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流(十二)

少年Pi的奇幻漂流(十二)

首页休闲益智松松垮垮的犀牛更新时间:2024-05-05

第44章

太阳爬过天空,爬到天顶,开始落下。那一整天我都坐在船桨上,只为了保持平衡才稍微动一动。我整个人都朝地平线上那个会出现来救我的小点倾斜着。这是一种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单调状态。在我的记忆中,最初的几个小时是与一种声音联系在一起的,不是你猜的声音,不是鬣狗的吠叫声,也不是大海的嘶嘶声:而是苍蝇的嗡嗡声。救生艇上有苍蝇。它们出现了,以苍蝇的方式到处乱飞,懒洋洋地绕着大大的圈,相互靠近时便突然嗡嗡嗡地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一起盘旋。有几只苍蝇很勇敢,冒险飞到我待的地方。它们绕着我飞,发出像单螺旋桨飞机的劈啪声,然后又急急忙忙地飞回去。它们不是原来就在船上,就是某一只动物带上来的,很可能是鬣狗带上来的。但无论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都没有待长久;两天之内它们全都消失了。鬣狗从斑马身后猛地朝它们咬去,吃了好多。其他的也许被风吹到海上去了。也许有几只幸运的尽其天年,得享高寿。

傍晚近了,我也更加焦虑起来。一天结束时,一切都让我害怕。夜里,船只会很难发现我。夜里,鬣狗也许会活跃起来,也许"橘子汁"也会活跃起来。

夜幕降临了。没有月亮。云层遮住了星星。物体的轮廓变得难以辨认。一切都消失了,大海,救生艇,我自己的身体。海面平静,几乎没有风,因此我甚至不能让自己置身于声音之中。我似乎漂浮在纯粹的抽象的黑暗之中。我一直盯着我以为是地平线的地方,同时耳朵一直瞀觉地听着动物的任何动静。我无法想像怎么能熬过这一夜。

夜里的某个时候,鬣狗开始嗥叫,斑马开始发出吠叫声和长长的尖叫声,我还听见不断的敲打声。我害怕得发抖,而且——我不想在这儿隐瞒——尿裤子了。但是这些声音是从船的另一头传来的。我感觉不到能够表明动静的摇晃。那只恶魔般的动物显然离我很远。在黑暗中更近一些的地方,我开始听见很响的呼气声、*声和呼噜声,还有各种边吃东西边发出的咂嘴声。我的神经实在承受不了"橘子汁"在活动这个想法,因此我没这么想。我只是不去注意这个想法。在我下面,在海里,也有声音,突然的拍打声和哗哗的挥动声,瞬间便消失了。那里也在进行着保卫生命的战斗。

黑夜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多么缓慢啊。

第45章

我冷。这是我不经意之间注意到的事情,似乎与我无关。天破晓了。白昼来临得如此迅速,却又是令人难以觉察地渐渐到来的。天空的一角改变了颜色。空气中开始充满了光亮。平静的大海像一本巨大的书一样在我身边打开了。四周仍然感觉像是黑夜。突然就变成了白天。

当太阳像一个被电点亮的橘子,冲出地平线时,空气才开始变得温暖起来,但我要感觉到温暖,却不需要等那么久。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射下来,温暖的感觉便在我心中活跃起来:那是希望带来的温暖。随着物体的轮廓渐渐出现,充满了色彩,希望也不断地增长,直到在我心中变成了一首歌。噢,沐浴在希望中多好啊!事情终归会解决的。最糟糕的事已经过去了。我活过了黑夜。今天我就会得救的。想到这儿,在心里将这些词串在一起,这本身就是希望的源泉。希望之中又滋生出新的希望。当地平线变成―条简洁清晰的线条时,我急切地仔细地看着地平线的方向。天又晴朗起来,能见度很高。我想像拉维会第一个欢迎我,取笑我。"这是什么?"他会说。"你给自己找了一只了不起的大救生艇,在里面装满了动物?你以为自己是诺亚还是什么?"父亲肯定没有刮胡子,头发凌乱。母亲会看着天,把我拥进怀里。我想像了十几条救援船上的情景,各种甜蜜团圆的画面。那天早晨,地平线可能朝一个方向弯曲,而我的嘴唇却坚定地朝另一个方向弯曲,弯成了一个微笑。

