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洗刷了小镇,带走了冬季在此留下的最后寒意。零星散碎的车流在一夜之间加快了脚步,整个小镇好像又回到了熙熙攘攘之中。
对于失业加失恋的我来说,此刻,电影院这种地方明显就像大学时代的图书馆,原本想看点书进去,但在不经意间会吃上一大把狗粮,算了,地球人的思维早就远离我等看破红尘之辈,不如就去看看动物吧,毕竟,赵老师说过:“这对大家都好。”
马戏团的把戏是亘古不变啊,每个驯兽师都像是从同一学校同一专业毕业的那样,每当项目进行到一半就开始高价出售可乐瓜子等小食品,就算价格比外面的贵两倍也很快售罄,好在这表演的卖力劲头和时长足够对得起这张二十块钱的票价了。
“啊——哈——”
由于太专注于手机上的游戏,我没注意到演出已经谢幕了,观众席上空无一人,我默默点上一根烟,陷入了空想……
“公共场合不要抽烟。”
嗯?我以为是哪个工作人员给我的温馨提示,急忙向四周看去,结果一个人也没有,马戏团的大篷车上飘来盒饭的味道,估计驯兽师和演员们都去吃饭了。是不是最近精神状态不佳才导致了幻觉?我这么安慰着自己,拿起烟想再抽一口,没想到声音再次传来:
“这东西有那么刺激吗?”
这次绝对不是幻觉,我向声源望去,只发现了一只被铁链锁住脖子的猴子,蹲坐在观众席的栅栏上,除此之外,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发出如此清脆的声音。
“是你在说话吗?”
我壮着胆子凑近问了一句,没想到,这只猴子竟然开口了:“哎呀,早知道我表哥的群体进化到现在是你这个怂样子,还不如就在森林里多耍几年呢。”
“你……会说人话?”如果不是我小时候看过童话,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没等猴子回答,我掐了一下自己,没错,很疼,是真的。
“你紧张啥嘛,咱们本来就是灵长类的近亲啊。”
表哥?近亲?我已经被这只猴子完全绕进圈子里了,行吧,看来赵老师在电视上说的都是真的。本着这只猴子彬彬有礼的态度,我又往他面前凑了凑。他捡起一个散落在地上的花生,扒开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额,嗯……那个,前辈你好。”
“这称呼太客气了,看见我这一身戎装了吗?cosplay齐天大圣,同款的,要不你就叫我猴哥吧。或者就叫我大圣。”
这猴子倒是聪明的很,比我前女友家的边境牧羊犬的智商还高。不但会说人话,还会占人的便宜。这称呼是想让我做八戒啊?还是当土地公公啊?可惜啊,我也不傻。
“这么说咱们来是同类,我也是大剩,大龄剩男。”
“嗯?不懂。”
“前辈,你怎么开口说话了呢?仅仅是因为我抽了一口烟?”我晃了晃手中的烟蒂。没想到猴子嗤之以鼻:“切,那耍猴的一天抽一包我都懒得开口,你觉得我和你比他的关系更近吗?”
看着我一脸不解,猴子也不再继续回答这个问题,它夺过了话语的主动权:“我知道,你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除了常见宠物之外的小动物,有啥问题尽管问吧。有啥想说的尽情说,跟一只猴子说话总比在大街上对着电线杆子自言自语地发牢*更像正常人。”
“看来你很了解我们人类的生活嘛。”
“前两年还好,这两年我越来越不了解了,”猴子把手里的花生皮扔到了地上。“之前我在老家的时候,我的前任‘鞭子’。哦,也就你们说的耍猴的,天天带我去广场上卖艺,那时候我还年轻啊,翻个跟头啥的完全没问题,然后,大人小孩的都会往前凑,时不时地我就被从天而降的钢镚与零食砸到脑袋,遇到个别土大款还可以要点小费,现在不行了,我的‘鞭子’毕竟年纪也大了,所以……”
“所以他就把你卖了?”
“不不不,他的老年手机没办法用手机支付,所以他的摊位前就没有那个叫,啥……一个牌牌。二……”
“二维码。”
“对,没有二维码,我再怎么努力呢,也只能是被耍的猴子,不知道人类到底进化成啥了,现在出门连钱都不带了,所以,‘鞭子’也没有什么大收入了,他儿子回来了,想要一辆什么汽车,老头子无奈啊,就把我卖给现在这家马戏团了。”
“卖了多少钱?”
