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树上的日子》节选
坏鬼和“坏鬼”
作者:梁云平
转自:粤海知青网
前一个坏鬼是一个知青的外号,后一个坏鬼是他养的狗。
我们天堂队的地坝里,养了几只狗,那只黄狗是一个外号叫“二伯”的知青养的,因为他经常哼着一段:“我叫佢二伯,你快快来吃,蛋糕要吃,蛋塔要吃,博命吃桃酥……”的俚曲,所以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二伯”。一只黑狗是司徒伯源养的,还有一只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是“坏鬼”卫东养的。连队伙房也养了一只,是一只大黄狗,比“二伯”那只大多了。这些狗们经常在空阔的坝子里奔跑跳跃,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跑得莫名其妙。这些狗都是从黎族人手里买来的。有人养狗,就有人养鸡,还有人养鸭,文书刘玉清就养了两只很能生蛋的番鸭。
于是鸡在窝里生蛋,狗在旁边站岗巡逻,鸭子摇晃着胖胖的身子一摇一摆地散步,坝子里显得很有生气。那时全连队的人都养了鸡或狗,就是我没养,我认为养鸡养鸭太没有男儿气概了,也不屑为了一只鸡操心费力。健康曾经多次劝我也养只鸡,而且愿意把他养的两只鸡让一只给我,我知道他是好意,希望我也能不时吃到个鸡蛋。但是我没同意,后来健康说:“至多这样啦,那只芦花鸡归你,养还是我养,生下的蛋归你,几时要劏都由你,行了吧。”实在却不过他的好意,于是我有了一只名义上属于我的鸡,不过,后来还是健康劏的,肉倒是我们两人一块儿吃的。
我对狗更是不感兴趣,在我从小接受的教育里,狗都是与一切卑鄙无耻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在我的词汇库里,成语里狗的形象都不是好的,狗改不了吃屎、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狐群狗党、狗苟蝇营、狗胆包天、狗尾继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在骂坏人的词里,有如狗特务、狗汉奸、狗贼、狗官、狗奴才等等,还有狗杂种,狗日的,若不在汉奸,贼,官、特务,奴才前冠以狗字,便不足以明其卑。所以,我对这些狗们,从不假以辞色,碰见了就赏它一脚。踢得它们嗷嗷嚎叫,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后来,那些狗们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
狗的主人给它们都起了很好听的名字,“二伯”给他的小黄狗起的名字叫“小虎”,司徒给它的黑狗起的名字叫“小豹”,“坏鬼”给他的狗起名叫“阿花”,伙房的狗被炊事员陈智勇起名叫“大虎”。但是这些好听的名字都没有得到我们大家的认可,人们把它主人的名字直接安到它们头上,管“二伯”的狗叫“二伯”,坏鬼的狗叫“坏鬼”,司徒因为江湖地位不低,人源很好,人们不忍心把他与狗相提并论等量齐观,就把他的*名为“阿黑”,伙房的大黄狗没有具体的主人,因为伙房是大家的,那么大黄狗也是大家的,所以大家就叫它“阿黄”。那些狗们居然也承认了人们对它们的称呼,而置它们的主人的呼喊于不顾。
因为有两只狗的名字与它的主人名字重了,所以就给人们艰苦难捱的生活中提供了点儿笑料。吃饭的时候也就是人们逗狗的时候,拿起匙羹挑几粒米饭,嘴里高声喊着“二伯”或者“坏鬼”,等他们两人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问干什么时,那喊叫的人就假装糊涂说,没事呀,哦,我们在叫你的狗呢,不是叫你。于是那两小子只好气哼哼地回去了。“二伯”和“坏鬼”曾经很严格地训练他们的狗,不让它们承认被篡改了的名字,可是不论他们如何的耳提面命,狗毕竟是狗,只要人们扬起匙羹挑起米饭高声呼喊的时候,它们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于是惹得它们的主人恼羞成怒,狠狠地赏它们几脚。
