谦益的侧室柳如是,她带来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婉约,带来了秦淮河的香风丽影,也带来了她的家国情怀。她有什么理想呢?恋爱婚姻错位,力劝丈夫投河殉国,最后一块缕帛结项自尽,她的遗产据说还交代尽数归送春浮园。人们早就忘记了她秦淮八艳之首的江湖履历,她在春浮园生活了半年之久,怀玉闻香,足以证明泰和人把她当成了永久居民。但纵观这对夫妻组合的生平,也无法归纳出他们理想的词条,是苟利国家的义薄云天,还是捐弃前嫌的夫唱妇随?他们的理想和抱负只是游走的躯壳在低吟浅唱,只是盆景移栽,只需要一道闪电,就可以生生地拦腰砍断……
——我的乡党刘同升来了。这位大器晚成的崇祯十年状元,文韬武略赣州起兵,他是个励志楷模。他所著的《春浮园十二首》诗文,借景生情,托物言志,一腔热血和靖国理想流淌在字里行间,他把毕生追求的理想,洒在春浮园这云天花木之间。春浮园给了他火热的苗圃,然而刘同升这株理想之树却无法抵御晚明时期冰冻之寒,最终根断叶败。
——方以智来了。这是个不安分的官二代,本是望族世家子弟,如果沿着9岁能文、15岁博览群书、22岁著书立说这根成长线走下去,他这一生会名就爵显,衣食无忧。可是他的理想让他成了另类:他热议时政又生逢乱世,潦倒时竟然以卖药为生。他那种就刀弃袍的决绝,在文天祥当年经过的惶恐滩死生取义,多像我的乡党杨邦乂那样引刀成一快!春浮园,是以方以智父亲方孔炤家山——浮山来命名的,但方以智绝非仅因感恩而接受萧孟昉的陶庵之乐:他康熙十年(1671),粤西反清案发,方以智被指为主犯,春浮园主萧孟昉将方藏匿于园中。为不累及春浮园和家人,方以智主动走出复壁。他这一步,是理想的极致绚烂,是梦想蓓蕾的绽放,是晚明时期士大夫孤节劲忠气节最悲壮的生长。他是一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然而,他的理想没有削发为僧超度苦难的慧根。有时候,理想的脚步需要停一停,走一走,才记得出发的理由和前进的方向。方以智没有做到,他内心狷狂,信念飞沙走石。最终入佛的袈裟被尽情燃烧,结晶成一颗冰冷的舍利子。他的理想有倔强的树干,但不适合嫁接在春浮园的温室里,春浮园的理想给不了方以智人挪活,树挪死的谶语。
那些语言不同理想各异的追求,在挑战平衡、邈视空间,布局另一种秩序,它们就像一棵棵外强中*空心树,在时间的彼岸弱不禁风,死是唯一的宿命。它们犹如一颗颗发炎的智齿,腐蚀着春浮园的脉管。春浮园承受不了这些切肤之痛,最终受了那些破损理想的株连:名树贵木,或是被狂风连根拔起,或者在一场伐锯中落下树冠,或是在一次大火中生命成了涂炭,或被蝼蚁之口蚕食了身子,森林成为废墟,乐园成为焦土……但精神不死灵魂就永生,春浮园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它需要一个对位的时代和融合的土壤来唤醒它的基因,在某年某日某一刻,沉睡的灵魂茁壮崛起:退场的草木复植披绿,走兽从容,飞鸟悠闲,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现在这棵樟树,它正蓄势待发。
陆
2018年始,有个民营企业“宇宸生态农业旅游有限公司”在距泰和县城十余公里处的沿溪开始了恢复重建春浮园。他们勾稽史料,遍寻人文,拼图复原,设计规划,春浮园在这方炽热的土地上,不日将涅槃再生。一个古典诗话,将超迈前贤再现2000余亩的诗境画园。
泰和的风水将在这里做成美篇。高高的土丘成了平地,不起眼的山塘水陂成了访客的写生道具,风云在这里恋爱,原本荒凉的山坳种上了花树,树林阴翳,鸣声上下,许许多多的鸟,在这里结巢生子。老牛散蹄远方的田野,茂林里的阳光,照在晨炊袅起的村庄……
春浮园田园综合体建设,已按下了泰和县“乡村游”的快进热键,人们纷纷展望春浮园在泰和样板的模特T台上风情万种的样子,在美丽中国“江西样板”上聚光走秀的样子。它不仅仅是对一座春浮园的克隆,更像是一个关于泰和县新理想的构筑,一个对应着伟大的新时代,无数泰和人抱着同一理想而辛勤浇灌的梦想乐园,人们愿意相信,他们努力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春浮园未来野蛮生长的样子。
柒
另一版的复址在春浮园文化中心。它是春浮园半个世纪的博物馆,我在景安先生的推介下走进了春浮园的秘境并且迷失了自我。这里,光电合成、诗词折叠,时间在这里静止沉默,斑驳的影像形成了一个星光浩瀚的画面。画面远去了刀光剑影,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在我眼前飞扬;画面的春浮园楼阁掩映、山石森严、曲水湾环、茂林名花。画面上每处景点都有标注,春浮园的十四景咏更有诗文配图再现,它们都像命名的星宿一样供后人凝视,只是那棵樟树没有任何记载信息,没有任何文字褒扬和歌颂它,它到底在哪儿呢?
从今往后,它是否还有一脉相承的春浮园遗风?它身体的年轮里,是否依然珍藏了这块土地上的影像?是否会有无数的大赋雄文,专为它而来,它因此而声名大作?有没有一天,人们渐渐喜欢这棵见过世面的樟树,愿意和它隔邻潜壁——老人们在树下小睡纳凉,大人们在树下吸一筒香烟,女人在树下择菜汰衣,孩子们爬到树上美滋滋地睡上一觉?它的树叶间,是否还会回荡西昌戏文的吟唱?还有,新春浮园落成后,它是否会有出去走走的愿望,然后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回来?
我更关心的是,它会不会一直保持沉默的本性,不急不赶地生长,却在心里密致刻下天地间伟大的怀想?
作者简介:江枫,本名刘建中,江西省吉水县人。中国散文学会、江西省作家协会、江西省楹联学会会员,吉安市作家协会报告文学专委会副主任,吉安市书法家协会会员,吉水县作家协会主席,吉水县书法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篮球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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