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一年,村里突然追缴前几年欠下的任务粮。那年母亲劳作的时候从山岭摔下来,摔断了肋骨,卧床不起。哥哥出工去修村里的水渠。我正好辍学在家,父亲决定让我跟他一起去送粮。
天刚蒙蒙亮,来不及吃饭,父亲就用箩筐和背篓装好稻谷,他挑着稻谷走前面,我背着背篓尾随前行。
穿林越坎,山路十八弯,我渐渐有些吃力,背着背篓汗流浃背,头几乎低到小腹,汗水滴滴答答的从脸上跌落,肩膀疼得如同针扎。山粱上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几乎没有尽头。转过几个山头,我开始跟不上父亲。
父亲怒斥道,你还不快点,等一下排队的人特别多,太晚了,我们会赶不回来的!你这娃做事怎么磨磨蹭蹭的!
草露湿脚,晨光熹微,而我不敢还嘴,心里却气愤难当,凭什么我要遭这种罪,凭什么我家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要挑出最好最饱满的送到粮站?!
可是不缴又不行,村里广播每天都会公布那些没有完成任务的人,如果再不上缴粮食,会被抓到当典型,甚至会被关起来,这样的举措在那个年代足够吓到那些乡下人。
人为什么要分成三六九等?凭什么我又是最低的那一等?一路思索,却没有答案。
快到镇上的时候,会路过一条山溪,我灵机一动,假借洗手,避开父亲,在河滩上掏了几坨鹅卵石和一些泥沙藏在稻谷下面。这样最少多称10斤出来。
少年的冒失,却不知道这样的作为几乎招来*身之祸。
以前都是父母挑粮上缴,我对交粮流程一无所知。我一度以为是过秤拿票走人。
到了现场,轮到我们的时候我傻眼了。过秤之前居然还要要验级抽检。我心里惴惴不安,却无法阻止。
粮站的工作人员用一根棍子在背篓里面搅动检查稻谷。鹅卵石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工作人员一脸愤怒,有个人直接过来踢了父亲一脚。他们甚至要把父亲送去拘留。
而父亲一脸懵逼,但是他越争辩,就对方就越愤怒。
我躲在父亲背后大气都不敢出。
为了*鸡儆猴,父亲被他们绑在粮站大门旁边的柱头上示众。
乡下人,不敢反抗强权,却能用最幸灾乐祸的语气奚落别人。人群开始聚拢围观,乡亲们指手画脚。
日上三竿,父亲低垂着头,脸庞上的汗开始顺着皱纹从下巴跌落下来。
我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好在村里的一个在镇上教书的叔伯路过游说,父亲才被放下来。
乡下人,向来把声誉看得比命还重要。尤其是乡亲们聚集的场所。
父亲被解绑,众目睽睽之下就拉下腰间的皮带要抽我,我绕着箩筐让他扑了个空,父亲被相熟者劝下。
我们所有的稻谷被判不合格,只能再挑回去。而我家距离镇上还有18公里的山路。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父亲脸阴沉得可怕。
我自知有错,亦不敢多言。
山路绵长,我腹中饥饿,穿过河流,再上山梁,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到在悬崖边上,金灿灿的稻谷撒得满地都是。散落在野草里捧不起来。我听到父亲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咒骂声。
我一抬头,就看见父亲拿着扁担就朝我冲过来。
我拔腿就跑。
我在土坎上,他在土坎下。
山路曲折,父亲追不上我。
他把扁担朝我扔过来,我侧身躲过。
他指着我骂到,你跑,你有本事不要回家,只要你敢回家,老子今天就抽你的筋,拔你的皮,老子要你死!
我不敢反抗父亲,却从骨子里看不起他。
少年人的心思,尚武而简单。世上的事,人家打你,打回去不就行了么?对我这么凶,在外面却那么怂。再说了,这是我家上下一粒一粒种出来的庄稼凭什么要把最好的交上去,还必须陪着笑?
