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阳春
看似无关紧要,其实一个也不能少。
——题记
老 屋这雨,下了个把月。白天还好,时急时缓,一到夜里,噼噼啪啪,像扎堆的冰雹。住在土墙草顶的屋子里,刚过三点,奶奶便起身了。火柴湿漉漉的,划了五六根,才把煤油灯点着。一道影子,忽然从地上,甩进了木箱。奶奶一哆嗦,又是那条大花蛇,正由缝隙里钻出来,肌肉、肋骨、腹鳞,看得一清二楚。
蜷在床头,奶奶坐等天亮。天一亮,就去杨二爷家,请他们来盖房子,砖墙瓦顶的好房子。已经去过三趟,每一趟,都回同样的话:“没法盖,这么多雨,盖了也是倒!”奶奶挺倔,一到饭点便去,发誓要将门槛踏平。他们实在拗不过,召集了七八个大工小工,穿雨衣、戴斗篷、卷裤腿,硬是在风里雨里,很不情愿地开建了。
新房没倒,三十多年了,不漏雨,不透风,依旧结实。新房无蛇,的确长舒了一口气。但其他小动物,却增添了不少。
一共三间。堂屋居中,亲戚来了,在这摆大桌子吃饭。长辈住东边,除了床,还有衣柜。我与哥哥住西边,除了床,还有粮食。衣柜和粮食,最怕老鼠。兴许在我家待惯了,这些老鼠,从土屋到瓦房,非但没有减少,还滋生了更多。别名耗子,果然不假,因它们在,家里的损耗与日俱增。盖房时,还特地设了机关,每一间,嵌四个大玻璃瓶,瓶口与地面相齐,老鼠一旦掉进去,定爬不上来。可这些家伙,昼匿夜出,机警老练,对地形万分熟悉,若干年来无一中招。
养猫,唯一的办法。它是不错的家庭护卫,狸身虎面,柔毛利齿,天生的捕鼠能手。文化人的书房,小商店的仓库,馓子铺的竹筐,都仰仗它。在新房里,后半夜,这鼠猫之间,常爆发战争,前逃后追,撕心狂叫。起初一两年,我被吵醒了很多次,后来老鼠锐减,猫也就懒了,猫一懒,为了节省口粮,奶奶便不再家养了。猫进鼠退,猫退鼠进,这样的更替,我记得有三四个回合。
一直和睦相处,不扰人,人不扰的,是燕子。它始终住堂屋里头,一嘴一嘴,衔来泥土,贴着横梁筑巢。这些巢,即使完好无损,每年也都会翻新。奶奶说,燕子是天女,能兴波祈雨,打不得,赶不得。堂屋里,最多时,有三个巢,担心晚归的进不了门,我和哥哥常一只一只数着,确定飞齐了,才肯睡去。有一次,忘了留门,它们用翅膀不停地扑扇,如孩子向父母求救一般。
燕子细长优雅,惹人喜爱,所以能进屋。而麻雀和蝙蝠,只能缩在檐瓦间。麻雀虽小,偷吃粮食的本领,却很大。每当晒稻谷,一见麻雀,大人孩子都要去赶,这情形,与对待燕子的,截然相反。蝙蝠很奇特,乡下人说,它是吃了盐的老鼠,是日伏夜行的天鼠。一提到鼠,我们就害怕,总会一遍遍地问奶奶:“那有天猫吗?”她说将来一定会有。果真。
最近几年,这些屋里屋外的小生灵,越来越少了。当年的土屋,早已倾圮,当年的新房,也成了老屋。突然安静下来,怪不习惯,很怀念先前的热热闹闹,哪怕充满紧张,哪怕充满胆怯。
棚 舍奶奶的娘家,养过两头驴。邻近五六个村子,没一匹马,这驴,算最体面的了。逢年过节,集市上,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最多两辆驴车,全是他们家的。平日里,坐在门口,若听见赶车的吆喝声,也一定是他们家的。据说,驴的棚舍,比人住的还好。以防被偷被毒,值守的男丁,每夜都不敢大意。奶奶嫁过来,穿了一身红丝绸,拉车的驴,脖子上,也系了红丝绸,地位跟新娘一模一样。
驴的耐力,极强,驮物再重,路程再远,依旧埋首向前。有一年雪天,跟大人去送年货,凌晨出发,子夜归来,它几乎一步未停,每一脚,皆刺骨地冷。摸它耳朵,从上到下,摸了半天,一点脾气没有。学它叫声,又喘又哑,走一路,学一路,还是一点脾气没有。我的童年记忆里,这驴,真是好哥们。而牛,却不同。牛气能冲天,尤其那对角,尖尖的,像两支弯曲的长矛,隔几丈,仍浑身发抖。舅舅家,有一个小牛棚,我从未进去过。那头大水牛,除了犊子,对谁都瞪眼撂蹄。要不是能耕几亩地,舅舅才不会忍受那鼻音,才不会每天劳心劳力伺候着呢。
奶奶个子小,养不了驴,也养不了牛。猪和羊,折腾过几年。