可能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确实是在很长时间以后才去看救生艇上正在发生什么事。鬣狗袭击了斑马。它的嘴是鲜红的,正在啃一块皮。我的眼睛自然地开始寻找伤口,寻找被袭击的部位。我害怕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斑马断了的腿不见了。鬣狗把断腿咬了下来,拖到了船尾,斑马的身后。一块皮松松垮垮地挂在外露的残肢上。血还在滴。受害者耐心地忍受着痛苦,没有做出引人注意的抗议。它在慢慢地不断地磨着牙,这是惟一能看得见的痛苦表示。震惊、厌恶和气愤猛然传遍我全身。我恨透了鬣狗。我想要做点儿什么,去*死它。但我什么也没做。我的愤慨没有持续多久。这一点我必须老实承认。我不能对斑马长久地表示怜悯之情。当你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你的同情便被恐惧和求生的自私渴望磨钝了。它非常痛苦,这太让人伤心了——它这么高大,这么强壮,它受的折磨还没有到头呢——但我无能为力。我感到它很可怜,然后便不再想这件事。我并不以此自豪。我很抱歉,我对这件事如此麻木不仁。我仍然没有忘记那匹斑马和它所忍受的痛苦。没有哪一次做祷告时我不想到它。

仍然不见"橘子汁"。我又将目光转向了地平线。

那天下午,风大了些,我开始注意到救生艇:尽管它很重,却轻轻地浮在海面上,毫无疑问,这是因为船上没有满员。干舷很高,也就是水面和舷侧的之间的距离很大;只有狂暴不羁的大海才能将我们淹没。但这也意味着无论船的哪一头迎着风,都会转变方向,让舷侧对着海浪。碎浪像拳头一样不断在船壳上敲打,而大浪则会让船先向一边倾斜,再向另一边倾斜,令人厌倦地晃来晃去。不断的颠簸让我感到恶心。

也许换个姿势我会感觉好一些。我从船桨上滑下来,回到船头,面对海浪坐着,左手是船体的其余部分。我离鬣狗更近了,但它没有动。

就在我深深地呼吸,集中精力消除恶心的感觉时,我看见了"橘子汁"。鬣狗看着我,但没有动。"橘子汁"进人了我的视线。她没精打采地坐着,两只手抓着舷边,头低低地埋在两只手臂之间。她张着嘴,伸出舌头。她显然在喘气。尽管我忍受着这场悲剧的折磨,尽管我感觉不舒服,我还是笑出了声来。那一刻"橘子汁"所有的表现都说明了一件事:晕船。一种新物种的形象跃人了我的脑海:一种罕见的能够航海的猩猩,还是个新手。我又恢复了坐的姿势。可怜的东西看上去像人一样不舒服!在动物身上看到人的特征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这在猿猴和猴子身上很容易看到。猿猴是我们在动物界最清晰的镜子。我又笑起来。我用双手捂住胸口,对自己的感觉感到非常惊讶。噢,天啊。这笑声就像一座快乐的火山,正在我心中爆发。"橘子汁"不仅让我高兴了起来;她还承担了我们俩的晕船感觉。我感觉好多了。

我又开始仔细搜索地平线,心中充满了希望。

除了晕船晕得要死以外,还有一件关于"橘子汁"的事让人惊奇:她没有受伤。而且她背对着鬣狗,似乎感到自己很安全,不必理睬它。这只救生艇上的生态系统确实让人困惑不解。在自然环境中斑点鬣狗和猩猩不可能相遇,因为婆罗洲没有鬣狗,而非洲没有猩猩,因此我们不可能知道它们会如何相处。但是,当这些住在树上以水果为食的动物和热带稀树草原的食肉动物来到一起时,它们会如此清楚地划清各自的生态龛,不去注意对方,这种情况即使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似乎可能性也很低。猩猩在鬣狗闻来肯定是一只猎物,尽管是一只奇怪的猎物,一只因为会形成巨大的毛团而被记住的猎物,但是味道比排气管要好,值得在树丛附近寻找。鬣狗在猩猩闻来肯定是一只食肉动物,是一只榴莲偶然掉在地上时警惕的原因。但是大自然永远会引起我们淳