名义上说,这些狗们各有各的主人,因为他们在买狗的时候掏了钱。实际上那些狗们却不太买这个账,谁给它吃,它就跟谁跑。冲着给它东西吃的人摇尾献媚撒欢,发出毫不掩饰的它喜欢你的信息。我喂猪时刚发出“猡猡猡猡——猡猡猡猡——”的呼叫,那些狗们就和猪们一齐跑来了,而且比猪还跑得快,那情绪比猪们还要热烈。好像是我专门呼叫它们似的。
吃饭的时候,知青们都喜欢逗狗,呜的一声把狗呼唤过来,然后从碗里舀几粒米饭朝空中一散,就看那些狗们你抢我夺搅在了一起,有人就指着狗们教导似的说道:“你们要安定团结,不要分裂,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逗得人们哈哈大笑。那时“继续干啊”已经下台了,没有人再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了,再说上得多了,人们也就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成了司空见惯浑闲事了,知青们也就言行无忌起来了。伟大领袖对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的英明指示也敢胡乱搬用了。
也不清楚是怎么搞的,有一段时间,食堂的大黄狗,老跟着我,尽管我从没对它表示过丝毫的好感。我打猪食,它跟着,我去河边洗澡,它也跟着,有一次我去河里游泳,它居然也跟着。初时我下水,它只在岸上转悠,后来就扑进水里也游了起来,大黄狗游泳的姿势挺好玩的,脑袋扬着,鼻子直噗噗,四只狗爪子直划拉。往往人们把不善游泳者的姿势嘲讽为“狗刨”,其实狗们游泳的姿势并不十分难看嘛,看来是有点冤枉狗们了。而且我发现狗在水里也并不难看,也不狼狈,它们游泳的速度和姿势都不见得比人差多少,鲁迅为什么对落水狗那么痛恨呢?
司徒的黑狗是一只小母狗,全身乌黑,没一根杂毛,我们就叫它阿黑。因为它的主人司徒在江湖中的地位不低,人源很好,爱屋及乌,人们对阿黑也就很喜欢,于是它就经常狗仗人势,持宠而娇,去欺负“二伯”的小黄狗,追的人家满世界跑,能把人家咬的鲜血直流。
“坏鬼”是一个广州知青的外号,这个外号不是我们起的,在他们学校就有的,跟着他来到农场,又跟到天堂,就像他的粮油关系一样,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据说他的祖父辈解放前是南番顺一带的恶霸,被共产党的东江纵队镇压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从他填的登记表上填的家庭成份是脱帽地主来看,大概不假。我们只听说过有脱帽右派,没听说过脱帽地主,于是经常有人用“脱帽地主”这个词来嘲弄他。
他是跟我们一样是第一批来天堂的,据他们连队的人说,他是积极主动要求来的,因为原来连队的知青们都欺负他,经常作弄他,如对着他的饭放屁,在他的水壶里撒尿等等。虽然他外号叫“坏鬼”,却有一个很革命的名字,叫卫东,保卫*的意思,但是他却一点儿也不革命,干活耍奸,有便宜多占。他来天堂主要是想摆脱那个环境。平心而论,坏鬼长得并不难看,肥肥白白的,就是长了一对鸭屎蹄。(普通话叫扁平足、平蹠足。)坏鬼是个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家伙,吃饭打冲锋,干活磨洋工。
坏鬼到天堂以后,积习难改,仍然是干活耍奸,有便宜多占。刚来的时候,有一次“继续干啊”叫我们到山上砍单竹,单竹是一种皮薄节疏的竹子,说是给每间茅屋编一个竹笪做门。砍竹子是分散作业的,也是个比较累的活,要各人钻到树林里去找。当时我们都是半大不小的年轻人,争强好胜,生怕自己砍的少了,被别人瞧不起。那天等我们每人扛着一大抱单竹身水身汗气嘘气喘的回到队里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却见坏鬼已经地洗得干干净净悠哉悠哉坐在那里吃饭了,都奇怪地互相讯问今天这小子居然这么快就完成任务了,他几时候变得这么做得了?