猪圈原先是木板围的,后来改成砖砌的。圈口有一石槽,和好的猪食,从那里倒进去。喂猪是辛苦活,一日三顿,一顿不能少,稍微迟点,马上哼哼唧唧。奶奶养猪,每年两头,一头卖掉,一头家用。*猪,在腊月里,一等一的大事,左邻右舍能帮忙的,都会聚拢过来。最费时的环节,是剔猪毛。这猪啊,一孔生三毛,要想吃到干净的猪皮,真得下足了工夫。
养羊,简单了。在竹竿上扣一根绳子,把羊群带到河岸的草地上,左边甩甩,右边甩甩,早晚各一次,便完事了。乡下人,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是时间。奶奶说,只要会走路,谁家都能养,十几二十只,笃定能行。课余,我也替奶奶放羊,沿着河,寻找太阳升起的地方,或追逐云彩,追逐流云散去的瞬间。走不动了,骑到羊背上,像骑着马,要快乐奔腾。好几条羊腿,就这么被压断了。
把羊放在火上,便是羔。瞧,下面四个点,那是燃烧的火苗。烤全羊,多用小羊。可奶奶舍不得,一看它们温顺喜人的样子,就心软,别说羔子了,连成年的,也舍不得。每年养的,要么卖,要么送,我们在家一口没吃过。
偶尔吃的,与鸡鸭鹅有关。每年春天,奶奶都要翻盖鸡窝,这时,我的建筑梦想,也会陡然膨胀。鸡窝内部,类似干栏式,上层栖息,下层漏粪,还有一个专门的生蛋区。一到傍晚,我便挽起袖子,伸手去掏鸡蛋,有时几个,有时扑空。鸭子仅养过一回,它喜欢潜到水里,喜欢撩鱼,可我家四周缺河少塘,缺少它们玩乐的舞台。养鹅,也是一回。奶奶说,空中的大雁,落到地上,便是鹅。别看它走路慢悠悠的,一遇见生人,就会情绪失控,就会张嘴攻击。串门的日渐稀疏,奶奶只好一狠心,将它们一锅炖了。
养畜养禽,最怕瘟病。奶奶不懂行,加之年事已高,这些四条腿两只脚的,陆陆续续跑到别处去了。现今家里剩的,唯有空荡荡的猪圈,没门没锁,里头摆满了杂物。
田 垄瓦房后面,有块自留地。奶奶每天必去,青菜、韭菜、萝卜、白瓜,都生长在这里。自留地东北角,常年堆的,是两人高的大草垛。童时捉迷藏,草垛最合宜,刨个洞,钻进去,再脸朝外,把洞口堵严实了。一天午后,觉得大腿下面扎人,以为是麦秆尖儿,手一拨,一团针刺,魂吓飞了,赶紧喊奶奶。奶奶拿了把铁叉,抄底一兜,把它挑到了菜地里。这奇怪的小东西,头嘴像老鼠,刺毛像豪猪,缩起来以后,身子像板栗。奶奶说,它叫刺猬,总爱小偷小摸,瓜上的牙印,多半是它咬的。
老家的农田,全是一条一条的,长二三百米,宽二三十米,近沟或临河,方便浇灌。农田比自留地大多了,而且成片成片,是刺猬的乐土。每年挖花生和收西瓜,在浓叶或草丛里头,最易碰到了。它见人就跑,跑不动便打滚,藏面腹下,曲成刺球。我吃过亏,不追它,也不惹它,任由来去。
性格异常残暴的,是黄鼠狼。靠近村庄的田垄,黄鼠狼尤多。有次放学,我从田埂上回家,突然听到一声凄叫,杨妈提着裤子,从玉米堆后头,慌慌张张地奔了出来。杨妈不高,但很胖,屁股白白的,尽是肉。我看傻了,四下也没人啊!杨妈一边穿裤子,一边大吼:“黄鼠狼!快,快,黄鼠狼!”她刚准备小解,发现屁股旁边有动静,扭头一看,黄鼠狼正斗蛇呢。这些黄鼠狼,住田垄洞穴,食蛇食鼠,能爬树,能放臭气,还会趁着夜色闯进鸡窝里。奶奶回忆过,养鸡的那些年,被它叼走的,或咬断脖子的,不下十七八只。
田野里,同样令我畏惧的,还有蜈蚣。它在潮湿的地面上蠕行,发出蓝荧荧的光,像雷鸣时的闪电。农村的暑天,大人吓唬孩子,总说有雷劈。凡见闪电,一个个跟逃命似的,纷纷躲到门后。这蜈蚣,不仅样子可怕,还蜇人,听说比蜜蜂要坏多了。它的天敌,是蜘蛛。奶奶讲,有蜘蛛的地方,蜈蚣定不敢撒野。隔壁杨二爹,擅做风筝,两三米口径和十几米长度,一对冤家,飞上高空鏖战。村里人都为蜘蛛鼓掌,没一个向着蜈蚣的。
田垄中的害物,最不起眼的,数蜗牛。雨后润土上,常爬来许多,我们用小树枝,逗它的角。奶奶不准我们碰它,说庄稼的叶子和嫩芽,被它啃光了。当时不信,觉得这么点儿,能有什么危害。后来才知道,它的牙齿,竟达两万多颗。天哪,明明是螺,何必上岸,回到水里,回到你的故乡去吧!