父亲见我一脸倔强,他极度愤怒,用手指着我,怒目圆睁,却一字也说不出。扭头找回扁担挑起箩筐急行。
我站立在山头,山风微拂,山的那边云雾翻绕,亦不想跟他回去,却又不敢离开。只好蹲地上把能捧回的稻谷收集在背篓里,然后背着背篓距离他一箭之地嘟囔着的尾随。
到了家里,父亲不言不语,直接进屋拿出柴刀。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又要打我了。
我每次犯错,都会打得我皮开肉绽,每次等待被打的那一刻都让我心惊胆颤,每一秒的等待都让我如坐针毡。
而我却不敢逃。
因为我曾经逃过一次,被抓回来后绑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打到我几乎无法站立。
如果逃走,会换来更严厉的暴力殴打。
乡下人教育子女,从来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他们坚信,黄荆条子出好人。他们在外懦弱得像羔羊,对内却有着绝对的生*予夺大权。
我只能跟在父亲后面不停的哀求。
阿爹,
我错了,我不敢了,你放过我吧!
父亲咬着腮帮子,不搭话,面目狰狞。
他拿着柴刀,直接去门口砍了一根竹鞭。(老竹子的根系,成人手指粗,结巴密布,打人柔而不断,极具*伤力,父亲专用惩戒武器。)
我不敢往外跑,闪身进屋急寻藏身之处。
屋里有一卷晒席,我躲在后面屏声静气。
父亲进屋了,他掩上了门,四处搜寻。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我捂住胸口,怕父亲听到我心跳的声音。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开始发抖。
我被父亲发现了。
他一脚踢开晒席,我一声惊呼,肝胆欲裂。
父亲鞭子破空而出,把我逼到屋子一角。
我逃不掉了,两股颤颤。
*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跪下求饶道,阿爹,我错了,我不敢了,你放过我啊!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额头的汗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
父亲咬牙切齿,扑过来一脚把我踢翻在地,拧着我的臂膀拖近身来,竹鞭劈头盖脸朝我猛抽,我身上火辣辣的疼,身上开始有一条条的血痕爆起。
父亲一边打,一边细数我今日的过错。
我只有惊恐的哭喊,含糊不清的道歉。
隔壁母亲在床上大声的斥责父亲,后面变成哭泣和咒骂,父亲充耳不闻。
我捂住我的腿,父亲就抽我的头,我捂住我的头,父亲就抽我的腰。
我无处可藏,我无处可避。
屋里只听到竹鞭破空的呼呼声,我的哭喊声,以及鞭子抽到身上的闷响。
我被打得受不了,像狗一样往柜子下钻,却被父亲拖住脚踝拉出来,我拼命拉住柜脚不松手,父亲赶上前来,一鞭抽在我手指上,十指连心,痛得我发颤。我松开柜脚,父亲一把掐住我的手臂,把我扔在屋中央。一脚踢在我脸上,鼻血喷涌而出。
暴怒的父亲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伴随着咆哮。
我凶多吉少,坠入人间炼狱。
大门响了,我又燃起一丝希望,有人回来了,我得救了。
哥哥推门而入。
父亲的怒骂让他知道了事情原委,他听说父亲因我被绑示众,亦怒气冲天,我往他身边躲,哭喊到,哥哥,你救我,哥哥,你救一下我啊!我再也不敢了啊!
