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枪械的完美邂逅

我是一名现场执法行为能力教官，在讲台和训练场上，我会谈笑风生，课堂上其乐融融，但是就是这么外表阳光，坚持运动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我有着长达十七年之久的睡眠不足历史，那种难以入睡的煎熬，夜深人静的时候，总都觉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记得以前在桂阳派出所当一个刑侦民警，值班和办案难免遇到通宵达旦，一个通宵之后总以为能够安安稳稳睡一觉，但总是事与愿违，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明明很困却睡不着，闭一会儿眼睛干脆还是回到岗位上班吧，真是欲哭无泪。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了2017年夏天，那是我成为特警的第三个年头，我居然用最震耳欲聋的响杆，意外地彻底治愈了我的失眠，结束那一段不堪回忆的历史。没错，就是手枪射击训练，那种对精神的磨砺，把我似脱缰的野马一样的思绪慢慢降服，能够让我变成一个有正常睡眠的人。而这个过程，诞生于武侠情结，成长于理想追求，为责任担当亮剑，又藏剑于仁随心所欲。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故事开头在少年轻狂，儿时的日记本早已经泛黄，歪歪斜斜的字迹虽慢慢褪色，但要当警察的志向却日渐清晰。2011年的秋，我收获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颗梦想果实，穿上了梦寐以求的警服。戴着单警装备，走街串巷执法办案，还真有仗剑走天涯的感觉。那时虽然表面上看着威风，但是新入职场还是让我如履薄冰，记得那时候还是刑侦民警，跟着师父一招一式学习办理案件，两年时间已初见雏形。县局组织我们到太平靶场进行实弹射击训练，也跟着师父去了，在场组织射击的一个领导开玩笑说，看我墩墩大，如果我全部上靶，就调我到特警大队算了。说起来我除了入警训练和每年为数不多的轮值轮训之外，其实很少有机会能摸到枪械，更不说拿专门的时间深入的研究和训练，所以对枪械的感觉就是陌生、害怕还有好奇，于是我看师父他们先打，心想我就依葫芦画瓢，师父都能发发上靶，我的视力更加好，七米的距离怎么都不会脱靶。结果却让我大跌眼镜，我一个弹匣打完，靶子上只有一发命中，当时就一个大大的囧字写在靶场，心想作为一个警察，连七米这么近的靶子都打不中，我还怎么去跟犯罪嫌疑人作斗争，在危难关头怎么能保护群众和自己。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水平，会不会是我这把枪正好就是歪的打不准。我于是申请再试射一次，而且是换了一个靶位和手枪，结果只有两发上靶，看着我的靶子，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感觉被人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连解释的空间都没有。

市局顺应人民的需求，高度重视特警队伍特别是区县特警队的建设，特警大队人员翻倍，而且入选的民警要具备一定突击攻坚的硬件要求。就这样，应验了当时在靶场的那句玩笑话，我真的就被选入了特警大队。这正是一个先进的组织最先进的地方，每个人都能到最合适的岗位上，愉快开心地做实现自己价值的事情，把身体潜能激发到最大化，我很幸运在这样一个组织里面，正是这一片沃土，让我在这里生根发芽成长茁壮。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与枪有了不解之缘，特警大队按照三人快速处置小组的模式，每人都配枪开展社会面巡逻与蹲点，动中备勤，是社会面反恐防暴的尖刀利刃。我能频繁地与手枪接触了，虽然与枪的距离更加近了，但是却无法更进一步了解，因为我只能从一些老同志那里，获取一些安全用枪和怎么打枪的条条款款，并不知道其中的原理。这个时候，手枪就像中学同班的暗恋对象，虽然随时能见，但是总觉得有个神秘而又危险的气息，让我心里敬而远之。剑客有剑而不能挥，空有正气却难护正义，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接下来出现了一件意料之外，但是又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被县局选派参加市局举办的现场执法行为能力教官培训。也就是在这个教官培训，终于让我打开射击这扇神秘而又专业的门户，作为一个门外汉，曾经那种羞愧难当和无可奈何的经历，让我就像一块泡沫一样，如饥似渴的吸收关于枪械的知识。为期一个多月的培训系统而全面，教官团专业又耐心，在三分之一涉及射击的训练时间里，知道了等腰三角形射击姿势，安全操作技术规程，手枪的勤务状态，基本握枪手法，准星缺口的平正关系，扣压扳机的基本要领，掩体利用等等。虽然一时无法全部理解和消化，但是不懂就问，还是让我加快了追赶的步伐。我足够努力，我的进步也很大，每一次训练之后都觉得自己在射击上有了突破式的发展，迫不及待的想要下一次训练快点到来，我在十米都能全部上靶了，后来十五米偶尔还能进入高分区，对于这些偶尔命中的高分区，我内心暗自洋洋得意，沾沾自喜，这可是在培训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一个剑客遭遇挫折打击，入武馆遇良师，技入门心坚定，前所未有之。然而，我在最得意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堵墙上。