能让我们舒心的,也只有蛐蛐了。它善鸣、善跳、善斗,每一个特点,如琴弦,一拨,孩子们立马就兴奋了。年年夏天,奶奶都会编竹笼子,巴掌大,上面系根布条,由小棍拎着。蛐蛐是上等宠物,待在竹笼子里,到潘家、到戴家、到吴家,孩子们拿它互相比拼,听颤音、较力量、看霸气。赢了,喂井水和菜叶。输了,放回田垄,重觅新的。
可田垄,在我老家,越发稀少了。随耕地一起远去的,除了童真,还有另一个世界。那里,很多事情,唯靠想象了。
飞 天喜鹊叫,客人到。奶奶说,喜鹊有灵,能报喜,是良善的鸟。它立的地方,一定湿气最少,一定干爽洁净。它营的巢,每年一个,从不取坠枝,根根都是树上的活梢。巢高,今年可能大水。巢低,也许今年遇旱。仿佛堪舆宗师,懂水文、知物候、辨风向。观它的巢,便观了未来。
八哥很懒,不善营巢,总爱占喜鹊的便宜。进不了喜鹊窝的,到处飞,找树穴,找屋脊,像包裹一样,随便哪里,能寄存就行。叫声却很动听,如自己的名字,从天空掠过,一路上,撒满了清脆。翅膀一张,两边各有一块大白斑,从下面看,别说,还真似一个八字。
工于心计的,首推乌鸦。奶奶讨厌它,我也讨厌它,整个村子里,大概仅有郭婶不在乎。郭婶打小又聋又瞎,没听过那粗粝嘶哑,没看过那恐怖黑煞。这乌鸦,混群游荡,一来就是一个集团,柿子、番茄、小麦、幼蚕,什么都啄。怪不得讲乌合之众,它们走后,注定一片狼藉。拿它们,奶奶也没办法,刚汲的水,刚洗的菜,它们一个俯冲,飞过来凌乱争抢。挪到粮仓后面,不出几分钟,一准,又被发现了。一阵哇哇直叫,黑压压的同伙,全赶到了,战场上支援前线一般。
如何抓捕乌鸦,在我们乡下,成了一门必修课。泄愤的办法,是用弹弓,狠狠地抽,但精度不够,使了二三十颗泥丸子,一只也没打中。斗智的办法,是改装老鼠夹,以鸡皮和稻谷作诱饵,引它们进入伏击圈。可这些黑鸟,反侦察能力,简直出神入化。当年的捕鸟队员,而今皆入中年,回想起来,战绩辉煌的,寥寥无几。
倒是捕蝉,个个有话说。农村孩子,不懂“蝉噪林逾静”,没那么多诗意,一闻群响,便要凑近了,便要去看看热闹。树干上贴了很多,枝头和叶子上也有,密密麻麻,一动不动。一只鸣,所有的,跟着鸣。某一秒,又约好似的,戛然而止了。常为谁是领头的,我们蹲在树下,争论不休。这蝉的智商,跟乌鸦比,不及万分之一。捕它,只需两样东西,一是够长的竹棍,二是够黏的面筋。把面筋裹在竹棍上,一粘一只,小半天就一大捧。
蝴蝶静止时,双翅竖在背上,手一捏,就能抓住。但奶奶不允许,说有粉,痒,对皮肤不好。我偷偷试了几次,一擦脸,或膀子,确实不自在。可它们飞在空中,像一朵朵飘浮的花儿,五颜六色,缤纷绚烂。我不愿离开,想同处一片云下,想跟它们一块,纵情翱翔。办法来了,用肥皂泡,它是我的翅膀,一吹一长串,也是五颜六色,也是缤纷绚烂。围着蝴蝶,在澄净的午后,大家要一道起舞了。
夜晚的天空,更加美丽。头顶上,是一闪一闪的繁星,偶尔,还有快速划过的心愿。房前屋后,乘凉的木床、寂静的菜园、屏息的烟囱,每一处,也都有一闪一闪的黄光绿光,它们是家养的星星,是孩子们的童话。每天晚上,提着小玻璃瓶,聚到最暗的地方,看谁的最多,看谁的最亮。一盏盏小灯,像一双双眼睛,孩子通过它们,去发现外面的世界,而它们通过孩子,去守住这夏日的乡土。
