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佳按下密码,手背血痕结痂,密码没有被更换,门弹开。
赵南希的大房子向她敞开,如同以往。入户处有一幅新的画,画不重要,她打开水龙头,搬一把昌迪加尔椅,太矮,换成LC6桌。水从池子溢出,渗入地板。她在桌子上踮脚,摇摇欲坠,够着了,墙纸边缘,一扯。让房子成为水泥,成为疤痕,成为空洞,和她的家相似。郁金香墙纸,蜕皮般剥落。角落的塑料袋,被一阵风吹起,浮于水面。
张佳佳强烈地想起母亲,母亲积攒的塑料袋,存在每一个她们住过的地方。那间月租金一千五的阁楼,母亲曾来暂居两月,攒下一柜子塑料袋,白色纤细居多,没有老家的厚重多彩,用作垃圾袋时,得放轻动作。
她工作八年,租过不少房子,阁楼是性价比不错的选择。有空调,热水器能用,家具齐全,虽然粗笨落伍。空间自然不大,不过该有的都有,卫浴隔出一个暗间,灶台在床尾,油烟机搭配电磁炉。就是屋顶倾斜的厉害,像峭瘦山洞,稍不留神,脑袋磕一激灵。
“什么时候搬新房,买在哪里来着。”母亲吴美娟第一次撞到额头时,想起这个问题。“快了吧,在星桥那边。”张佳佳坐在地上,扣着粉色泡沫板地垫的边缘,正准备开电话会议,轻声答一句。母亲一边念叨着:“哪天一起去看看,在几楼啊”“现在想起来,买了房子也好,有个什么事不会没地方去”“但每个月要还很多钱吧,能像你马阿姨的儿子,考个公务员就好了,公积金特别高”,一边用力刷灶台上的油渍,弯着腰。
当初买房时,除了工作存的七十万,家里资助了十万,才凑够首付。母亲强调女孩不用买房,在她走的早上,掏出一本塑料袋包裹着的存折。想到这,张佳佳低了低头,把笔记本挪到腿上,钉钉铃声划破闭闷的空气。母亲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天加班后,她去看那首付八十万,月供一万二的房子。下地铁,骑二十分钟共享单车,独自一人,抱着泡沫般的希望,盛大,转瞬即逝。楼有整齐的窗框,没有安玻璃,像黑洞洞的眼睛,看着这座城市。工地没有人影,野草疯长,要夺得它们的地盘。
房子烂尾的预兆,在去年出现,今年初彻底停摆。张佳佳走了小半圈,换个角度,看属于她的十一幢,又一层层地数楼层。夏季的雨,来势迅猛,天地起白雾,水雾后,黑黝巨物连绵,如海市蜃楼。
她想,少了灯光啊,没有灯光,城市的实感被抽空。念大学前,她没有离开过家乡,河南的一座小县城,一条主干道串联起读书外少量的娱乐生活,边缘有大片麦田,下晚自习的夜里,大声背着单词穿过黑浪。永远都睡不醒,母亲“一辈子辛苦都是为了你,好好学习争口气”的声音,覆盖在每个半夜的热牛奶上。大学考上省外的一所985,报道那天父母一起来送,大家都对迷宫般的城市摸不着头脑,校园也太大,程序太复杂,像被驱赶的蚂蚁一样到处跑,终于把行李搬上七楼寝室。为了省下住宿费用,父母坐夜班绿皮火车走,走前去看西湖。找到正确的公交车,占到一个位置坐下,紧绷一天的心松懈下来,看到周边风景。公交正上高架,斜坡上延绵的车队,发着红黄色的光,新型河流,路边高楼林立通明,如星汉降落。这些灯火,映入了她的皮肤。
一转眼,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城市的东南西北都暂停过。母亲算是第二次来,在张佳佳的出租房里住下,渐渐摸清菜场哪家的肉新鲜,超市什么时候打折,坐公交怎么扫码。母亲把碎布片铺在任何平面的地方,小饭桌上、洗衣机盖上、电脑上,抱怨着“房间太低”“灶台,怎么能叫灶台呢”“墙脚漏水发霉”。为了不再撞到头,走路的姿势开始驼背,就算到外面也一样。她逐步适应着这里的生活,把老家出轨离婚的丈夫忘在脑后,藏在心里。
