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迷途（暗夜未灯）

寻找马纳茶金（连载之三）

日薄西山，路途遥遥

关于马纳茶金的具体位置，网上只有寥寥几段文字提及，大多语焉不详，更没有地理坐标。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里的观景台不久前已经完工。当然，由于影像更新滞后，几个月前的变化在谷歌卫星地图上是看不出来的。尽管如此，当我发现山顶那块近似扇形的空地时，还是立刻断定找到了目标。“应该没错。相对位置、里程、海拔都对得上。你想，如果不是修观景台，谁会在山尖上整出块这么规则的场地？那些帐篷似的东西可能就是临时工棚！”我信心满满，急不可耐地跟瑛子解释，恨不得即刻走上那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去证实自己的判断。

山高林密

晦暗的林间小路，不知去向何方

216省道在重修，彻底全面的那种，挖得面目全非，大坑深槽石头坡，但凡毁车考验司机的节目全齐。所谓不破不立吧。“这速度平均下来能有三十公里就不错，跑到地方真得半夜了。”我紧抓着方向盘，冲身旁不错眼珠盯着路面的瑛子咕哝。“离地图上的目标点还有五六十公里呢。”我们一直不敢快跑，生怕颠散了车子。今晚铁定是露宿荒野了。

路旁扭曲的灌木丛

最后的阳光

坑坑洼洼的土路比想象中还要窄，大部分地方根本没办法错车。晚上八点多，天已经黑透。道旁茂密的灌木象两面正在暗影中缓缓合拢的墙壁，挤压着空间，车灯挥舞着微弱的光柱奋力将它们推开。山岩里渗出的水在路面上汇聚，急急地淌，溪流一样，冲进大大小小不知深浅的水坑，再被车轮激起，泼洒到风挡上。黑暗致密坚固。草木枝条不时将车身抽打得劈啪作响，营造着夜半鬼敲门的氛围。冷不丁抬头，后视镜里两点萤火般的灯光正慢慢靠近。“这时间地点，还有人跑？！邪了门了……”来车挺快，我不愿意被人顶着，找稍宽绰点儿的地方将半个车身扎进草丛，腾出路面让他超过去。上来的是辆川A牌的斯科达越野车。司机降下窗玻璃打招呼，依稀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说要去稻城，副驾驶位置空着。“走不过去吧？”我了解的情况如是。“下面当地人讲可以啊……”他的语气里混合着希望和疑虑。二十几分钟之后，斯科达的尾灯静止不动了。我们赶上去，见司机正站在泥地里向两个晃动的人影问路，他们身后隐约是一排平房，透出些昏黄的灯光，温暖但虚弱，在浓密的夜色里奄奄一息。“稻城肯定过不去的，塌方，退回去走水洛那边还有可能。”黑影的普通话有着浓重的藏地口音。“马纳茶金呢？能过去吧？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急切地扔出一连串问题，边替斯科达沮丧—大山，深夜，烂路折返，够倒霉的。“这是陇撒牧场嘛。马纳茶金那边好像没事，怎么走就不清楚，我们是稻城的，不是本地人。你还是去下面问问吧。”他手指的边坡下面，墨汁般的黑暗填满沟谷，像有生命似的，挟带了低沉的犬吠和水流激荡的声音，涌动着想要溢出来将我们吞没。这状况走下去基本等同于给狗狗送夜宵了。“哦哦…不用了，我们大概知道怎么走…”瑛子和我异口同声。

按之前的计算，陇撒牧场应该还在二十公里开外，现在居然到了？“可能这牧场很大吧…”我试图找个合理的解释，“攻略上说过牧场十来公里有明显的指示牌，不用多久也就见分晓了。”事后想想，如此一厢情愿的草率判断实在有些自欺欺人，完全不是我俩的风格，难怪说一旦认死理钻牛角尖，人就会失了心智。前面是个岔路口，我们按照卫星地图上预设的轨迹挑选了方向，依旧自信，浑然不知自己正与马纳茶金渐行渐远。

海拔在升高，路边尽是山岩和高大的乔木，飘来荡去的松萝把它们的影子装扮得离奇古怪。看不见星星月亮，灯光扫过的地方，一层薄薄的雾气正贴着地面蠢蠢欲动。里程表又跳过二十公里，没有指示牌的踪影。逼仄的山道两侧除了树还是树，没有草甸，没有溪流，很明显我们所处的不再是牧场，而是老林子了。不安开始在心底渐渐膨胀。“慢点儿慢点儿，前面有东西！”我随着瑛子的示警急忙踩下刹车，模模糊糊看见三辆摩托车横在路中间。没等我开始纳闷，黑暗里便蹿出一群凶猛的大狗，连扑带咬将我们围在垓心。我立时熄了去挪开摩托的心思，看这些畜生的体型和架势，即便提着棍子出去，估计也坚持不了几分钟就会被撕碎。正不知所措间，左前方的暗影里有了动静，那里是间木楞子窝棚，黑漆漆的没一丝灯亮，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慢悠悠地晃到近前，好像猎人来查看陷阱里的猎物。赶紧低头看车门，还好，是锁上的。我将车窗降下一半，几只大手立刻扒住了玻璃，那一把粗壮得变形的手指令我想起了绿巨人。我觉得玻璃要被掰碎了。“师傅，去马纳茶金怎么走啊？”我努力掩饰着声音里的胆怯。那三颗面目不清的硕大头颅将半幅车窗挤了个密不透风，还在一个劲儿往里钻，抻着脖子想看清这车里面装了些什么。“马纳茶金么，走错了啊，要在陇撒牧场往那边走。”一个绿巨人抬手指着我们身后的方向。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听不出恶意。“啊？…”我判断他们只是好奇，稍稍松了口气，但恐惧旋即被困惑和沮丧代替。“那…有多远啊？”“骑摩托车两三个小时吧。你们住在这里吧…”“不了不了…”我俩忙不迭地谢绝，倒车，调头，在汹汹的犬吠声中落荒而逃。

十一点多，我们仍不死心，凭着手中的地图又做了一次挣扎，希望很快破灭，倒伏的树木将泥土小径变成了断头路。“跑不动了，等天亮回牧场打听了再走吧。”找一方稍稍平整的地面，我草草将车子打横停稳。林子里雾气湿凉粘腻，地上的草根树枝在黑暗中拉扯着我们的腿脚，两人闷声不语放倒后排座位，腾空车厢钻了进去。这注定将是个不眠之夜。

GPS显示当前海拔4130米，高反如期而至。尽管提前吃了药，我还是翻江倒海地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夜半时分，冷雾中幽幽飘出空灵的铃声，“叮…咚，叮叮…咚…”，低沉而清晰，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是野放的牦牛在吃夜草吗？还是巡山的妖精在摇铃？现在要是打开车灯会看见什么？我的大脑本已因为缺氧变得混沌，此刻却不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天蒙蒙亮，我挣扎着起身，打开车门一阵干呕，吐出两口暗绿色的胆汁，留下满嘴怪味。“夜里你听见铃声了吗？”瑛子在我背上轻拍着，声音里满是疲惫，“怪瘆人的，心脏都快跳破了。”淡淡的晨曦中，雾气徘徊着不肯散去，在幽暗的林间漫无目的地游荡，随意拨弄着帷帐般垂挂的松萝，横七竖八倒伏的大树被毛茸茸的苔藓慢慢吞噬，这场景依然像魔界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