“一万六千。”猴子说完这个数字,眼神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得意。
“虽然够首付了,但是这个数额也不高啊。”
“本来呢,有个挖煤的老板出了将近两倍的价格想要买了我,给他儿子当宠物,但是老头子不愿意啊,他说什么,只有驯兽师才能懂得动物的语言,所以我就被卖到马戏团了。”
“你的前任主人肯定是想让你得到更好的照顾而且让你不寂寞,才把你送到这儿的。”我本想安慰一下它,结果变成了替人类开脱。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是呢,毕竟人类和我们是近亲,和这帮狮子老虎在一起,谁不害怕呢?”猴子说着,指了指旁边的笼子。
“交朋友嘛,总是需要时间互相熟悉互相了解,难道你仙子啊,还怕他们吗?”
“千万别拿人类这虚假的思维来考虑动物的世界,”猴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作为近亲我不得不说一句,一部分猿进化成人类之后,就失去了动物凶猛的本质,但是多了一项伪善的功能,每天见谁都嘻嘻哈哈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骂别人。”
我心头一震,怎么与人为善的交流在这个猴子眼里就变成伪君子的武器了呢?我有些不服气地追问:“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啊,就像有些猴子在动物园里安享晚年,有些猴子还在深山老林里过原始生活,怎么偏偏就你在这卖艺呢?”
猴子盯着我看了一秒钟。
“我有点饿了,你有吃的吗?”
我掏了掏兜里,还剩下几个圣女果,我递给猴子,趁这会儿的功夫我才看清楚,这是一个老态龙钟的猕猴,身上的毛发已经开始脱落了,如果不是这身演出服遮挡,估计观赏度要降低百分之五十。
“就这啊?”他竟然还有些挑食,但是很快接了过来,“行吧,饿的时候吃啥都真香。”
猴子往嘴里塞进了一个圣女果:“刚才你说,猴子与猴子是不一样的,我想问你一句,请问你在驯兽戏里见过别的品种的猴子吗?”
“好像还真没有。”
“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知道我是什么品种的吧?”
“知道,猕猴。”
“准确来说,我是一只太行猕猴。我的家族还是很大的,从沿海的山林到青藏高原,整个中国乃至亚欧大陆都分布着各种各样的猕猴群体,但是为什么耍猴的只敢耍猕猴,没有人去招惹金丝猴,长臂猿和大猩猩呢?”
“额,他们都是保护动物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只是你们人类的思维,对于动物来说,啥叫灭绝?啥叫濒危?没了就是没了,活该没本事保护自己,金丝猴聪明啊,它提前认识到人类会进入看脸的时代,所以,它就给自己配了一身好看的毛发;长臂猿呢,那可不是一般人能逮住的,目前来说,没有耍猴的能捉住长臂猿。至于大猩猩嘛,我就不用多说了吧,那哥们看身板就足够把耍猴的吓死了。”
“也就是说,是因为你们数量多而且战斗力不强,所以才甘愿被驯服?”
“这又是你们人类的思维,”猴哥(基于对它的好感,我决定对它这么称呼),“宠物可以像你说的这么驯服,但是猴子既然能够做人类的近亲,肯定和那些猫啊狗啊不一样,猕猴只是想和人类做个朋友,没想到就变成了提款机。不过,当提款机的命运也不错,最起码还没被抠出脑子来当菜吃。”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时候,旁边的笼子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猴哥咽下了正在咀嚼的圣女果:“知道了知道了,还提那茬干嘛啊?待着吧你,咱们队伍里就你和泰哥有肉吃,还有啥不满意的啊?”
“那是什么声音?”
“别紧张,是阿岚,它是一头狮子,我刚刚说的泰哥是头东北虎,阿岚刚才说,昔日的兽中之王,如今被困在笼子里了。”
“你能听得懂狮子说话?”
“刚认识的时候确实听不懂,但是接触时间长了之后,就懂了,就像你们人类不也整天逼着孩子学习外语吗?和一个老外待的时间长了之后,就算没有教的也可以无师自通了。”
我不得不有些佩服眼前的猴哥了,他对人类世界的看法超越了所有社会学教授,看他对人类世界这么了解,我决定搞点世俗的问题问问他。
“额,前辈,你的收入情况如何啊?”