母亲又提起去新房看看,手上剥着毛豆夹。张佳佳说太远太热了吧,手机弹出一条短信,银行提醒房贷逾期。一颗青色豆子蹦出,滚入床底。
她匆匆喝一碗半凉的粥,连忙出门,穿过太阳,挤进地铁,一个小时后走入大楼,又是部门第一个出勤。教培行业受政策影响,不景气,公司不停降薪裁员,高额房贷早像榨汁机一样将她搅拌。刚准备在位置上坐下,HR远远地,朝她露出局促的笑容,她半蹲的身体,又直立起来,扶了扶眼镜框。
裁员落到了她身上,入职时一周三次面试,离职很快,手续当天即办即走。她想说一下自己的难处,HR已经喊来了下一个。午休时,挑选一番,投出几份简历,又把短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离职补偿金得转到银行账户,先还上房贷。旁边同事打开便携榨汁机,西瓜汁液气息清甜,淡血色的。
等到晚上的同学聚会,她本来没有心情去,但之前已经答应,王缤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她犹豫了下,放弃水杯、抱枕,快步离开了公司。从待了两年的地方转身走开,人也麻木得平静。聚会地点,是一家东南亚餐厅,白色帷幔,棕榈叶,竹编落地灯,大家边聊天边刷手机。
“你帮我挑个角度吧。”坐在张佳佳旁边的赵南希把手机递过来。手背细白的皮肤上,有一片片灰白色的壳。
张佳佳努力笑着接了,留意光线和背景。
“脸上有阴影拍得就会特别有感觉,你喜欢摄影吗?”赵南希看过后说,不等她回答,又开心地继续,“对哎,你上次让我换个标题,非常有效果,涨了好多粉丝,是你和我说的吧?”
王缤抓了一把虾片,挥舞着,“佳佳可以的,照片我看看。”
“佳佳,我是不是还没你微信?”赵南希似乎这才想起她名字,打开手机准备扫一扫。她们同级,但不同班,在王缤组织的聚会里,第二次见面。张佳佳知道赵南希的名字,上学时她就像水晶般存在。
墙上镜子里,映照出两张脸。属于张佳佳的平淡柔和,银框眼镜盖住了不大的眼睛,奶茶色的唇,一笑起来,透着点小心翼翼,似乎永远在等待别人笑容的回应。赵南希的重点在眼睛,明艳,灵俏,随意地流转,没有什么她不能直视,又没有什么让她停留。琥珀耳饰的光,流入了眼睛。
“你口红颜色真好看。”她对张佳佳说,笑着,语气热情得有一点夸张,但不过分,是出自本性的夸张。
“啊是吗,都有点掉了。”张佳佳不自觉地低了低头。
她又问是什么色号。张佳佳报了一个国产的牌子,持久不怎么样,就是看中颜色买。
“我也试试,尝试下新鲜的。”赵南希说。
餐后,张佳佳从洗手间出来,虚挡着裙子一角,又试图用单肩包去遮。赵南希走近,她低声问她有没有带卫生巾。赵南希将她看了一圈,说,“我家很近,去换件衣服吧。”她推辞了一会,想到回家还要挤一个半小时公交和地铁,打车又太贵,就答应了。
地下停车场,一只狸花猫一溜烟跑过,赵南希挠了挠手背,说看到猫就觉得发痒。车里有皮革和白茶混合的气味,她把包垫在一侧,小心坐下,希望自己身上没有血腥味。她不了解车,认不出标识,也能感觉到昂贵。
“佳佳是做新媒体之类的吗?”赵南希轻轻一转方向盘,问她。
“不算吧,是做互联网教育运营的。”她说。空调口的风往她身上直吹,令人发冷。要不要说呢,她想了想,还是算了。