哥哥没有劝父亲住手。
他反而愤怒的把我往父亲身边推。
他就看着我被抽得在地上翻滚。
他的嘴角甚至挂着一丝阴笑。
亲情的冷血让我的世界陷入无边的黑暗
,无助,无援,无望的挣扎。
我宁愿一刀毙命也不愿这样钝刀凌迟。
可是……
没有人可以救我。
没有人会救我。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挣扎号哭,生不如死。
哥哥的推搡让我绝望,我不再躲闪,雨点般的竹鞭落在我身上,每一次都伴随着父亲的咒骂,我的闷哼。
我不再求饶,紧紧抱住身体,死死的咬住嘴唇。
我没有依靠,世上亦没有救世主。
混乱中父亲一鞭抽在我耳朵上,耳朵里瞬间响起蝉鸣,血从头皮流下来,温热而腥甜。
我听不清父亲的叫骂了。
我冲向大门,企图夺门而逃。
我的反抗让父亲愈加暴怒,恨不得活剥了我。
父亲说得没错,他今天要我的命。
可是,我逃不了。
还没冲到门口,就被父亲一把揪住领口。那时候的衣服,哥哥们穿了我穿,早就脆弱得不能受力,父亲使劲拉,我拼命回拽。衣服被拉成两半,上面血迹斑斑。
我终究还是挣脱了父亲,他里手里拿着我的半截衣服,我只看见他不停张合的嘴,却听不清他在骂什么。
我要跑,哪怕跑出去之后流浪乞讨无家可归。
这不是家,这是阿鼻地狱。
门被我撞开了。
我拔腿就跑跑,风呼呼的在耳边吹,滴落的鲜血在沙地上画出一条曲线,那么鲜艳,那么夺目,如花儿般绽放。
父亲在后面追,父亲的后面,跟着哥哥。
让我绝望的是,我跑不过他们,撕裂的疼痛每跨一步都那么艰难。
他们距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的心一点点的沉下去。
前面没有路了,我的人生之路也到了尽头。
一道高高的土坎横梗在我面前,土坎下面是川流不息的鹿溪河。
我站在土坎上瑟瑟发抖。
给我个痛快吧!能不能不要这样活活折磨我。
父亲指着我骂道,你这个没有爹妈要的短命鬼。老子就不该收养你这个讨债货。我辛辛苦苦养你十几年,你就这样回报我啊!你怎么不去死!你跳啊!你站着干嘛?跳啊!
我闻言,腿一软,几乎站不住:我真的不是父母亲生的?!从小村里的传言是真的?!
原来都是真的,我费尽心思,旁敲侧击而不得,今日被暴怒的父亲直接简单粗暴的把答案告诉了我。
我确定我是被收养的了,难怪每次兄弟姐妹闯祸,第一个打的就是我,难怪我成绩优异,却要让我辍学,难怪我的人生没有试错的机会。
突然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只是听到我心脏破碎的声音。
眼泪再次决堤而出。
我是收养的,我没有家了,没有人会要我。
我张大嘴,却呼吸不到空气,无边的窒息让我眩晕。
日头偏西,斜暉掠过树梢,河风柔柔的吹过来,吹散了天边斑斓的云彩,夕阳透过云层投射到我脸上,不知道那一束光的尽头是不是天堂?
遗弃我的亲爹亲娘啊,你们在哪里?我没有活路了啊!
肿胀的眼睛开始模糊,而父亲身影越逼越近。
生无可恋,还跑什么?天地之间没有人会护我,心灰意冷。
生而为人,就是原罪,不可饶恕的宿命。
我喉咙已经嘶哑,张了张口,求饶的话却说不出来。
算了吧。何必呢!
不如葬于天涯,止于轮回。
父亲一手指着我,一步一步的紧逼上来,竹鞭已被他丢弃,他手上的柴刀闪着寒芒。
哥哥在父亲背后咬牙切齿,他扬起了手上的绳子,那种梭草编成的绳子,乡下人拿它捆绑不听话的牛羊。
我一步一步的往后退,我听到了身后鹿溪河的咆哮。
“老子今天就要你这个殇亡鬼的命!你吃我的,穿我的,你却整我,害我,品种不好,苗就不好!丢弃你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你亲娘老子都不要你!我就不该收养你这个要账的鬼!你有本事就跳,你死了老子也要把你捞起来,让你给我垫棺材板!”