教官培训非常扎实，要拿到教官证书的标准非常高，市局秉持宁缺毋滥的原则，往期的通过率仅仅大约五成。我心里非常理解，这样的要求是绝对有必要的，因为我们是要带着自己一个单位几百上千的人训练的，如果出现明显错误和不合理，那么一大群人都可能跟着犯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而教官考核要合格，射击合格是必要条件，而合格的标准是，全流程在规定时间内24发子弹命中17发以上在高分区。当我知道这个标准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不限时间我都不一定达到，而在计时的压力之下，我在训练中基本上就没完成过，于是我陷入了一种焦虑之中。特别是十五米这个射击距离，我真的是没有十足把握，弹着点的散布区域超过了高分区的范围，只要瞄准点稍微偏移，基本上就没有希望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射击训练中那些偶尔命中的高分区，那并不是技术的一种体现，根本就不是可以拿来沾沾自喜的事儿，我却被这种凭运气而来的高分区掩盖技术上存在的问题，而真正的技术上的进步，只能是弹着点散布的集中程度来证明。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导致弹着点分散这个问题的根源是什么，我还是不知道，也问了很多人，自己也在苦苦寻找。我不停地回忆老师教我的每一个环节，然后把每一个环节的技术要领都深入领会，在那个时候，每当查找到一个问题，我就记下来，然后等待下一次训练课来验证我的想法。但是，我拼命地实验和试错，都没有取得突破，我总是在问，问题到底出现在了哪里，拜托谁能告诉我一下啊，走不出的迷宫让我有些灰心丧气了，这就是我撞上的那堵墙。剑客似乎已经走火入魔，吃饭走路睡觉都陷入剑道而不能自拔，不分场合做空手据枪的动作，就为获得一点顿悟和灵感，然而欲速则不达。最终教官培训毫无悬念地失败了，一个多月流血流汗的训练无功而返，我虽然学习了很多东西，却碰到了最大的困惑。

我并不甘心就这样失败，我把原因归结为基本功不扎实，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扎扎实实训练的机会。从那以后，我不断在困惑中徘徊，训练中就像一只老鼠一样，不放过任何一发空余的子弹，有时候还厚着脸皮要其他人的训练弹，去验证我那些突然出现的技术改进方案。机会再一次眷顾上我，2017年，特警总队举办全市特警大比武，扎扎实实训练的机会来了。在这里我不得不再次感谢这个先进的组织，我的枪法明明火候不到，却给了我这次比武的机会，我很感激，所以比谁都珍惜。这次机会堪称完美，因为伴随训练机会来临的，还有从新疆特警总队调入县局的西北枪王谭得明，也被县局召集参加大比武。我们一起在明月山一个废弃的采石厂山槽里训练，从三伏天一直到三九天。谭得明不但教了我很多射击知识，还对射击技术全程逐桢演示。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的弹着点散布终于集中起来了，十五米对十公分的气球，命中率稳定在七成，而这个密集程度，亦远远小于教官培训高分区，当时就想，下次如果还有教官培训，我应该能稳稳通过了。在训练中我发现，谭得明的射击技术并没有教官培训中讲的那么标准，但是他的弹着点的密集程度，已经到了夸张的程度，有时候在十五米距离十发子弹只会在靶子上出现一个比大拇指盖大一点的空洞。我当时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他有时候还调侃我再练上十年，看能不能赶上这个水平。于是我又总结，技术上的动作姿势并不是一个核心的东西，正所谓“丑功夫，俊把式”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那些打NBA的运动员，投篮动作还有五花八门的呢。这段时间，剑客苦练基本功，从最简单的拔剑起式开始，每日练习挥剑万次，最终冲破魔道，达到手中有剑每击必中，这也是我进步最快的一个阶段。第二年，我再次参加了教官培训，将教官证书稳稳拿到。从此，我走上了县局教育训练的最前线，把这项生命工程扛在肩上，也就是在这一刻起，我觉得我的训练方向似乎要发生一些改变。

