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靠在路牌杆上，盯着天空似变似幻的星辰：“现在时候不早了，想回去吗？”
“哧溜哧溜……”她很不体面地坐在路墩上，和我肩并肩靠着路牌杆，两条腿蹬得笔直，把手里的柠檬茶拍扁吸了个干净。
“才三点啦，凌晨三点，你这就熬不住了嘛？不会吧不会吧？哈哈哈……”她吸了吸鼻子，发出了阴阳怪气的嘲笑声。
她手握着路牌杆努力撑了一下，没站起来，干脆松握着纸盒做了个标准的投篮坐姿，黄色纸盒抛物线般对着路对面的垃圾箱飞去，这完全不可能会准确落入目标的吧？我干脆利落地弹射起步，一手拦下了纸盒，纸盒霎然从我手中消失不见。
我对着几乎是瘫坐的女孩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们再去一次秋水桥吧。”女孩有些踉跄。
我点点头。
女孩站在路墩上，双手张开努力平衡着自己的身体，沿着路墩慢慢走着，偶尔不能保持平衡的时候发出一声声怪叫，这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嘹亮和刺耳。
秋水桥是一座吊索桥，横跨在秋水江上。此刻站在桥中央，凉风飒飒，桥下依然有闪着灯光的运船穿桥而过，或许只有这些笨重的铁兽还依然活跃在这静夜中吧。女孩的头发恣意飞舞，但她并不在乎那头长发遮住了面容，只是对着江面张开胸怀，深吸了两口气。
“凌晨的空气提神醒脑，呼呼，哈哈，真舒服呀，我还从来没在这个点站在桥上过。你不来呼吸两口吗？好舒服呀。”女孩依然面对着江面，头也不回对我说。
我笑了笑：“我可不像你呀。”
她熟练地抱住吊索，慢慢往上爬，一层又一层，最后爬到了吊杆上，深吸了一口气：“啊————！”她的吼声回荡在江面上，江风盘旋着，裹挟着的这声不甘的怒吼最后会向哪去呢？我不禁想。
女孩从吊杆上一跃而下，稳稳站在桥面上，微笑对我伸出手：“走吧。”
我同样伸出手，轻握住她的手，冰冷又柔软。
女孩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从下往上她的身体如梦如幻一般开始化为点点光影。
这就是生命之光，这就是灵魂之光啊。
我从那璀璨烂漫的光影中嗅到了生命的甜美，看到了灵魂的活力，这就是灵魂在现世最后的燃烧与绽放，这些光点中包含的每一丝情愫和感受我都能切身体会到。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好事，越是寿命长久的灵魂，它包含的情感也就越多，即使是死神，也会被浓郁到极致的丰富情感所击溃，这并不是没有过。
现在这些冥若萤火的生命之光在消失的最后一霎将照亮整片天地，对我来说，这就是生命之重最直观的表现方式，最后爆发的光芒会温暖世间所有的灵魂，同样也百看不厌。
女孩低着头，泪珠滴落，然后燃烧，灿若焰火。那一阵阵的低声啜泣声随着燃烧的光点从下往上，由小转大，最后变成了嚎哭。
“你这算什么混蛋死神！为什么要让我在死后体会到生活的美好！”
“呜…………”
“朋友……美食……天地山川……”
“我……才十七岁，我还……我还不想死！”
“生活的美好并不是我带给你的，”我微笑着说，“这些美好从来都在你的生活中时刻存在。只是平时你没有发现和好好珍惜罢了。”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泣不成声的女孩，只能报以微笑。和耄耋老人不同，这些年幼的灵魂总是充满遗憾和不甘的。
“我还不想……”她重复道。
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消失在我面前，夜很黑，只有昏黄的路灯在竭力维护着那一片狭小的光明。
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2
我和女孩的相遇是在秋水桥。
秋水桥上的时钟指针指向5的时候，我站在了桥面上。
此处里里外外围着人群，女孩就躺在人群中的血泊中。
她冷冷的站在一旁看着躺倒在血泊中的自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随后别过头去，望向了远方。
“你不回去吗？”我问。
“这个世界抛弃了我，我为什么要回去？”女孩别过头望着我，有些惊讶，“你是谁？”
“死神。”我一如既往报上自己的名号。
女孩好奇地走近我，最后嗤笑道：“这就是死神？不会吧不会吧？一点牌面都没有，穿得也好土哦。”
我从她佯装的语气中听出了胆怯，这很常见。虽然我的名号大的出奇，但我并不受欢迎，应该没人喜欢我。
女孩拍了拍我的胳膊，似乎在确认我的存在与否，眼中充满了惊奇与惧惑：“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天堂还是地狱？”