父亲的话成了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身上痛可以忍受,心里痛让我绝望。
我最后抬眼望向生我养我的乡村,近处青峦叠嶂,远处雪山巍峨。有农夫手牵爱子,荷锄而归。我羡慕那个孩子,可惜我不是他。
眼皮上有血滴下来,我的世界一片猩红。
人间流年实属美好,对我而言却*气腾腾,赶尽*绝。
可是这又怨不得别人,谁叫我是捡来的孩子呢,一个被抛弃的人生罢了。一个生来就自带原罪的草芥。
我转过身去,用尽最后的力气,跳下了鹿溪河。
我的命没有一背篓稻谷值钱,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父亲在大庭广众,颜面扫地。
我生来就自带原罪,所以就不被人所喜,这一切就是我的宿命,我欠你的,那我拿命偿好了。尽管拿走好了,我不稀罕。我欠你的,我还给你。你欠我的,我不要。
从前以往,休说恩怨,从今往后,永无纠缠,我后悔在人间的遇见,不来了,再也不来了,生生世世,永远不来了。
寒冷的河水把我包围,父亲的诅咒再也听不到了,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再也不用寄人篱下。天地之间终于没有人能伤害到我了,河水轻柔的舔着我的伤口,温柔的把我拥入怀里,无边的窒息把我包围,鹿溪河的水都是上游的雪山融化而成,清澈见底却寒气逼人。
心如死灰,入水后我就不再挣扎,只求速死,周围慢慢变得阴沉,黑暗,激流涌动,冷彻心扉,却无比舒适。
我知道错了。
阿爹,求您放过我吧。
我怕了人世间,
鹿溪河,求您收下我吧!
多年以后,我都能很清楚的回忆起那种窒息濒死的感觉,整个世界一片虚空,没有自我与本我的存在,没有躯体,没有牛头马面,没有光,没有草,没有树,没有微尘,什么都没有。
小小少年尝尽世间残酷,无数次拼尽全力想做得更好,换取寄人篱下的时候能有那么一点点好感,可是最后能收留我的,能接纳我的,能把我带走的,只有逸动噬骨的从雪山蜿蜒曲折而过的鹿溪河。一个浪打过来,我失去了知觉。
太好了,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我了。
可是河滩放牛的一个阿伯见我落水,跳进河里把我捞了起来,乡下有种说法,如果有人溺水,就把他放牛背上控水,如果牛一动不动,这人就有救,如果牛不愿意溺水之人放它背上,这人就没得救了。
阿伯家的牛不愿驮我。很多人觉得我没救了。我就那样人事不省的躺在草地上。
河畔住着一个孤身老奶奶,她跑回去把灶台上的大铁锅抱出来,把我放铁锅上,控出我肚子里的河水。
很多人惧怕死亡,我不怕,因为我体验过昏迷。昏迷其实是一种很舒服的状态。可以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放松过。就是那种困了几天几夜深度酣睡的感觉。
悠悠醒来,只看到天边的冷月和围观的邻居,一身的剧痛,还有别人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可是那又如何,那是别人的家,与我毫不相干,眼泪无声的流淌过脸上的伤口,无边无际的悲凉如同暗夜的昙花悄然绽放,再刺透肉身把我的灵魂五花大绑。
我挣脱不了这人世间的束缚。
很多人只知道18层地狱很可怕,可是多年后有人告诉我,地狱其实有十九层,那就是人间。我们都是来人间赎罪的孩子,唯有死亡才是归宿,穿过奈何桥,那里忘川河畔鲜花盛开,青草碧连天。
孟婆会奉上一碗汤,欢迎伤痕累累流浪人间的孩子重归故里。
我终究还是活过来了。
只是有个声音在心头萦绕:我就是废物,垃圾,没有人会要我,我是捡回来的,跟乡下人丢弃的小猫小狗一样。
好可惜,老天不收我。
我一度以为老天是公平的,天父疼惜我才留我在人间。
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根本不是,老天不收我,是因为我欠下的债没还清。
一身前世今生欠下的债,老天爷都嫌弃啊!
孤身的老奶奶看着我遍体鳞伤,她指着父亲骂道,你把娃打成这个样子,你会遭天收的。你不要这娃,我要!你说句话!这娃跟了你也是命苦啊!