等我们看见靠着泥墙的香基似的一小捆芦苇杆时,大家的鼻子都哼了一声,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这小子居然把芦苇当做单竹来充数,单竹不大好找,芦苇可是多的是,我们冲凉的河沟里就有一大片。在给胶苗施肥的时候,我们各人都编了一对竹篸,我们都编得很大,竹篸编得大,用的时候当然也就装得多,担起来也就重。唯有坏鬼编了一对非常袖珍的竹篸,花篮一样,一泡牛屎都装不完。每当看着坏鬼牛龟那么大的个子担着那对袖珍竹篸撇着那对鸭屎蹄,一撇一撇很潇洒的走着时,知青们都会发出“丢,丢”的骂声。
所以我们这里的知青们一样的不待见他。在这里也有人往他的水壶里撒尿,那次他探亲超了半年的假,回来时他箱子上的锁就被人用木头楔死了,怎么也打不开,连长曾经做为重大案件来调查,到末了也没查出是谁*,成了永久的谜。
真是物似主人形,“坏鬼”不招人待见,他的狗也不招人待见,首先是它那一身黑不黑白不白的狗皮不讨人喜欢,再就是是因为它成天耷拉着狗脸,冷酷得跟希特勒一样,还有就是它的尾巴老是紧贴着屁股,耷拉在地上,不像别的狗的尾巴是朝上竖起来的,人们说耷尾狗最阴险。它成天不哼不哈,生人来了都不叫。于是有人说无声狗,咬死人。
人们逗狗的时候,把饭团抛在地下,别的狗都来抢着吃,它不抢,而是先把别的狗都赶开了,才从容不迫地吃。它还恃强躏弱,经常抢别的狗的饭,伙房的“阿黄”虽然个儿比它大,也经常遭它欺负。谁喂的饭它都吃,吃完了掉头扬长而去,丝毫不领情。它还敢向不喂它的人龇牙咧嘴,前身伏下,两只爪子扒地,后身弓起,昂着头,颈毛直竖,低声咆哮,发出呼呼的声音,作出随时要扑上来的姿态,就像短跑运动队各就位预备跑似的。使得有些胆子小的人走过它的身边时,都有点提心吊胆的。于是非常的不招人待见。
别看“坏鬼”不招人待见,在狗里却是称王称霸的,狗们都臣服于它,它到哪里,那些狗们就跟到那里,它躺在地上睡觉,那些狗们也不约而同地都躺在那里歇凉凉。狗们都是欺软怕硬的,尽管“坏鬼”经常欺负那些狗们,可是狗们却对“坏鬼”极尽讨好卑躬之能事。“坏鬼”抢它们的饭,它们也竟然摇着尾巴表示欢迎。
因为只有它一只公狗,所以这家伙还经常干些欺男霸女的勾当。每当它和其它狗干些不堪入目的举动的时候,人们就会大骂其流氓,冲它扔石头,更有甚者,还会举着棍子去破坏它们的好事。追着它们满地疯跑,到处乱窜。这家伙不但欺男霸女,而且还有“乱伦”的嫌疑,刘玉清的两只番鸭正在草窝里生蛋,它跑过去跟人家调戏人家,吓得那两只番鸭乍煞着翅膀嘎嘎嘎地乱叫,正应了那句俗话狗撵鸭子-呱呱呱叫。人们叫它“坏鬼”真是一点不错。
“坏鬼”不但在我们队里欺男霸女,还窜到天堂的黎族村里去搞领土扩张。然而黎族人的狗却是看家护院打猎的,久经沙场,训练有素,每次都把它咬得遍体鳞伤,可是“坏鬼”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过几天还去,屡败屡战。我记得后来还惹得天堂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向我们的连长告状。它简直就是破坏军民团结和民族团结的反革命分子。