挺遗憾的，我也没去过这两个地方：“我只负责对灵魂进行引导，至于你去哪里决定权不在我。”
女孩回头望了望被抬上担架的她，决然地闭上眼：“好吧，带我走吧，我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我摇了摇头：“时候还没到。”
“时候？”女孩充满了困惑。
我点点头：“因为你的生命还没有结束。”
我指了指远去的救护车，说道：“根据我所知道的你还有十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现在就回去。或者等待着这十小时过后离开这个世界，由你决定。”
一霎间，我恍惚看到女孩眼眶内泪水似乎要奔涌而出，但她甩了甩脑袋，咧嘴笑道：“回去？我受够啦！”
女孩指了指我：“我还不知道原来真的有死神呢，也算没白活一场啦！”
只可惜，并没有人会对她伟大的发现报以掌声。
除了我，我短促地拍了拍手对她表示祝贺。
道路很快又重新恢复畅通，女孩无所事事地在桥边走来走去。而我自然是站在一旁，等待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然后引导她离开这个世界。
不用担心，我是无处不在的，这可算不上怠工。每一位将逝的灵魂都可以获得我的引导，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们要一直这么等下去吗？”
我点点头。
等待是很常见的，等待十天半个月都有，甚至还有以年为单位计算的。因为时间对我来说并不存在，但这段时间对仍然停留在这个世界的灵魂来说着实煎熬，这些我都能感受的到。
“我能去别的地方走走吗？”女孩试探性问道。
我点点头。有什么关系呢？灵魂本就是无拘无束的。
天地自在任我游。
我和女孩慢慢走在桥上，她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早先的恐惧似乎已然消散，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四周疾行的车辆对我们构不成阻碍，所有这些忙碌的生命都是另一片世界的存在，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也影响不了他们，对每个灵魂而言，此刻的天地间只有毫无羁绊的自由。
女孩唱唱跳跳，越来越开心，她甚至脱下了鞋子——如果她愿意的话，甚至什么都不用穿，这并不是个例，很多灵魂在从肉体解脱后都这么做，毫无挂碍的解脱时刻又能有几次呢？
或许因为我的原因，拘谨的她赤脚走了一段路后又穿上了鞋，只是披散开了束起的马尾，甩了两下，然后回头对我眨眨眼。
“好久没批长发了，长发可真不好打理，我也没有时间打理它。你能让我的头发更长一点吗？”
“你的灵魂由你决定。”我不置可否。
女孩心念一致，及肩长发如瀑布般生长，很快拖到了地上，她只好狼狈地整理到合适的长度。
她开始领悟灵魂行动的诀窍，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现在世界上除了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追上她。我我们穿过条条大路，越过座座高山。新奇陌生的东西在女孩一声声惊叹中犹如走马灯一般。
“世界真大呀。”她盯着一份似乎美味的蛋糕舔了舔嘴唇。
“想吃吗？”
“可以吗？”
我随手变出一份相同的蛋糕，女孩迫不及待拿过尝了两口，连吐舌头："这个味道好奇怪啊。"
“不会错的，这是灵魂们最真诚的感受。”
女孩的脚步变慢了很多，她开始向我要着要那，似乎要把所有没尝试过的东西都试一遍。而我也是有求必应，如此一来，时间似乎就过的很快。
女孩低头把玩着刚拿到手的小玩具，然后抬起头道，“送我回家吧。”
我点点头，握住女孩的手，我们就出现在了她的家门口。
“以前我很恨这个家，”女孩揉了揉眼睛，“现在我回来也不是因为我爱上了它。”
“它还是什么都没变。”女孩偷偷垂下了几滴眼泪。
3
“两位家长，她醒了！手术很成功，简直可以说是奇迹了。”护士走出手术室，两眼充满了不可思议。两声嘹亮的啼哭同时在走廊响起，一男一女喜极而泣，簇拥着病床推向普通病房。
病床上的女孩茫然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似乎又因为强光刺眼而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了走廊尽头，转过身，笑着握住眼前老人的手：“走吧，时间到了。”
光芒大放，温暖而又热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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