老奶奶把我背在背上,把我带去她家养伤。每一步晃动都痛得我撕心裂肺。
村里围观的人群在指指点点,有个妇女抱着孩子,那个孩子指着我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哥哥不听话,被叔叔打,崽崽要听话。
他有阿娘,我没有。
他有阿爹,我没有。
他是别人手心里的宝。
而我只是路边被践踏的野草。
乡下人喂猪都没有人要的那种野草。
我虚弱的与父亲四目相对,他扭过头不看我。
我无力的垂下头,贴在老奶奶的背上。如同侥幸从屠宰场逃跑的羔羊。
唯有眼泪慢慢浸湿了老奶奶后背的衣裳。
那一天,我亲历了人间的残酷。
那一天,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我是乡下人,我就必须把最好的粮食送到城市人的餐桌上,还得毕恭毕敬,面带微笑。
我是被收养的,所以我天生就自带原罪,别人犯错可以被原谅,而我犯错只能拿命偿。
社会角色,我是贱民,家庭角色,我亦是弃儿。
命运在每个人呱呱坠地的时候,就给你量身定制了炉火,铁锤,即使你是青冥顽石转世亦要将你炼成绕指柔。
阿爹终究还是原谅了我,只是每天被干部在村里喇叭上批评让他沉默不语。十里八乡,父亲声名狼藉。人家都说他道德败坏,缴粮作假,父亲百口莫辩。
母亲把我接回了家。
我实在不想回去那个“家”,那个家没有一点温暖,无时无刻不被嫌弃。可是我没得选,我无处可去。
我死过一次,我想活。
哪怕像狗一样活着。
我不甘心,太不甘心,来到世间,命运从未赠我一粒糖,我什么都没有,那就去抢别人手里的糖!我命苦福薄,那我就逆天改命!
经历过此事,我归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课本,无论是灶间烧火,还是割猪草的间隙,有时间就诵读那些语文,那些英文,那些公式。旁人眼里那些枯燥无趣的符号,在我眼里,是能救我逃离这个地方的唯一武器。
在亲戚的资助下,我终于又再次踏上求学之路。辍学那么久的我,还是第一名,全年级的第一名。
后来,我拿到了那张改变命运的录取通知书,哥哥正好订婚,女方知道还要供我上学,立马要求退婚。
哥哥看我的眼睛里能喷出火来,阿娘哭红了眼睛,父亲沉默不语。
父亲望着一堆亲生儿女,恨铁不成钢,兄弟姐妹们满脸愤怒却又幸灾乐祸:亲生儿女没考上,一个养子却考上了!而且还要用一大笔钱!看父亲怎么解决!
我才不管呢!这学,我一定要上,无论如何也要去上!这是唯一可以改变我的命运,也是唯一可以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
我拼尽全力争取到的机会,我怎么可能放弃,怎么愿意放弃?
这让父母很为难。非常为难。
我还在坚持,要去上学,一定要去。
不能去,宁愿死!
为此家庭硝烟四起。我成了别人口中的忤逆不孝。
我偷偷揣着那张录取通知书,爬到村里最高的那座山,极目远眺,江山如画,我觉得未来可期,天下不过是囊中之物,红尘熙熙攘攘,必有我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我终于可以离开这群我厌倦的人。
我一定会遇到那个珍惜我的那个人。
我坚信。
我命里有个恩人,一提到他,我就忍不住流泪,在他的再次帮助下,我如愿以偿。
走之前,父亲要我写一张文书。
说是文书,其实是一张借据。
我有着水瓶座的傲然,有着A型血的绝决,我当着村里长辈的面作出保证:家里的一草一木,一丝一缕我绝不要,等我毕业,我就偿还我吃过的饭,穿过的衣,把这笔账还得清清楚楚。
只是摁手印的时候,心里黯然。
走出村口,大雨滂沱,我泪流满面。
隔壁的老奶奶拉着我的衣袖,说,溪娃子,今后你就一个人了,你要保重啊!