讶。也许事情并非如此。如果山羊能够和犀牛友好相处,为什么猩猩就不能和鬣狗友好相处呢?这在动物园里一定会大受欢迎。得竖起一块牌子。我巳经能看见牌子上的字了:"亲爱的游客,请不要为猩猩担心!它们待在树上是因为它们住在那里,而不是因为它们害怕斑点鬣狗。请在它们进食时或太阳落山,它们口渴时回来,你们就会看见它们从树上爬下来,在地面上四处走动,完全不受鬣狗的*扰。"父亲会着迷的。

那天下午的某个时候我见到了第一种可能成为我亲爱的可靠的朋友的动物。船壳上有碰撞声和刮擦声。几秒钟后,一只大海龟出现了,它靠船那么近,我弯下腰去就能抓住它。那是一只玳瑁,它懒洋洋地划着鳍,从水里伸出了头。它丑陋的模样十分引人注目,坚固的发黄的棕色龟壳有大约三英尺长,上面长着一块块的海藻,深绿色的脸上长着一张尖尖的嘴,没有嘴唇,两只鼻孔就是两个实实在在的洞,黑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副表情既傲慢又严肃,像一个坏脾气的老头,心里总在抱怨。这只爬行动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它的最奇怪之处。和线条优美的滑溜溜的鱼相比,它模样古怪,浮在水里显得很不协调。但是显然它是在自己的环境中,格格不人的是我。它围着船绕了几分钟。

我对它说:“去跟船说我在这儿。去吧,去吧。”它转过身,后鳍轮流划着水,一会儿便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第46章

在船只应该出现的地方堆积起来的云层和渐渐消逝的白天慢慢将我微笑的弯弯的嘴角拉直了。要说这一夜或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夜晚,这是毫无意义的。我度过了那么多糟糕的夜晚,没有一夜可以被评为糟糕之最。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在海上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异常痛苦,这种痛苦与第一夜焦虑得发呆的情况不同,那种焦虑是更常见的痛苦,是崩溃,包括哭泣、伤心和精神痛苦;这种痛苦与后来的痛苦也不同,后来我还能有力气去充分体会自己的感受。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前,是一个可怕的傍晚。

我注意到救生艇周围有鲨鱼出现。太阳已经开始拉上帷幕,白天就要结束了。那是橘黄色和红色平静的爆发,是一首伟大的变音交响乐,是一块超自然尺寸的彩色画布,那是太平洋上一次真正壮丽的日落,而我却没能好好欣赏。那几条鲨鱼是灰鲭鲨——速度极快的尖鼻子食肉动物,长长的*人的牙齿引人注目地从嘴里伸出来。它们大约有六七英尺长,其中一条还要更大一些。我不安地看着它们。最大的一条迅速朝船游过来,似乎要发起袭击,它的背鳍伸出了水面好几英寸,但就在快要到船面前时,它却没入水中,以令人畏惧的优雅动作在水下滑行。它转过身来,这一次游得不那么近,然后消失了。其他鲨鱼在船附近待的时间更长一些,在不同深度的水中来来回回地游,有几条就在伸手可及的水面下,看得清清楚楚,还有几条在更深的水里。还有其他的鱼,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形状各异。要不是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别处去,也许我会更仔细地打量它们的:"橘子汁"进入了我的视线。

她转过身来,把手臂放在油布上,那动作就像你我抬起胳膊,非常放松地搭在旁边的椅子背上一模一样。但是她显然并不放松。她带着一副非常伤心悲痛的表情,开始四处张望,慢慢地把头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就在那一瞬间,我们与猿猴之间的相似之处变得并不可笑了。她在动物园里生了两只小猩猩,这两只雄性猩猩分别有5岁和8岁,它们身强体壮,是她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毫无疑问,她在仔细搜寻水面,不经意之间模仿着我在过去36个小时内所做的事的时候,心里牵挂的就是他们。她注意到了我,却没有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只是另一只失去了一切、必死无疑的动物。我的情绪突然变糟了。

