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孙若茜
《现代爱情》的第三集,安妮·海瑟薇扮演的莱克西坐在电脑前,试图在一个老式的约会网站上写一段自我介绍。因为一点儿状况,她成了一个不太好自我描述的人,而这个“状况”是要用“微小”还是“巨大”来形容?她说,全凭你怎么看了。
为了说明状况,她回忆了一次偶遇。因为醒来之后非常非常迫切地想要桃子,她穿着一身永远也找不到合适场合的衣服——满身的金色亮片和粉色毛领大衣,出现在了清晨的超市里,她的心情好到起飞,亢奋的情绪简直淹没了偶遇的杰夫——这个原本只是准备挑选水果做个沙拉的稳重男人,聊了几句之后,他就变得走起路来也自带节拍摇摇摆摆了。他们把正式的约会定在了周四晚上。
回到家,莱克西的情绪忽然一落千丈,她把自己藏在被子里,直到周四被杰夫的电话叫醒。她没有爽约,只不过出现时脸上的妆不见了,身上的亮片不见了,一切可以用粉红色形容的东西都不见了。她像是一个梦游中的人,缓慢,呆滞。她套在褐色的大毛衣里,端着肩膀微微蜷缩着身体,成了一个只想吃什锦麦片的老太婆。
你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吗?这场约会实在是太尴尬了。她的身体里就像是住着两个不同的灵魂,但她并不是双胞胎,而是患有双相情感障碍。这让我想起了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德国作家,他叫托马斯·梅勒。双向情感障碍偷走了他六年时间。这种病又叫躁郁症,梅勒所患的是临床对这种病所划分的类型中最严重的一种,双相I型,无论是躁狂症还是抑郁症,都特征完整地在他身上交替进行,且病程漫长,往往要持续一年到一年半。躁狂症越是强烈,抑郁症就越是顽强。
托马斯·梅勒
在剧中,莱克西的躁狂期被粉饰地就像迎来了一个明媚的清晨,她的亢奋让她金光闪闪,拥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她把极度的兴奋变成了学习和工作上的高效率,用以弥补那些“缺席”的日子,戏剧化的处理勾勒出的是一个电力十足的超人,一个让日常疲倦的我们会稍稍有些向往的样子。这和托马斯·梅勒的讲述很不一样。
的确,躁狂症也让梅勒满怀巨大的活力,智力上异想天开,但与此同时,他几乎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情感上大起大落,性生活放荡不羁,喜欢极大的浪费。在躁狂期,他一大早就开始酗酒,想尽办法挥霍钱财,而后负债累累,他在城市里狂奔,对人大打出手。他把自己形容成一个脑子烧坏了的小丑,满世界疯跑,四处闯祸。
当然,托马斯·梅勒的症状的确比莱克西严重得多,因为除此之外他还伴有幻觉。在他的幻觉中,他和麦当娜做爱,把红酒泼到了毕加索的身上,在麦当劳遇到正啃着一个巨无霸的伯恩哈德。1999年,他第一次发病,他形容那些幻觉建立在一种滥俗的、妄想式的弥赛亚情节之上,他觉得整个人类历史上发生的一切都在向他涌来,他能从所有的文字作品、歌曲和文献资料中发现各种蛛丝马迹,它们都在暗示他,有一个人将在世纪之交出现,世界的本质会在他身上得以体现,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想起梅勒的这些形容时,我不由推断的是,剧中那些歌舞的片段以及明亮欢快的《莱克西秀》,都是莱克西实实在在的感受,并且,大概不会有比那更合适的方式可以用来呈现了。
躁狂过后必将迎来的抑郁猝不及防。
莱克西形容它就像是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怪物,无论你跑得多快,它都能追得上你。那是躁狂的反面,失望、麻木、冷漠、绝望,任凭世界上的一切都丧失意义,时间被抽走,人处在一切空间之外和世界断了联系。就像我们看到的,莱克西的躯体像是在瞬间被掏空,唯一能做的只有掀起被子,钻进去。她说她曾经在床上躺了21天依然没有力气起来。这听起来很夸张,但事实是,很多抑郁症的人都是以自*作为结束的。托马斯·梅勒就试图自*过两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莱克西选择只展现出自己的一面,只有确定自己可以表现出色的时候才出现,而另一面,她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隐瞒了起来,雇主、朋友、家人,没有人见过真实的她。
而托马斯·梅勒呢,他用“房间里的大象”形容过自己的疾病和周围的人对待它的态度——你不可能视而不见,然而谁也不会去谈论它。他告诉我,在德国,人们对精神疾病是存有偏见的。他问我,在中国,情况是怎样的?
莱克西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治疗,心理分析、电击治疗、认知行为治疗、药物治疗等等。但是情况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改善。她不断制造并接受着生活的沉默,爱情就在门外,但是她走不到门口,她形容那就像一个嫉妒的疯妈妈拦住青春期的女儿不让她走下台阶,然后把她锁在楼上。
托马斯·梅勒写了一本叫《背向世界》的自传体小说来讲述疾病缠身的过程,以一种“观看舞台上的自己表演自己”的姿态和能够接近疾病本身的疯狂及残酷的语言,暴露他曾经的糟糕、狼狈乃至幻觉,公开给自己打上了躁郁症的烙印。刚写完,他其实有点儿担忧,想着“天啊,现在全世界都要知道我是一个精神病了!”每一个尝试袒露自己不堪的人都会理解这种担忧,这并不需要有一本在全球发行的书,几个人,或者一个人,都可以代表全世界。梅勒一共发病过三次,第二次的时候他才开始正视它,接受自己有这种病,并且认识到它可能会伴随一生。那时起,他才开始在清醒的时候写作。他非常希望将那些击碎他生活的东西以一种固定的形式存在下来,让他能更加理解自己,就像是面对一条巨大的恶龙,把它画下来,就好像找到了一种和它交流的方式。他说:“那一行行文字犹如祈祷。”
莱克西起初也从没有向别人倾诉过。直到她终于开始做这件事时,她的感觉就像是一头大象从她的胸中迈出了一只脚,这个形容让我印象很深。她给所有的前任和无缘无故断掉联系的同事打电话,得到他们的理解和原谅对她来说有着很好的治愈效果。
倾诉似乎真的有神奇的力量,据我所知,梅勒的书也像是建立了一个防火墙,把他的病挡在了门外。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有八九年没犯过病了,他的情绪稳定,谈吐幽默。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到一些病症留下的痕迹,那么,发胖,脱发,这些是药物的副作用留下的。但是,他说,毕竟还是药物救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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