我喉头发硬,说不出一个字。
我没有回头。
亦毫不留恋。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亦没有家了。
在这个世界,没有人会要我,没有人会喜欢我。
村里人都惊讶于溪娃子反抗的勇气,其实我知道那是一种虚张声势的霸气。如同小狗面对猎枪的吠叫罢了。
我还是知道,我没得选。命运轮不到我挑三拣四。
可是那又如何,我本一无所有,大不了依然一无所有。我自幼就与村里孩子不同,我有血性,在我后来的人生中,无数次拍案而起,无数次金刚怒目,无数次逆水行舟,我就从来没有怕过。苦难中成长的人,那种颓废与热血,那种自卑与正义,那种自我嫌弃又对弱者的怜悯铸就了我与众不同的性格。看不得人间的苦,看不得人间的哭,屡次仗义出手,却屡次黯然退场。
后来,我遇见了很多人,遇见很多事,我终于*出一个未来,我衣冠楚楚,我游刃有余,成为很多人的依靠。
可是我依然底气不足,依然误判,无论友谊还是爱情,我付出的好,却只能成为伤害我的武器。
成年后,我横刀立马,护卫着所有家庭成员,赚到钱,第一时间给家人们买了房,分别写了他们的名字,父亲腰杆变得硬气,在家族遇到难处的时候,我是他们的底气,在朋友圈里,我幽默风趣,是他们的开心果。
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沏一壶老茶,回想前尘往事,忍不住悲从中来,只能点一支烟,再轻轻抚平身上的伤痕,能给我温暖的,还是只有我自己。
有的人童年会治愈一辈子,有的人用一辈子来治愈童年。我有一种自卑,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多年后就是我开着豪车,穿着几万元一件的外套,住着别墅,在人群中成为焦点,我用半生的拼搏拿下了让别人听我说话的资格,但是我是知道的,我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强大。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前面千军万马,我背后却空无一人。
多年过去了,我的内心依旧是居无定所。
我渴望有人对我好,可是我又怕有人对我好。当有人对我好的时候,我总是会怕失去对方对我的好,因为从来没有人真心实意的对待过我。
于是每当有人对我好的时候我就毫无保留,奋不顾身,掏心掏肺,生怕怠慢了对方。可是时间久了,我对别人的好,完全变成他们伤害我的筹码。
于是还是觉得冷暖自顾比较好,我又不是没那个本事。我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少年。
只是我可以不交朋友,我可以没有爱情,但是我不能没有家,从小向往的那种温暖的家。
可是人到中年,我依然生活在原生家庭的后遗症里。
我成年后,一度无法释怀,数次顶撞父亲,而父亲却越来越瘦,越来越佝偻。奇怪的是,他脾气却越来越好。
我终究还是原谅了父亲,一个乡下农夫,被生活压弯了脊柱,压力让他崩溃,不说他对我好不好,但是确实是一粥一饭养大了我。我觉得他是爱我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对孩子的爱。且那一天我确实做得不对。尤其是我自己有了孩子,更感同身受。甚至有时候孩子的顽劣让我怀疑是不是一报还一报。
我不忍心为难他。
父亲酗酒,我有能力后就给他买各式各样的酒,可是他老人家总是喝不惯,总是悄悄的把我买回来的好酒好烟偷偷拿到小超市折价卖出去,对于父亲来说,钱能给他安全感,喝了一辈子的劣质酒是他无法抛洒的习惯与情怀。
有一次,我带着两瓶人头马孝敬父亲,父亲尝了一口,一脸嫌弃,说还没有他在村口买的劣质散装酒够味,那一瞬间,我从心里心疼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劳累了一辈子,唯有一个不是亲生的儿子知冷知热,卑微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个爱好,肠胃却只习惯喝那种最便宜最劣质的散装酒。活了一辈子,用卑微的脊梁养活了一家老小,自己的亲生子女却不愿意养他,只能跟着一个养子。
我恨不起来。
都难,人一辈子,谁不难呢?
一个除夕夜我与父亲微醺对饮,与父亲聊及往事,父亲亦是一脸倔强的说,打得对,还打少了,不打你就成不了材。那天其实我是冲上来拉你,怕你跳河,你却犟牛脾气。我是你爹,我养大了你,你身上的血是我的,骨头是我的,当年你若救不回来,我就拿草席把你埋了,我百年之后就在你坟上再砌一座坟,你就是死了也要给我垫棺材板。我养你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有今天,还是我管教有方。
我无言以对,我愤怒莫名,扬眉冷怼他说,你拿着柴刀来拉我啊?再说了,我身上可不是流的你的血,我是你捡回来,你忘了么?