后来,鬣狗只嗥叫了一声,算是征兆,然后便露出了*气。它已经一整天没有从狭窄的住舱里出来了。现在,它把前腿搭在斑马体侧,伸过头去,用嘴咬住了一块皮,用力地拽。斑马肚子上的一长条皮被拽了下来,像礼物外面的包装纸被撕开了边缘整齐、又长又宽的一条,只是现在被撕下来的是皮,因此没有声音,而且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血立刻像河水一样喷涌而出。斑马恢复了生气,吠叫着,喷着鼻息,发出长长的尖叫声,来保护自己。它匆匆迈着前腿,昂起头,想要咬鬣狗,但却够不到那头野兽。它摇晃着那条好的后腿,却只说明了前一天晚上敲打声的来源:那是蹄子敲打船侧发出的声音。斑马保全自己的努力只让鬣狗突然疯狂地嗥叫和撕咬起来。斑马的体侧有了一个裂开的伤口。鬣狗已经不再满足于从斑马背后伸头去咬,它爬到了斑马的腰上。它开始从斑马肚子里拽出一团团的肠子和其他内脏。它的行为没有任何规律。它在这儿咬一口,在那儿吞一口,似乎被眼前这么丰盛的食物弄得不知所措。吞下半个肝脏以后,它又开始用力扯发白的气球一样的胃囊。但是胃囊很重,而且斑马的腰部比它的腹部要高,血又很滑,于是鬣狗开始滑进受害者的身体里。它猛地把头和肩膀伸进斑马的内脏,连前腿膝盖都进去了。然后它又想把自己拖出来,却滑了下来。最后它固定了这样一个姿势,一半身体在里面,一半身体在外面。斑马在从身体内部开始被活活吃掉。

它反抗的力气越来越小。血开始从它的鼻孔里流出来。有一两次,它笔直地昂起头,似乎在向上苍乞求——淋漓尽致地表达了那一刻的憎恶。

"橘子汁"并没有漠不关心地目睹这一切。她从坐板上完全站了起来。巨大的身躯和短小得不相称的腿让她看上去像一台架在扭曲的轮子上的冰箱。但是她高高地举起巨大手臂的样子十分威严。她两只手臂伸展开的长度比她的身高还长。她一只手臂悬在水上,另一只手臂几乎能横着伸到救生艇另一边。她缩回嘴唇,露出巨大的犬齿,开始咆哮起来。叫声低沉、有力,带着愤怒,一个平常像长颈鹿一样安静的动物像这样叫,真令人惊奇。鬣狗和我一样被突然爆发的叫声吓了一跳。但时间不长。在紧张地盯着"橘子汁"看了一眼之后,它脖子上和背上的毛竖了起来,尾巴也直直地向上竖了起来。它爬回到奄奄一息的斑马身上,嘴上滴着血,同样用高声的吼叫回敬"橘子汁"。两只动物相距3英尺,嘴巴张得大大的,面对着面。它们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叫喊,身体因为用力而颤抖着。我能看到鬣狗的喉咙深处。一分钟之前,太平洋上的空气中还响着大海的啸叫声和低语声,这是一种自然的旋律,在更快乐的情况下,我可以称之为令人心旷神怡,现在却突然充斥了这种可怕的噪音,像一场大规模的猛烈战斗中震耳的枪炮声和雷鸣般的爆炸声。我耳朵所能听见的高音域部分充斥着鬣狗的吼叫声,低音域部分充斥着"橘子汁"的低沉吼叫声,在这两部分之间是斑马的无助的叫声。我的耳朵被各种声音塞满了。没有别的声音,没有任何一种别的声音能够挤过这些声音,被我听到。

我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我坚信鬣狗要朝“橘子汁”冲过去了。

我无法想像事情还能比这更糟,但事情的确变得更糟了。斑马把一些血喷进了海里。几秒钟后,船被重重敲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我们周围的海水开始被鲨鱼搅得浪花翻滚。它们在寻找血的来源,寻找近在嘴边的食物。它们的尾鳍迅速在水上掠过,头突然伸出水面。船不停地遭到撞击。我并不担心船会翻——我想鲨鱼实际上会穿过金属船壳,把船弄沉。

船每次被撞一下,那两只动物都会跳起来,看上去像受了惊,但是它们主要的事就是互相吼叫,它们是不会从这件事上分心的。我肯定这场吼叫比赛会变成身体对抗。然而叫声却突然中断了几分钟。"橘子汁"气呼呼地咂着嘴转过身去,而鬣狗则低下头,退回到斑马被宰割的身体后面。鲨鱼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停止敲船,最后离开了。一切终于安静下来。