捉来的萤火虫,当晚,定要放归的。奶奶说,天地有别,属于天上的,就应自由飞翔。是的,我们的手,不能太长。长了,容易被折断。
水 网白鹭风采优雅,嘴长、颈长、腿长,朝浅水里一站,如木桩,如坐标。到三姨家,要经过水田与荷荡,早晨去时,它们站在那里,傍晚返回,大部分还站在那里。我问奶奶:“这白鹭,怎不爱走动?”奶奶一笑:“它们不会捕鱼,傻站着,等鱼呢!”凝立水际,成日不挪,原是另一个版本的守株待兔。表面清高,心里边,有说不出的苦。
我们乡下,大河两岸,必居渔民。渔民家里,有船有网,过半数的,还有鸬鹚。这鸬鹚,比白鹭强,特别能捕鱼,而且将捕鱼视为职业。二舅爹家,养了五六只,他们管叫鱼鹰,鹰在空中,鱼鹰在水里,皆弯嘴,皆善捕。它酷爱扎猛子,一头栽下去,小鱼大鱼全锁住。脖子上,被勒了根细绳,小的自己吞下,大的献给主人。因了这些帮手,渔舟的画面,灵动了许多。
不过,有三种鱼,鸬鹚也难对付。一是黄鳝,二是泥鳅,三是鲇鱼。身上没有鳞,尽黏液,抓它们,一不留神,就会落空。渔人得亲自出马,竹编长长的圆筒,里面暗设倒刺,一排排,架在水流交汇的隘口。撞进去的,逃生本事再大,也拔不出来。有一年,淮河流域涨水,农田被淹透了,爷爷在田埂,一晚上,下了十几个竹筒。第二天清早,每筒都很饱满,加起来,足足一麻袋。也有不速之客,诸如刺鳅和水蛇,村里人不吃它们,送上门了,也不要。
遭遇螃蟹,赶紧松手。小时候,常去河边,掏洞里的鸭蛋。鸭子生蛋,随处丢,临水的地方,看到窟窿眼,十掏八准。好几次,被什么猛地一夹,我不知何物,惊出了一身冷汗。有一天很不服气,回家扛来铁锹,掘地三尺,非要报仇雪恨。村里人,多半没吃过螃蟹,以为泥水里的怪虫子,兴许喷毒,大人孩子都不愿接近。如今涅槃了,地位陡升,成了餐桌上的硬货。可惜,河流见底了,它的家,不晓得搬去了哪里。
虾无尾鳍,它游泳,靠小尾巴和两排小脚。每只脚,都是一根桨,划起来,像潜水的龙舟。乡下遍布河沟潭塘,运气好时,拿一筛子,能捞小半桶。活的,青色,一旦下锅,瞬间变红。虾以前写作蝦,汉字当中,带叚的,如霞瑕赮騢,与红色,多少有些关联。造字者,看来精通厨事,简单的偏旁,大有学问。这些虾,可以油炸,配花生米,提提酒兴。也可以水煮,当顿吃新鲜的,或晒干了,日后搭百菜。
捞虾摸鱼,在我们村里,不分男孩女孩,凡出门的,都将欢喜而归。那年月,树多,草多,下的雨,全涵入了根系,没一滴能跑掉。低洼处,无论旱季雨季,定是汪汪一片。个高的,去河里,个矮的,到沟里,只要想吃鱼虾,没有空手而返的。可三年前回乡,曾经攀过的老树,曾经踩过的草地,田边的、村口的、河岸的,似乎一夜之间,手牵着手,逃跑溜光了。鱼虾的家园,被挪了地方,从水里,硬邦邦地,摁到了墙上,摁到了栏杆上。原本活蹦乱跳的,现在用水泥和涂料,一刀刀雕完,一动也不敢动了。
少时挺自豪,说我们村庄,是浮在水里的。东有大海,南有大河,往西往北,有万亩莲塘。而这几年冬天,土地异常干裂,像奶奶最先的老屋,生出了许多缝隙。但我相信,水网依旧在,只不过打了个盹,很快,就要醒来。
来自网络,侵删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