当年父亲用竹鞭抽打我的身,数年后我用语言做利刃,亦将他伤了一次又一次。
父亲沉默以对,我心若汤煮。
可是说了那些不敬的言语,我内心里又觉得抱歉,又觉得后悔,又觉得自己畜生不如。毕竟生恩没有养恩大,于是持续性的相爱相*。
父亲又道,你还是得养我,我毕竟是你爹,养你的爹。如果不是我把你从抱回家,你早就被野狗吃了。再说了,你哥哥姐姐都没能力。他们可没上过大学。
他说这就话的时候眼神闪躲,毫无底气。我只是觉得心里一痛,弱弱道,我没说过不养你。再说了,哥哥姐姐,哪家的房不是我买的,哪家的车不是我送的?
父亲顾左右而言他,我心里五味陈杂。
真搞笑,我活了一辈子,我归属权却不是我自己。
这是哪门子规矩?
可是我又有些没有底气,一个亲生父母都不要的人。
野蛮的爱让我窒息,爱的捆绑让我人到中年依然无法释怀。童年的伤害,我用一辈子也无法治愈自己。
可是我又离不开这群亲人,如同被栓了一辈子的狗,解开了脖子上的绳子反而茫茫然不知归宿。
生意出事那年,父亲在我怀里去世,我肝肠寸断。父亲这个人,说他不好吧,他又节衣缩食供我上学,冬日下夜自习给把我的脚放在他的胸口给我暖脚,说对我好吧,他又野蛮,粗暴,酗酒,无数次打得我崩溃。
送父亲上山的那天,我被兄弟姐妹数次刁难,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罪人,我这几年最大的罪名就是“逼死了父亲”。因为我生意出事,所以父亲着急,因为父亲着急,所以他得了重症,因为得了重症,所以我就是凶手。
我悲愤,我解释,我无言以对,我心若油煎,我失了方寸,我腹背受敌,我没有退路,我行若苦役。
我又没有了活路。
我无数次在暗夜里睁着眼睛到天亮,无数次崩溃,无数次流泪,但是看看身边熟睡的孩子,我甚至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我如同陷入沼泽的麋鹿,只能慢慢的看着泥水漫过我骄傲的角。
我毫无办法。
怎么就活成了这个样子呢?
当一个人对我说,我是垃圾的时候,我嗤之以鼻,可是一群人长年累月对我说,我是垃圾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就是垃圾,废物,一无是处。
一群人吸干了我的血,还嫌我脏。
真是好笑。
其实我很想醉,很想哭。
可是,我居然再也哭不出来了。
安葬父亲那天,我头戴孝布,身穿孝衣,哀痛欲绝,亦被兄弟姐妹围猎,我心灰意冷,已经不再想与他们争论,甚至一人跑到村口的鹿溪河,枯坐良久,觉得做人真难,太难了。
一个朋友在电话里说,你要么走,从此以后一刀两断,要不忍,这是你养父这辈子最后一次的离别,你要想好。
在朋友劝说下,我擦干眼泪,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忍辱负重,送父亲最后一程。
那一天,我几乎流干了我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只是我自己亦不明白,我到底是哭父亲的离开,还是哭自己命运的无奈?