空气中飘浮着刺鼻的恶臭,一种锈蚀和排泄物相混合的土腥味。到处都是血,渐渐凝结成深红色的硬壳。只有一只苍蝇嗡嗡地飞,在我听来像报告疯狂的警铃。那天,地平线上没有出现船只,没有出现任何东西。现在一天就要结束了。当太阳滑到地平线下面的时候,逝去的不仅是白天和可怜的斑马,还有我的家人。第二次日落时,不相信被痛苦和悲伤所取代。他们死了;我不能再否认。这是你心里必须承认的一件什么样的事啊!失去一位哥哥就失去了一个可以分享成长经历的人,一个应该给你带来嫂子和侄子侄女的人,他们是为你的生命之树增添新的枝叶的人。失去父亲就失去了你可以寻求指导和帮助的人,一个像树干支撑树枝一样支持你的人。失去母亲,啊,那就像失去了你头顶的太阳。那就像失去了——对不起,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我在油布上躺下,脸埋在胳膊里,伤心哭泣了一整夜。鬣狗夜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吃。

第47章

天亮了,空气潮湿,阴云密布,风是暖的,天空像一块乌云织成的厚密的毯子,而乌云就像堆成团的肮脏的棉被单。

斑马还活着。我无法相信。它身上有一个两英尺宽的洞,洞口像一座刚刚爆发的火山,喷出被吃了一半的器官,在光线下闪着亮或发出晦暗的干巴巴的光,然而,在它最重要的部分,生命仍然在跳动着,尽管十分微弱。它的活动仅限于顫抖一下后腿,偶尔眨一下眼睛。我吓坏了。我不知道一个生命可以承受如此严重的伤害却还活着。

鬣狗很紧张。虽然天已经亮了,但是它并没有安下心来休息。这也许是因为吃得太多了吧;它的肚子胀得大大的。"橘子汁"的情绪也很危险。她坐立不安,露着牙齿。

我待在原地,在靠近船头的地方蜷缩着。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我担心如果在船桨上平衡不了身体就会掉进水里去。

中午的时候,斑马死了。它的眼睛毫无生气,对鬣狗偶尔的攻击已经毫不在意了。

下午,暴力爆发了。情绪已经紧张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鬣狗在尖声吠叫。"橘子汁"在发出呼噜声和很响的咂嘴声。突然,它们的抱怨被引燃,大量喷射而出。鬣狗跳到斑马残缺的尸体上,朝"橘子汁"冲了过去。

我想我已经把鬣狗的威胁说得很清楚了。我心里非常清楚,在"橘子汁"还没有机会保卫自己之前,我已经对她的生命不抱任何希望了。我低估了她。我低估了她的勇气。

她重重地捶了一下那只野兽的头。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动作。这使我的心因为爱、崇拜和恐惧而融化了。我有没有说过她以前是只宠物,被她的印度尼西亚主人麻木不仁地抛弃了——她的故事和所有不合造做宠物的动物的故事一样。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宠物在年幼可爱的时候被买了回去。它给主人一家带来了许多欢乐。后来它长大了,胃口也大了。它的表现说明它不可能被训练得服从管教。越来越大的力气使它变得很难管。一天,女仆把它窝里的床单抽出来,因为她决定要洗床单,或者,主人家的儿子开玩笑地从它手里抢走了一块食物一为了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宠物生气地露出了牙齿。家里人害怕了。第二天,宠物发现自己和人类兄弟姐妹一起在吉普车的后排座上颠簸。车子开进了一座丛林。车上的每个人都认为那是一个奇怪的可怕的地方。他们来到一块林中空地。他们迅速查看了一下空地。突然,吉普车吼叫着开动起来,轮子卷起了灰尘,宠物看到它认识的那些人,它爱的那些人,正透过吉普车的后窗看着它,吉普车飞快地开走了。它被留了下来。宠物不明白。它和它的人类兄弟姐妹―样没有在这座丛林里生活的准备。它在附近等他们回来,努力消除心里涌起的恐慌。他们没有回来。太阳落山了。它很快便变得沮丧,放弃了对生命的希望。几天后它会死于饥饿和曝晒,或者是被犬类攻击。