因为“坏鬼”成了神憎鬼厌的神台猫屎,于是我们就想办法作弄它。司徒不知从那里找来一长串香基那么细的鞭炮,悄悄的绑在“坏鬼”的尾巴上,点着引线,“噼哩啪啦”的鞭炮声炸得“坏鬼”窜高伏底,满地里狂奔,直到过了好几天,它还是惊魂不定。见了人就远远地躲开,生怕有人再给它搞什么名堂。那天中午,健康在伙房煮饭的锅底下刮了许多黑黝黝的锅灰,乘它睡觉的时候,假装抚摸它,把那一大把锅灰全抹在它身上,原来黑不黑白不白的“坏鬼”变成了一只纯正的黑狗。于是我们就都躲在屋里看热闹,等“坏鬼”伸着懒腰,步履从容仪态万方地朝那些狗们走去时,那些狗们不约而同地冲它狂叫了起来,吓得它掉头就跑,把我们乐得捶胸顿足前仰后合哈哈大笑,笑得我们眼泪都流出来了。那“坏鬼”怎么也想不到,原来臣服于它的部下为什么突然哗变了,对它反戈一击。
那些狗们后来都被我们劏了吃了,实际都是它们自找的,怨不得它们的主人冷酷无情。有一天,团部的领导大员来天堂检查工作,那些狗们不但没有肃静廻避,反而对着那班大员呲牙咧嘴狂吠不止,直向人家扑去,把人家弄得手忙脚乱的很没面子。真是狗眼看人低,桀犬吠日,有眼不识泰山,狗咬吕洞宾。团部的通讯员来你呲牙咧嘴狂吠不止倒没什么关系,团部的领导大员你也能这样吗?那还不是找死吗?真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于是团部的大员回去就说天堂十几个人的连队养了那么多狗,这风气不好嘛,不是革命的风气,要求我们树立革命的新风气。它们*难逃了,不*不足以平官愤。连长从团部回来就让他们全都劏了,从而挽回败坏了的革命风气。
那段时间,因为我每天早出晚归忙着打猪食,没有参加他们的劏狗运动,不过听说“坏鬼”把他的狗煮熟以后,到处邀请人吃他的狗肉,却只有一个人应邀去吃了他的狗肉。“坏鬼”的人缘,可见是如何的坏了。应邀去吃狗肉的知青也是一个“古惑仔”,我问他是不是被坏鬼的糖衣炮弹打中了,他说他把糖衣吃了,但是又把炮弹打回去了。
不过,劏伙房的那条狗,我却是参加了。那条狗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空洞而无助的眼睛里泪汪汪的,它非常的警惕,不让人靠近它,一有人靠近它就狂吠不止,使*它的人们一时束手无策,还是刘玉清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找来一根两米多长的竹筒,把里边的节都打通了,然后在竹筒的一端打了一个眼,又找了一根长长的白藤,把白藤的一头捆在那个眼上,把另一头,穿进竹筒,从竹筒的另一端穿了出来,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套子,把这个套在狗脖子上,竹筒抵住狗脖子,一扯白藤就能勒紧了,人还不用靠近狗的身边,十分安全可靠。
人毕竟是万物之灵,狗根本不知道这是置它于死地的器械,它认为只要人不挨近它就没有性命之虞。所以当刘玉清举着竹筒靠近它时,它只是狐疑地望着他,却没有提防那细细的绞索,说时迟,那时快,刘玉清闪电般的套住了它的脖子,紧跟着一扯手中的白藤,那狗就被勒紧脖子呜呜地叫不出声了,我在旁边手急眼快,手起一斧正砸在狗头上,顿时它就七窍流血,四条狗腿抽踢了几下,就含冤抱恨地死去了。
这里的人劏狗不扒皮,只退毛,炊事员陈智勇烧了一大锅开水,刘玉青把死狗放进锅里烚了半天,捞出来扔在案板上,三下五去二,几下就把狗毛退干净了,原来的黄狗,就变成一只白羊了,跟着开膛破肚,刘玉清手中的菜刀上下飞舞,硕大的一只狗就变成了一堆红红白白的肉了。接下来就是起锅爆油,放上陈皮、老姜、紫苏叶、酱油、盐,焖成一锅香喷喷的狗肉,由我们吃了个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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