我恨遗弃我的生父母,刻骨铭心的仇恨,绝不原谅的那种。
可是我又忍不住用当年生父母遗弃我的时候包裹里那张红纸上写着的那个名字,并把那张纸视如珍宝。
数年前,我被父亲一个人用鞭子抽打
没有人会救我。
数年后,我被命运的鞭子抽打,依然没有人可以救我。
转了一个大圈,我又回到了原点。
40+的我才明白,男孩子,没有父亲护卫成长,在人生路上,就先输了一局。
我虽然竭尽全力扳回一局,可是命运又让我一无所有。
我曾绝口不提自己的经历,只是对某个朋友在酒后失言聊到以前的过往,可是这个朋友说,你太矫情了,我们这代人,谁不是丧父式教育,野蛮型生长呢?后来他甚至拿这些事取笑我,我只好装着无所谓,我只能装着不介意。
其实我是介意的。
这是我心里的一处不可触及的痛。
只是于无人处对着檐角外的星月,紧抿嘴唇,从此以后把栏杆拍遍,独揽一江寒月,看尽世间晚照沧桑。
只能抽烟,一支接一支。
我是一个重视家庭的人。虽然我事业小成的时候所在圈子里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但是我从不逾越底线。
不是我清高,是我依然不死心。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陪我哭,陪我笑,陪我一起醉的那个人。
我至始至终都会觉得,人一辈子,有红袖添香的爱人,有肝胆相照的朋友才够完整。
我游离半生,我一直向往那种矢志不渝的爱情,也曾用一生的忠诚去捍卫我的爱情,却最终逃不过宿命,最后劳燕分飞,体验不到相濡以沫。
我一直追求那种肝胆相照的友情,也曾掏心掏肺为朋友两肋插刀,却数次被最好的朋友利用出卖,把我推进泥潭,再狠狠的踩上一脚。
我还向往那种温暖的亲情,那种亲人间的知冷知热,可是我跌落尘埃,兄弟姐妹不止一次指着鼻子骂我是垃圾,废物,伤到我无法自愈。
我有个弱点,致命的弱点。我从未感受过温情,于是很多时候就期盼身边的人能知冷知热,陪我笑,陪我哭,陪我醉,于是每次都付出真心,可是在他们眼里,觉得我是傻,我是蠢,我是不懂算计,其实很多时候我能看清对方的布局,但是我装糊涂,非得坐实对方的暗算才出手。
我押上全部身家性命,我就是要赌,赌我付出的感情。
很可惜,十赌十输。
我半生都在举白旗投降,我半生都在试着与自己和解,但是终究还是最亲的人用最锋利的刀朝着我最柔软的地方狠狠的*我一刀。
我甚至因此抑郁了好几年。
我救过不少人,唯独救不了我自己。
世界纷纷扰扰,搞得一大把年纪的我不知道该信谁,亦不敢轻易去爱,去两肋插刀。
我开始自闭,我越来越怕与人交往,别人对我越关心越和善我却越想逃离。
我终究还是被社会的耳光打得服服帖帖。
只是偶尔触景伤情,想起前尘往事,那些恩怨情仇,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是命吗?都是命吧!
不过回首往事,我亦毫无怨言,劝慰自己说,人生不过是一场体验,权势,金钱,对手,仇家,亲人,朋友,都不过是神发给我的道具罢了,呵呵,都是道具而已。
前些日子,母亲病危,没想到醒过来,居然拿出了一份遗嘱,这份遗嘱彻底让我伤了心,亦死了心。
我还是逃不出父亲的五指山,至始至终,他们还是防备着我,并没有把我当自己人。
年逾不惑,我用半生的忠诚才明白一个道理,哪里有什么血浓于水,哪里有什么肝胆相照,哪里有什么矢志不渝,哪里有什么相濡以沫,不过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曲终人散。
当年教授在课堂上讲力学的时候,他曾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给对方一个力,对方必回你一个力,就像爱情,你爱她,她爱你,这才是爱情。
我耗尽半生才明白,原来我最大的短板就是,我一直在固执的用力,而没有等到回应的那个力,无论是爱情,友情,还是家庭。
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于是心灰意冷,于是决定远离这些人,于是假装坚强,于是无奈抱蓬自暖。只是我这半生,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只可惜一切不能重来。
我已经不再纠结谁对谁错,亦不再追究谁又负了谁,这一切就像乱麻,解不开,那就一刀切掉好了。
饶恕他人,放过自己。
所有的生命最后都会死亡,那活着有意义吗?根本毫无意义,都是贩夫走卒,都是蝇营狗苟,都是命如草贱。
于是我只希望有生之年,欠债还钱,不再亏欠。
于是我只期望在我大限之日,离开之时,清清白白,不染尘埃。
但是,我知道有个地方一直在等我回去。
它,就是鹿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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