赵南希说:“教育,感觉挺有价值感。我也想找点,类似这样的事做。喜欢的东西太多了,之前想做珠宝设计,开家西餐厅,或者弄一个潜水俱乐部,是不是也挺有趣的?但我爸说我都是过家家,他不相信我能做好任何事。”
赵南希偶尔松开方向盘,用蓝绿色的美甲,挠手背,出现了几道细细的血痕。她继续说,“小红书我想好好做,分享自己的生活和感受给更多人。要不再去学学拍视频,把脑子里的想法实现出来。”
张佳佳不时地回应着,留意着手机电量,投递的简历还没有一个回复。车子驶入小区,绕过喷泉,道路宽阔少人,掩映在繁茂树木后的楼房,幽深雅致。赵南希在她面前,按下密码,房门打开,里面比一般房子层高更高,事物舒展。
“我到处跑,这里住得不多,还真没什么衣服,这件行吗?”赵南希说。她看过去,衣柜里暗幽幽的,深不见底,接过一件黑色无袖连衣裙,缎面滑腻,背部系蝴蝶结,很重又很轻。
情况比预想的糟糕,投递了几十份简历,没有面试通知。每天刷新着各种招聘App,一遍遍优化简历,张佳佳和母亲一起待在阁楼。她拿不准那件裙子能不能机洗,干脆打一脸盆水,蹲在花洒下,蹲在蹲坑的旁边,用手揉搓。洗衣液味和下水道的一点腐臭味,混杂在一起。门被大力地敲响,中介来要下半年的房租。
张佳佳问:“能不能晚几天交。”中介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不高,壮实,跨过了大门,四处打量着,说:“晚一天也不行。”
母亲说:“都住这么久了,就晚几天,房租我们肯定会交上。我们买了那个云溪晓境的房子,再过段时间,就搬到自己新房子里去了啊。”
中介说:“开玩笑,那楼盘早烂尾了,钱房两空你们运气是不好,但我这做生意,今天不交房租必须搬走。”
“先交一个月的行吗?”张佳佳试着问。
中介踢了踢床脚,说:“半年一付,租不起别租,早有别人愿意租了。”
母亲冲过来,打断他们说话,朝张佳佳嚷嚷半天,等到弄清烂尾楼的含义,直说不可能,“那么多钱买的房啊,国家不能不管吧,怎么就你遇到这样的事?辛辛苦苦读书,考了好学校,出来拼命工作,以为能呆在大城市,怎么就搞成现在这样?”
怎么会搞成现在这样,哪里出了错,张佳佳心里绞成一团,回到蹲坑旁边,蹲下身,漂洗衣服。应该继续还房贷吗,她想。无法放手。那幢房子,像海市蜃楼,虚幻的美梦,承载了太久的渴望。世俗成功的道路,跨越阶层的美好生活,努力就有收获的允诺,在前头诱着她,一直无法停步,一直向那个方向走。她一使劲,扯下了湿甸甸的蝴蝶结。
中介开始往外搬东西,母亲声嘶力竭,无法阻挡,一番吵闹下来,夕阳斜照在灰白的墙上,暑气蒸得人头昏脑热,渐渐没了力气,瘫坐在地。面前一片狼藉,张佳佳呆呆看了一阵,突然拉起母亲往外走,一路走到小区外马路上,蝉鸣暴雨般泄下,落在她身上,落在地上。
大理石楼道里,风通透、阴凉。她伸出手,按下看到过的密码。T恤上的汗,被吸走,微微打了个颤。她告诉母亲,这是朋友的房子,借给她们住。她走进玄关,从鞋柜里拿出两双室内拖鞋,把门在身后关上。赵南希要在上海呆半个月,这是她询问何时还裙子时,她说的。
母亲的动作很轻,踩着拖鞋,像踩着一只小兔子,刚刚所有的那些野蛮,都被抽走了。她们参观了一圈房子,张佳佳有了很多上次不好意思细看的发现。卫生间和离开的阁楼差不多大,有干燥的白茶味。卧室的床铺比云层柔软,衣柜里可以开灯。客厅的墙纸上,郁金香呈三角形排列。
母亲说:“就衣柜里,都睡得下两个人。那我们的行李,搬过来吗?”
