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晓禺
张莉是学者,是批评家,也是“普通读者”。
所谓“普通读者”,来自于张莉《持微火者》(修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的后记。这样的“普通读者”是“未受文学偏见腐蚀的读者”,强调“以人的声音说话”,倡导有文学气息、人的气息的批评,须写得美。这样的美文,在当下学术生产“论文腔”时代是有风险的,甚至是有冒犯意味的。这种文字时常被认为是“随笔”“散文”,难登学术“大雅之堂”,要想获得普通读者和学术体制的认可需要深厚的学养和极高的表达能力,需要“暗功夫”(借用孙郁评价鲁迅语)。《持微火者》(修订版)这种“暗功夫”不仅体现在美文背后高度自觉的文学史意识,也体现在其目录编排中。
找的都是“作家创作拐弯”的地方
高度自觉的文学史意识。《持微火者》(修订版)不仅具有批评家的敏锐和犀利,也有史家的功力与视野。就研究对象的选取而言,面对莫言、贾平凹、余华等已经经典化的作家,选择哪些作品作为切口,如何走出“影响的焦虑”,是一件有难度也颇见功力的事情。作者选取了作家创作中具有重要节点意义的作品作为切口,找的都是“作家创作拐弯”的地方,可以说是作家个人文学史的转折点。陈思和与张莉的一篇访谈中已经谈到这一点,在此不再赘述。在具体的行文中,文学史的背景和视点是文章的底色。谈《废都》时,《红楼梦》《金瓶梅》的影子时时闪现;论王安忆时,张爱玲的《传奇》时常被作为参照;叙毕飞宇《相爱的日子》是从鲁迅《伤逝》开始;读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会与萧红《呼兰河传》对读;评刘震云时梳理了从《青春之歌》《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一直到《一地鸡毛》的“青年小林的成长谱系”,等等。
面对这些经典作品,作者不是以经典为准绳来苛责当下文学创作,而是观主旨,取大端,以理解、同情、对话的姿态写出自己的发现和思考。再往深里讲,作者往往能通过个案研究直击当下中国文学的一些重要命题。谈莫言奇幻的民间性也在思考一个更为宏大的问题,即新文学的写作资源问题,以及文学传统与文学创新关系的问题;论贾平凹作品中难以转译的“中国性”问题,不仅在探究中国故事的讲述问题,更是中国如何与世界对话的问题;辨析阿来的异质经验与普遍感受,其实在反思全球化时代的表述问题,等等。如果与刚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小说风景》对读就会发现,这种“随笔”体背后的学术底色和文学史视野是一以贯之的,几乎都是《两个“福贵”的文学启示》类的思考和探寻。灵动、自由又不乏犀利与真知的文字背后是深厚学养及极其出色的表达能力。
也许是一个巧合,张莉的导师王富仁先生曾评价赵园的文字没法作内容提要,没法提取关键词,但这恰恰是她文章的魅力所在。张莉的文字也是如此。这些文字不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论文腔”,而是“普通读者”的审美判断与独立表达。作者力图将审美体验与生活内面的秘密通道打通,细致地辨析文学形式与这个时代之间的复杂关系。这种美文背后不仅有知识与谱系梳理,更是有关审美与生命的学问。
修订版的“修订”与“同时代人”批评
既名修订版,作者的自我评价、期许就在其中了。
从修订版目录编排来看,上下编各有变化。上编目录次第基本以文章撰写、发表时间为序,不以所谓名气大小、齿序长幼为准则。细微调整有三处,关于林白、毕飞宇的是标题中引号的增删及由“寻常”而“平凡”的细节问题;关于迟子建,初版《灾难记忆,或生与死》替换为《以有情的方式建构美》。下编抽掉了《有关肉身的叙述》《看吧,这“非常态”书写》《嚎叫的力量》《“一往情深者”的秘宝》四篇,新增《卑微的人如何免于恐惧》《和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在一起》《以写作成全》三篇。如果以所论作家代际来看,显然是抽掉了几篇关于60后、80后作家的文章,至此,整个下编都是70后作家论。
偏重对“同时代人”的批评
为何对70后作家情有独钟呢?作为70后批评家,张莉对“同时代人”批评有自己的思考。作者认为,“现场文学批评是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奠定一部作品文学史地位的第一个声音。”在和陈思和的访谈中张莉也曾谈到,理论上讲,作家的同时代批评家是为他的作品垒下第一个理解基石的人,能不能成为最坚实的奠基者,取决于这个批评家写得好不好。
当然,“同时代人”并不是“同龄人”,而是强调“要与当代文学同生共长”。值得注意的是,关于廖一梅的《在生活之上》放到了下编最后一篇,既不以所论对象文体类别编目,也非以发表时间排序。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把上下编的最后一篇放到一起来看,作者似乎在强调文学的“有情”和对日常生活的超越。
一以贯之坚持自己的文学观
修订版另一较大变化是,原自序调整为新序《审美信任最珍贵》,附录部分删掉了《我们为什么关注非虚构》《在逃脱处落网——70后写作的个人化与公共性》《意外社会时间与我们的精神疑难》三篇,而是代之以附录《我为什么想成为“普通读者”》。从发表批评观《“以人的声音说话”》,到《审美信任最珍贵》《我为什么想成为“普通读者”》,作者“三章叠咏”地“重述”自己的文学观、批评观,强调作为“普通读者”的有文学气息、人的气息的批评。批评家很多,有才华的批评家亦不在少数,有明确的文学观并在批评实践中一以贯之的批评家并不多。张莉是一位。
当然,修订版最大的暗功夫也许是,通过作者细致贴心、微小但发光的评论以及《审美信任最珍贵》《我为什么想成为“普通读者”》的文学批评观阐述,一个坚定自己文学观的批评家形象得以呈现,“持微火者”也变成了一种文学意象。毫无疑问,这是当代文学批评必须珍视的文学之火。(李晓禺)
来源: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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