“不稳定,不过嘛,我有口吃的就能干活,钱对我来说没用,那只是人类用来换取食物的凭证,我至今不明白,钱的诞生到底是在锻炼人类还是在迫害人类。”
“此话怎讲?现在的社会,人类因为生活而挣钱,挣得越多也就越伟大。就像别人给你的香蕉……”
“嗯?你说错了,应该是人类为了挣钱而生活。当钱比食物多的时候,你觉得拿钱还能换口吃的吗?”猴哥直接打断了我的发言,紧接着他吃下了最后一个圣女果,“之前收入低的时候,驯兽师还知道给我们做点饭吃,现在这些人,天天就知道给我们买现成的,还订啥外卖?天天吃水果和生菜,我都能当素食主义代言猴了。”
“难道你还吃过别的?猴子不就应该吃水果吗?”我一脸疑惑。
“嗯,当我还是树林中的一个猢狲的时候,我跟着我们的头领飞檐走壁,什么麻雀啊,田鼠啊,还有蛇,我们都吃过,哪像现在啊?整天给我搞的盒饭全都是什么香蕉啊,火龙果啊,搞点新鲜的我还能吃,这都烂了,还咋吃啊?”猴哥说着,不屑地踹开了眼前的饭盒。
“你这……动物也挑食?”
“你以为我是秃鹫啊?天天吃腐肉?别忘了,咱们是近亲。人类也是杂食性动物嘛。”猴哥无意中又提醒了我一遍,“给你吃腐烂的水果,你愿意啊?”
“对对,猕猴也是猴嘛。”我陪笑地符合了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学着攒点水果去和那狮子老虎的换点肉吃啊?”
“哎呦,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嘛,”猴哥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但是接着低沉了下来,“算逑吧,这只是一厢情愿,我能吃肉,那狮子可是不吃香蕉啊。”
“哦哦,我莽撞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话说你这主意还真不错,从哪学的这招?”
“监狱里的犯人都会这么干。”
“监狱?那是啥地方啊?”
“就是把犯错的人关在栅栏里,然后让他们通过劳动换取生活用品,有一些犯人就会积攒一些肥皂和香烟,来换取自己需要的东西。”
“听起来和我们差不多,不过嘛,我可没犯错。”
我一时有些冲动,想砸开这条锁链,放猴哥走,反正这个地方我也待够了,我要去另一个城市,和猴哥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想罢,我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要砸开猴哥的锁链。
“你想干吗?”猴哥一把抱起锁链。
“带你离开这里,你应该享受和你的同类们同等的待遇。”
“算了,”猴哥一把推开我的胳膊,“你见过像我吃饭这么儒雅的猴子吗?我的颊囊早就退化,再回深山老林去和长臂猿抢吃的,那不就等于自*吗?”
“那我养你啊。”
“哈哈哈哈,”猴哥的笑声让我有些不舒服。“你以为我刚才是在跟你抱怨吗?你错了,跟你在一起生活,我可能和一条狗的待遇差不多。但是在马戏团里,最起码我还能接触到不一样的人,去看看不一样的城市。每次看见我做一些幼稚的动作就能够引得哈哈大笑的观众,那感觉别提多爽了……”
“这么说,你还很享受?”
“没错啊,在同类的世界里,我长得矮,身体不强壮又不好看,根本得不到重视,但是在这一帮买了票的人眼中,我最起码还是与众不同的‘世界之王’,叫啥来着,哦对,影帝!”
“可是你现在回去也不一样了啊,毕竟不是每个猴子都有被人类训练的机会。”我的口吻仿佛是在提醒猴哥是个高校毕业生。没想到猴哥又笑了:“你觉得,一只真正的猴子会稀罕这些吗?”
我扔下了手中的石头,再次愣住了,猴哥拿起拴住脖子的锁链,指着问到:“这是什么?”
“铁链子。”
“在某些人类眼里,这是一个限制了我们动物自由的罪恶链条,在驯兽师眼里,这是金库的门锁。但是我要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是我的下一顿饭,是我能够打开人类世界的钥匙……”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远远看了一眼,刚才还发出怒吼的狮子已经睡下了。猴哥看我有些心不在焉,拍了拍我的头发:“听我说,如果你真想帮我,下次再来看演出的时候,带份肉给我吧,我想要好好补充一次体力,我们猕猴虽然不如你说的那几种猴子有魄力,但说到底还是个猴啊。”
猴哥伸了一下懒腰,不再说话。
第二天,我早早地打包了一份红烧肘子,来到广场,但是马戏团却早就不见了踪影,我拉住一旁水果摊的老板问:“昨天的马戏团去哪了啊?”
“他们一大早就走了,说是要去下一个地方巡演了。”
一瞬间,我啥话也说不出来。蹲在空地上,昨天大篷车的车辙还在。打开饭盒,拿起肘子狠狠地啃了一口,样子像极了一只啃桃子的猕猴。
苏现彬,1997年出生,非专业作家,山东淄博人,工余习文,傻得可以,没有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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