“不方便,晚点我想想办法。”张佳佳说。
母亲在沙发坐下,挨着边沿,说:“也是,这么好的房子,可不能给人家弄乱了。”
她们在这里生活下来,第五天,母亲渐渐放松,盘着腿坐上了沙发,摸索着开电视,骑单车去五公里外的菜场,把空塑料袋塞进缝隙。张佳佳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开着招聘网站的页面,在床上吃东西。有一家创业公司给她发面试邀请,单休,工资是房贷的三分之二。
“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空中花园谋*案》?我有多的票。”赵南希的信息来的突然。手机砸在了她右脸一侧。
她连忙坐起来,环顾四周,开始手忙脚乱地整理,收起阳台上的内衣,把碗碟归位,调整桌椅的角度。母亲出门买菜,还没有回来。她捡起手机,想编个理由。赵南希的消息又跳出来“七点半哦,我做完头发就直接过去,要来哦”。
张佳佳轻出了口气,把一袋衣物暂时放在玄关,打电话告诉母亲朋友回来的话,她们可能要搬走,房子不要弄乱。然后把连衣裙塞进帆布包,打算先去赴约,见机行事。
剧场黑压压一片,满是人,她们的位置在第三排中央。她看过两次话剧,都是在二楼角落。赵南希抬手招呼她,穿一件大尖领亚麻衬衫,手臂雪白。靠近时,散发着些酒精味。
“好讨厌,买太晚了,第一排的位置没了。”她等她坐下来,四处举着手机,说:“我想拍点照片,再放一句台词这样的,不错吧。”
“挺好,要不要试试弄成黑白照,会有故事感。”张佳佳说。
赵南希蹙眉看了她一会,好像要生气,却忽然笑起来,说:“很有意思,我怎么没想到。”
整场戏,张佳佳大半心思在赵南希身上,她给两个朋友发了信息,谈论一只爱马仕的包,刷了一会朋友圈,把右手的戒指套到左手,左手背皮肤结成的壳似乎更硬了,大笑七次,在中间和结尾各哭了一次。那壳的样子,凹凸不平,不妨说像牡蛎,张佳佳想。
散场后,她把连衣裙拿出来,说蝴蝶结掉了又缝回去了。
赵南希一边听着微信语音信息,随意地说:“没关系的,给你吧。”
她感觉指尖被轻轻地扎了一下,拿着衣服的手缩了回去。眼看着赵南希往停车场走,她凝起精神问:“你要回家吗?”
“奥体那边,你住哪,顺路送你?”赵南希说。
“你家在奥体?我记得上次去的是武林。”张佳佳说。
赵南希挠了挠手背,说:“哦,明天临时飞三亚,去爸妈那边住,也谈不上家不家的,是没法放松的那种地方。”
“那边的小区价格好像很高,”张佳佳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这个季节,三亚也很热吧。”
“其实没这闷热,海边嘛,办完事就再度个长假好了。”赵南希说,“对了,你喜欢刚才的剧吗,感觉是你会喜欢的。虽然扭曲吧,但也想有点那样的爱。”
“我更想要空中花园。”张佳佳开玩笑似的说,赵南希看了她一眼,笑出来。
坐上公交时,她平静呼吸,才想起来,赵南希不知道什么时候喝酒了吧,应该提醒她找个代驾。不对,她并不会多嘴。回到家,母亲已经在沙发上睡着。房子里一尘不染,桌子上放着一碗莲藕排骨汤。她把连衣裙重新拿出来,挂进了衣柜。
张佳佳面试回来,回想着办公室狭窄,新装修的气味堵在冷气里,HR听到她未婚时就把简历翻了个面,让回家等消息。坐公交比地铁便宜,她下车后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进门,猛灌凉开水。母亲问她:“怎么样?”但是得不到回答,又说起那个房子:“听你讲起来不交钱的话,又会失信,房子又被收走,这让人怎么办啊。我也去找点活干吧,现在是不是开网约车挺赚钱,就是我们没车,我开过两年公交你还记得吗,技术还可以的。超市也招人,但年纪要四十五以下,要不拜托他们看看。”
张佳佳说:“你那腰不好,别再弄坏了。我自己想办法,房子不能丢。”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张佳佳握紧了水杯,母亲犹疑地看着她。安静了一会,门被试探着推开了,敲门声更加清晰。刚才她进门急,门并没有完全关合。
“在家吗?”爽朗的女声传来,一张中年女人的脸出现,棕色短发,纹眉,淡妆。
“南希,”女人发现张佳佳,笑着打招呼,“我听小满说你住这,碰巧来附近吃饭,就来看看,没想到正好在家。”
“哦,小满。”张佳佳说,也笑了一下,向她示意地上的拖鞋。女人丰满,穿印花旗袍,说:“小满是我侄女,你上次还帮她带了那个神仙水,感情真好。门我给你关上,注意安全总没错。”
“这门颜色不好看,晚点换一扇。”张佳佳说,她们在沙发上坐下。