"橘子汁"可能成为这些被遗弃的宠物中的一只。但她却进了本地治里动物园。她一生温柔平和。我记得,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她总是把我抱在怀里,用她有我手掌长的手指抓弄我的头发。她是一只年轻的雌性猩猩,在练习做妈妈的技巧。她长大成年,成了一只野性十足的猩猩时,我便在远处观察她。我以为自己非常了解她,可以预测她的每一个动作。这种凶残的野蛮的勇气让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我一生只了解她的一部分。

她重重地捶了一下那只野兽的头。那一下多重啊。那只野兽刚跑到坐板边上,便撞了上去,发出一声很尖锐的声音,同时它的前腿叉开,趴在了地上,我以为坐板或它的嘴或两者肯定碎了。鬣狗一瞬间便站了起来,身上的每一根毛都竖了起来,我的每一根头发也竖了起来,但是现在它的敌意已经不那么活跃。它退了回去。我欣喜若狂。"橘子汁"鼓舞人心的自我防卫让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喜悦。

喜悦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

成年雌性猩猩打不过成年雄性斑点鬣狗。这是根据经验总结出的明显事实。让动物学家们了解这一点吧。如果"橘子汁"是只雄猩猩,如果她在磅秤上和她在我心中的分量一样重,事情也许会不一样。但是尽管她因为生活在动物园里,所以吃得太多,身体肥胖,她也只有110镑重。雌猩猩的个头只有雄猩猩一半大。但这不仅仅是一个重量和蛮力的问題。"橘子汁"并非毫无防御能力。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态度和知识。以水果为食的动物对捕*知道多少?它能从哪里学到嫁往哪儿咬,咬多狠,咬多久?猩猩也许高一些,也许有强壮灵巧的手臂和长长的犬齿,但是如果它不知道如何将这些当做武器使用,那么这些就没有用处。鬣狗只用嘴便能打败猿猴,因为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得到。

鬣狗回来了。它跳到坐板上,在"橘子汁"还没来得及出手之前便抓住了她的手腕。"橘子汁"用另一只胳膊去打鬣狗的头,但是这一下只让那野兽恶毒地嗥叫起来。她想用嘴咬,但是鬣狗的速度更快。哎,"橘子汁"的防御缺乏精确性和连贯性。她的恐惧

毫无用处,只妨碍了她。鬣狗放开她的手腕,很在行地咬住了她的脖子。

痛苦和恐惧让我说不出话来,我看着"橘子汁"徒劳地捶鬣狗,拽它的毛,同时她的喉咙被它的嘴紧紧地咬着。到了最后,她让我想到了我们自己:她写满恐惧的眼神,还有压抑的呜咽,都太像人类了。她努力想爬到油布上。鬣狗剧烈地摇晃着她。她从坐板上摔下来,摔到了船底,鬣狗也和她一起摔了下去。我听见声音,但是什么也没再看见。

下一个就是我:这一点非常清楚。我艰难地站了起来。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让我看不清。我已经不是在为我的家庭或是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哭泣了。我已经太麻木,想不到这些了。我哭是因为我实在太累了,该休息了。

我在油布上向前走去。船两端的油布尽管绷得很紧,但是中间却有些松;这一段能让我费力地颠着走三四步。我还得走到网和卷起来的油布旁边。在我当时的状况下,这就像一次艰苦的跋涉。当我把脚踏在中间横坐板上时,坚硬的坐板使我充满了生气,仿佛我踏上的是坚实的陆地。我让两只脚都站在坐板上,享受着稳稳站立的姿势。我感到头晕,但是既然死亡的时刻即将到来,这样的晕眩只让我更加感到一种恐惧的庄严。我把手抬到胸前一它们是我对付鬣狗的武器。它抬头看着我。它的嘴是红的。"橘子汁"躺在它身边,靠着死去的斑马。她的手臂张开着,短短的腿交叉着,稍稍转向一边。她看上去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猿猴基督。只是她没有头。她的头被咬掉了。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这样的景象让眼睛感到恐惧,让心灵感到难以忍受。在朝鬣狗扑过去之前,为了在最后的搏斗之前鼓起勇气,我低下了头。

在我的两腿之间,在坐板下面,我看见了理查德·帕克的脑袋。巨大的脑袋。恍惚之中,那只脑袋看上去有木星那么大。爪子就像几卷《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我回到船头,倒了下来。

那个夜晚我是在谵妄的状态中度过的。我一直在想我是睡着了,梦见了一只老虎,现在正在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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