我意识到，既然是当了实战教官，那么只为了自己把枪打好是远远不够的，追赶谭得明不应该是我唯一的目标，所以我在训练中，不但要在技术上朝着精益求精的方向发展，还要研究如何帮助和带动所有战友共同提高，走教学研究的路线。此时，我再次把所有技术回溯到原点，翻看我在迷雾中徘徊的记录，因为我所经历的这些困惑，在我的学员中大概率也会出现，我把这些困惑的最真实感受记录下来，并寻找其解决的办法一一附录。此时我在大学和高中的知识帮助了我，我利用了运动技能迁移原理、运动心理学、运动生理学、宏观物理学中的牛顿三定律、点线面的基础几何理论，又自创人机工学推导原理，把那些问题彻底解剖开来，清清楚楚又简简单单的讲给我的学员，让他们知道从原理的角度，去寻找适合自己的技术。就这样，我养成了学习 思考 记录的习惯，到目前已形成了五万多字的训练随笔。慢慢地，县局教育板块的工作得到彻底扭转，从全市连续居尾跃居全市连续三年领先，受到市局通报表扬。而另一方面，在这些原理的加持下，我的射击技术也在不断进步，我的弹着点散布不断集中，到2020年，我也能打出指甲盖大小的散布，曾经一个弹匣打出去只有一个弹孔，到现在也只有一个稍大的弹孔，不同的是，当时只命中一颗，现在是打在一处。在当年的全市公安特警大比武中，我和谭得明再次并肩作战，一举夺得警组协同射击科目冠军。然而，这次我没有沾沾自喜，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也可以稍微理解到射击奥运冠军们那种泰然自若的镇定。从入门到如今，三年磨剑，每一次的挥剑都变成了我成长的营养，水滴石穿，终于亮剑。这次我也看到了一些未来，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练习，从比武中也看了自己的短板。

讲了这么多故事，这又与治疗失眠有什么联系吗？那就在这里揭晓答案，也希望这个答案对那些有入睡障碍的战友有一点启发。众所周知，射击是需要集中注意力的，集中注意力瞄准和击发，还有一个最重要就是克制枪响意识。这个意识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和防御机制，会让射手在枪响瞬间主动或者被动改变手上动作，从而在不知不觉中破坏准心缺口平正关系，一个最大的证据就是很少有人看到枪口吐出的火舌，因为在这一瞬间，大多数射手闭眼了，我当年就是被这个隐藏的问题折磨到怀疑人生，这也是我偶然看影片《007》片段时顿悟的，邦德教一个女郎打枪时特意告诉她“尽量不要闭眼睛”。枪响意识就像一个幽灵一样伴随着一个射手，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很多射手在练习空枪的时候技术好好的，但是一旦填上实弹，之前练习的空枪动作被清空，回复到最原始的状态，其实这也是枪响意识在作祟，有弹和无弹完全就是两个心理状态。其实仔细想一想，有弹在无弹的基础上，到底多了哪些因素，让射手无法把技术用出来？这个问题需要引导每个射手在练习的时候问自己，然后把自己说服，给自己一个坚定的心理暗示，才会慢慢在与那个幽灵的缠斗中占据上风。这个缠斗的过程像极了我失眠时候的样子，都是那些南来北往的胡思乱想在捣乱，在训练中，我坚信专注于技术动作，而不去在乎成绩，才是技术要领所在，那么我入睡的时候，只想着舒缓全身，均匀呼吸，不去在意什么时候才睡得着，是否能改善这个问题呢？结果让我惊喜交加，这是一个典型的技能反向迁移成功案例，我平时练枪时对注意力分配的训练，完美迁移到入睡的过程，入睡困难问题逐渐缓解直至彻底消失，终于有了充足的睡眠，这种额外的收获，已经超过射击训练本身，美哉美哉！剑客的剑术到了一定水平之后，剑路的形状已经成熟，那么内功心法才是不断进阶的基石，这个时候的剑客看似练剑实则修心，返璞归真是为了融会贯通。

故事还没有结束，而这个故事永远都会未完待续。上面提到比武看到自己短板，短板就在于我们射速较慢，而在实战中，武器的使用往往是在紧急的情况下使用，所以射速很重要，在军队里一般注重*伤而不在于击毙，所以理念是“相对准，绝对快”，但是我们公安民警要为每一发子弹负责任，我们主要目的在于制停犯罪而不伤及无辜，所以不但要绝对快还要绝对准。对于这个短板，我联系到了北京体育大学同年毕业的校友，北京市公安局特警总队蓝剑突击队队员，2018年在广东佛山举办的第二届世界警察射击比赛个人项目冠军房刚同志，来为我答疑解惑。从宏观上，他提出一切为了实战，任何实战只有一次机会，我们要从难从严，要快就从控制后坐力与预压扳机挤时间，永无止境的练习，对每一个环节精雕细琢，哪怕是快0.01秒都要追求。从细节上，在不同距离下的控枪手法与要达到的效果，辅助手的用力技巧，扳机行程掌握等都有我前所未闻的知识传授，大大开阔了训练思路。

最终极的剑术是没有剑，无招胜有招才是最高境界。作为公安民警，我们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时候，枪终究是我们的劳动工具，所以我们的枪是为了守护而存在的，我们必须要保境安民，藏剑于仁，仁者无敌。在与枪的心灵对话中，我找到了在现场执法中怎么得出最优解，我们不但要严格执法，还要兼顾社会影响，在法律范围内，兼顾合理常情，人民在危急关头有霹雳手段，在困难境地有菩萨心肠。真是一段完美的邂逅。（祝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