“变化挺大,越来越有气质了,高中时我到小满家还见过你的。”女人说,“你那时候起,就有点过敏体质,我记着呢,有个很灵的中医要不要试试,我看你手,好像好很多,小满就是瞎担心。”
“这几天好一点,”张佳佳说,“把左手往身后背了背,又加了一句,夜里还是会痒。”
母亲走过来放下果盘,又退回厨房。
“阿姨挺利索的,有好的给我介绍下。”女人说。
她一看母亲,依旧是习惯性地驼着背,好像还住在那,直不起身的阁楼。
女人坐了一会说:“听说你对珠宝设计感兴趣,我去云南玩时买了几块玉,你拿着看看。”
张佳佳回忆着赵南希的话,说:“那是以前感兴趣。”
“没事,你随便放着,不定哪天兴趣又转回来了。”女人说。
“最近觉得短视频挺有意思的。”张佳佳说。
“巧了啊,女人拍了拍下手掌,我新开家公司就是做这的,来上个班玩玩。哎呀看我说的,玩笑话,你爸肯定都给你安排好了,要进银行的。”
张佳佳抿嘴笑,想,好容易啊,有些人做什么都很容易。
女人邀请赵南希,有空来公司参观,递上了张名片“点维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陈莉”。又说:“弄错了,这个你不感兴趣的。”再递上一张“虹湮传媒集团:陈莉”。
“我开发的那个楼盘,晓庐,有笔资金还没取出来,你方便和你爸提一嘴吗,或者我们一起吃个饭聚聚?”陈莉说。
“我回家时问问他。”张佳佳打了个哈欠。
“看,这种事给你是无聊的吧。我们有好多视频要拍,有空来指导一下。”陈莉热乎地说。离开时,她把玉石留在了沙发上。
关上门,反锁,张佳佳往后仰倒在沙发上,打算等心跳平静下来,再去看玉石。母亲走出来,看着她,想说点什么,还是没有开口,用手捡起盘子里残余的西瓜,弯着腰大口吃了,又抬头说:“地我都擦干净了,上面的吊灯要不要擦一下。”她说:“别动了,小心弄坏,过犹不及。”
她想,对,过犹不及,先等等。她觉得有些漂浮起来,紧张感过后,身体有一种空洞的疲惫。石头沉闷地压在胸口的人生,各个方向都是无法再走的路,好像只能从上方撕开另一个维度。
一直等到第三天,张佳佳走入衣柜,深深呼吸着各种布料的绵密,似乎可以把某些东西,一直吸入体内,产生质的变化。她选了一套米白色休闲套装,后腰有恰到好处的镂空设计。然后,她在镜子前坐下,涂抹赵南希的水乳、赵南希的粉底液、赵南希的眉笔、唇膏、腮红、香水、琥珀耳饰。镜面映照着,一只抬起的手,另一只在手背抓挠,皮肤被划开,泛出血痕。相传:蜃,一种海里的大牡蛎,吐气,可凝结成幻象。赵南希所拥有的,所象征的,大概就是诱她接近的幻象。
赵南希的姿态轻轻撞入她体内,她打了一辆车,微微抬着下颌,端着肩膀,轻夹月牙腋下包,耳饰一晃一晃地,走进陈莉的公司。陈莉带她逛一圈,介绍做房地产的基础相关内容,也说着正在开发新的垂直细分领域赛道,像养老、中年美妆。一间卧室装修的隔间里,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年女人,对着镜头演示怎么给面部刮痧。还有一台正在制作后期的电脑,在给楼房的实地探访画面做特效包装。
陈莉闲聊,说:“看,这房子很熟悉吧。”张佳佳喝了口咖啡,说:“噢,是啊。”
“眼熟,一下子没想起来吧,我们用了那个什么,先从大莲花进去,一镜到底拍的,看起来又新鲜了。”陈莉说。
张佳佳回忆起赵南希的话,心里不确定,但用笃定又随意的口气说出来:“我爸那小区啊,拍得果然不一样。”
陈莉笑着敲了敲电脑显示屏,说:“像上一期我们做的宋文院子,播放量就特别高,大家对豪宅都有一种,天然的窥视欲。”
“我们这不算豪宅。”张佳佳说。
“对,赵行长低调,踏实。”陈莉说,“我知道,也特别佩服要学习的。”
她们走进陈莉的办公室,门一关,有淡淡的檀香味。陈莉说:“你来得突然,你看我也没准备。”她烧水泡茶,把空调温度调低,张佳佳站在窗边,看到马路中间一个清洁工人捡起饮料瓶,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她手臂上,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真实感。
“你那笔资金还不能转,”张佳佳停顿一会,看陈莉把水倒得满出一圈,继续说,“按规定的话。”
陈莉说:“我知道,其实我们下个月就能封顶,之前出了点事故耽搁了。急等着用这钱,顾局那边条子这两天就批下来。我们都是熟人,能不能先通融一下,帮忙这事,肯定是有来有往的。”
张佳佳手指沾了水渍,划出一个110,说:“看上款新车,晚了就订不上了。”
陈莉笑了一下,说:“晚上你们在家吗,我去拜访?”
“还是来我住的地方吧,你上次来过,也熟悉。我爸那人,你也说了,低调。”张佳佳说。
两个人相视,张佳佳手臂,被冷风吹得起了鸡皮疙瘩,喝下一口热茶。出门前,她转过头说:“我觉得啊,有个视频题材也挺好的。”陈莉问:“是什么。”
“探访烂尾楼。”张佳佳微笑。
夜晚,陈莉像风一样潜入赵南希的房子,照旧吃了一盘果切,热切谈笑,走的时候,留下两大箱玫瑰青提礼盒。张佳佳打开盒子盖,里面散发出纸币特有的气味。她双腿有些发软,脑子自顾运转,换下了白色套装,穿上自己的浅灰T恤和牛仔裤。她对在厨房的母亲说:“我们搬走吧。”
母亲开始收拾,不多的行李。她仔细擦拭着,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这是繁琐的活,母亲很快也来帮忙。她擦着黄铜门把手,说:“给她整理干净,我知道,你朋友可能一开始没答应我们来住,那我们弄干净一点。我们不是没地方去了嘛,就是暂住一下。”
“我们买个好的房子,烂尾楼的钱,我拿回来了。”张佳佳说。
母亲呆呆看着她,说:“人家把钱还回来了?那可太好了。”
等她们清洁完毕,窗外的月亮挂上高空,母亲背着双肩包,张佳佳挎着鼓囊囊的帆布袋,两手紧紧提着青提礼盒。她刚走向玄关,门咔哒一声,开了。
门被从外面推进来,张佳佳撞着母亲,慌忙躲进一旁的储藏间,隐在黑暗中。从昏黄的感应灯下,可以看见赵南希探进半个身子,长卷发垂黏在脸侧,酒精味浓郁。她扶着墙走进来,张佳佳踮脚移步,拿起柜子上自己的凉鞋,溜向门外。母亲跟在后面,正弯下腰,手碰到鞋子,赵南希嚷嚷着“门,门忘记关了”,猛地转过身来。她直直地看着母亲,在她眼前关上了门。她说:“来得好快啊,女司机好,安全。帮我找个东西,马上走。”
赵南希指挥着吴美娟,进储藏间翻腾,说:“这太多灰了,黄色的公仔,看到了吗,你猜今天是谁生日,我就想要这个。我小时候捡到过一只和这很像的小猫,被丢出去了,‘嗖’的一下。”吴美娟不知道怎么走脱,跟着她的话语行动。
在塑料箱里找到小猫公仔,她举给赵南希看,赵南希欢呼着。她们出了门,进电梯,一路往停车场走。吴美娟收到张佳佳的信息,询问情况:“她把你当作代驾了吗,找到机会先溜开。”她想,这会溜开不容易,再说房子也免费住过了,送女孩一次吧。
上了车,吴美娟不太熟悉,摸索了一番。开出停车场时,她迟疑了。后座的赵南希说:“去机场得往右啊,你没开导航?”吴美娟答应了一声,起步,输入地址。第一个红绿灯停下,她给张佳佳发信息:你找地方睡一会儿。
信息很快回过来:你在哪?我去找你。
吴美娟回复:送你朋友去机场,回来还是小区门口见。
她刚放下手机,赵南希上半身探了过来,举着自己的手机,对她们拍摄。“这位就是阿姨了,阿姨,和粉丝们打个招呼吧。”赵南希对着镜头说。
吴美娟偏开头,努力看路。
赵南希用一种过分热情欢快的语调继续:“关注我的友友们,应该对阿姨很熟悉了。我们来问一下阿姨,住进梦里的大房子,是什么感受。”
吴美娟心脏一缩,下意识地看了眼镜头。
那边赵南希还在催她说一说,等不来回答,一阵笑声,暂停了拍摄。赵南希放下手机,朝着她说:“阿姨你玩小红书吗,可能不玩,更没有关注我哦。上篇内容一发布,涨了好多粉,标题就叫,朋友失业负债,偷偷住进我的千万公寓是什么体验,效果简直不要太好。”
吴美娟慌张之下,走错了车道,一个劲地道歉。
“我也是上周才发现的,在海边躺着无聊,手滑,点开了那个App,半年没用了吧,就看到佳佳坐在我家沙发上。那个摄像头和吊灯一体的哦,不好发现吧。你们的行为说实话挺不好的,不过,我来了点灵感,灵啊。”赵南希说,“阿姨,你先想一下,等会再拍点感想,怎么没看到张佳佳啊。这几天的还没看,有没有好玩的素材,我看看,阿姨你想想说什么。”
吴美娟明白了大概意思,看对方态度,稍微松口气。车子掉头,回转。赵南希抱着公仔,滑看着监控内容,到了陈莉的部分。
她慢慢坐直,头抵着椅背,反复看了几遍青提礼盒,开始挠手背。“停下,”她忽然大声说,“快停啊。”
吴美娟不明所以,慌忙靠边停车。赵南希下车去开驾驶室的门,让她去后座。车子再次驶上马路,驶向十字路口。赵南希嘴里不断念念有声:“这他知道了又要说我,不能跑了,什么都干不好,不能让你们跑了。”吴美娟劝着:“还是我来开,我开安全。”她说第二遍时,话音刚落,车子急刹,一声响动在寂静的夜中炸开,一辆电瓶车和一名外卖骑手,倒在车前,血迅速渗开。
赵南希低头紧紧抓着方向盘,再抬头时,松手,颤抖解开安全带。她没有转身,说:“张佳佳这是诈骗,冒充我骗了人家几百万。我给闹出去的话,起码判十年。”
吴美娟还有些懵,下意识地说:“怎么会,我们只是,怎么可能。”一时间,被有意无意忽视的情形,被隐藏的想法,爬回她的心中。她哑着声音强调:“钱我们会还的,会还的。”
“车之前都是你开的,我们可以互相帮忙。”赵南希说,车窗映着她的侧脸,忽明忽暗,下巴轻轻战栗。
吴美娟望向窗外,眼神涣散,彻夜没有休息的脸,松弛、黯淡。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透着空洞色彩,她似乎看到灰白天边,楼房绵延,草木蔓发,一扇窗里亮起一盏灯。
阳光照进卧室,带着冬天清晨的清新,间或几声鸟鸣。香樟树的枝叶,在窗前摇曳。房子坐落在小城的江边,不新不旧,家具是宜家风样式,淡木色,简单温和。张佳佳从被子里探出身,呆呆地看了会儿飘动的纱帘,揉了揉脸。多冷的天,都要开点窗透气,这是母亲的习惯之一。她快速地洗漱,水温暖和,卫生间没有异味,有一点海洋的气息。
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小时,新公司骑车二十分钟可到。冰箱顶盖着白色蕾丝布,她在桌前坐下,喝热牛奶,吃葡萄土司。桌面上铺着一层印花布,面包店的塑料袋,半透明色,她仔细折叠好,放进塑料桶,里面花花绿绿,已经积攒了大半桶。
下周要去上海出差,她想起不能坐高铁,下决心抛弃烂尾楼,断供后成为失信人,有一系列的限制,但不要紧,勉强能应付。
牛奶喝得还剩两口,桌上掉了些面包屑,门外传来一阵动静,她转过头,似乎在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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