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意大利托迪镇(Todi)四月的一天,安装工作在一大清早就已展开:废弃的广场上停放着一辆平板卡车,里面装载着四座雕塑的组件;黎明时分,天空中呈现戏剧性的渐变色,仿佛 Giorgiode Chirico 的画作。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小镇便开始苏醒:成群结队的学生、路过的男男女女并没有注意到这些黄褐色的钢铁巨物正逐渐在人群中堆积起来,每一块都高约 33 英尺,重约 8 吨。美国雕塑家兼环境艺术家 Beverly Pepper 已经抵达广场,她坐在一辆白色的小车里看着这一幕,感叹道:「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一眨眼都过去 40 年了。」
1979 年,Pepper 首次为这个古老的翁布里亚(Umbrian)山镇创作这些柱子时,引发了不小的争议,这在如今看来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当地人眼中,当年的这些现代纪念雕塑十分新奇,而托迪镇这个建于 11 世纪的小广场本身却是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我抵达广场的当晚正值小镇庆典,我看到基督模糊的面孔被投射在大教堂上。现如今,传统主义者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位出生于布鲁克林的艺术家。自 19 世纪 50 年代起,Pepper 便定居于意大利,如今她成为托迪镇的荣誉公民已将近十年了。一些年长的图迪人(这是人们对托迪镇居民的俗称)还记得这些柱子第一次出现时的情形,在谈及这位能像折纸一样弯折金属、能让大块钢铁变得超凡脱俗的女性时,他们总是心怀敬仰。他们说,这些柱子的回归似乎是对过去的一个必要的纠正。Pepper 回忆说,当时还没有 3D 数字地图软件,她只好自己去广场上了解广场的比例。柱子安装好的当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清晨,她独自来到广场上。她说:「我被自己所做的一切惊呆了。」
今天,她静静地看着助手安装柱子,有些担心他们的安全(其实完全没必要)。在起重机操作员的协助下,她的助手将柱子一根根堆叠起来。悬在空中的柱子在起重机操作员的操作下一点点地往下降。镇长专程过来向 Pepper 道贺,此外还有一些朋友和路人的祝贺:「太美了,女士,谢谢您。」Pepper 回之以微笑。最终,起重机的喧嚣声停下后,她在谈及柱子时说:「我都已经忘记这些柱子有多棒了」。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安装完后,这四根「托迪柱」虽然以现代造型呈现,但它们可能早就存在于此了:它们不是 20 世纪 70 年代的遗物,而是铁器时代的遗迹,这种类似的古老遗迹会让你意识到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你只是一个渺小的存在。在附近的阿西西(Assisi)城镇,你也会有同样的感受,那儿有一座二等分巨大的耐候钢雕塑,从地面向天空延伸,看上去有点儿像通往天堂的滑板坡道。这尊雕塑名为《飞升》(Ascensione),与距离它仅有几步之遥的圣弗朗西斯教堂(Basilica of St. Francis)交相辉映。公共艺术品有时会给人一种沉重的集体感,或者说没有人情味,但 Pepper 融入地区特色的露天作品很有魅力,会萌发意想不到的心灵邂逅。晚餐时分,我漫步在空荡荡的托迪广场,四周十分安静,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脚下的这颗星球和头顶轮廓分明的天空,浮云从上方飘过,脚下则是由托迪柱阴影形成的惊叹号。这些柱子并没有主宰整个广场,只是起到了隔断的作用。真是神奇的构造装置。
时间,这一第四维度,一直是 Pepper 作品中的重要元素,她一直渴望创作出历史之外的东西,一个比她自己、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宏大、更持久的作品。在她创作的大地艺术作品中,这种渴望体现在季节的轮换中。例如,其作品《轮回》(Palingenesis,1993 至 1994 年)表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冬天 —— 这是一个 227 英尺长、嵌在苏黎世山坡护土墙上的铸铁浮雕;再比如,放置在新罕布什尔州达特茅斯校区的雕塑《特尔》(Thel,1975 至 1977 年),作品悬臂结构的金字塔在下雪的时候会完全消失,等到雪融化之后又会再次出现,可供学生躺在上面休息。在她创作的铸铁作品中,这种渴望在雕塑人物喜怒无常的神态间一览无余,例如矗立在联邦中心广场(Federal Plaza)的《曼哈顿哨兵》(Manhattan Sentinels,1993 至 1996 年),以及那些极具代表性的耐候钢作品的光滑饰面。提到耐候钢,她自 20 世纪 70 年代末起就将其用作创作材料了。1964 年,Pepper 成为第一批使用这种工业合金的雕塑家之一,这种合金可自行产生锈层并稳定下来,不必再刷防腐漆或密封剂。如果天公不作美,在揭幕前不下雨,不能生成锈层的话,她开玩笑地说自己可能只好让助理在上面小便了。
现年 96 岁的 Pepper 已进入晚年。她有两个孩子,分别是诗人 Jorie Graham(普利策奖得主)和摄影师 John R. Pepper,二人自己的孩子也都已长大成人。最近 Pepper 又喜获曾孙。在她长达 60 年的职业生涯中,她创作了无数纪念雕塑和大地艺术品,这些作品如今遍布三大洲;她本人更是获得过无数荣誉和奖项。然而,她的职业生涯还未终止。Pepper 的故事说明了一个地方是如何影响艺术家的心灵和灵魂的,远离纽约的艺术界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去创新,也远离了其他同水平雕塑家享有的盛名,如 SolLe Witt 和 Richard Serra,这二位都是她十分欣赏的艺术家。Pepper 根本没有参加这场追名逐利的游戏,但她的作品仍然很早就成为 André Emmerich 和 Marlborough 等纽约重要画廊的展品,还收获了著名评论家的赞誉。
在 Pepper 工作室里摆放的物品中,有一个尤为古怪的石膏制品,那不是艺术品,而是她有一年为庆祝和家人一起欢度圣诞创作的。
此外,Pepper 的作品本身虽然很含蓄,但却拥有复杂的来历,体现出对严苛极简主义原则的灵活运用,展示出她对反参照立场和自我辩护的坚持。现在回想起来,人们不禁会觉得她的直觉一直都是对的,哪怕是她最久远的作品也别具一格,没有定格在任何历史艺术时期。(她的偶像中既有欧洲人又有美国人,尤其是工作地在法国的罗马尼亚雕塑家 Brancusi 和意大利雕塑家Pierodella Francesca。)Pepper 说:「我不喜欢在工作时被任何精神状态困扰。我会去感受、去观察事物,让它们从我脑海中的形象变成我手中创作的对象。」她不想形成固定的风格,因此从不会去创作系列作品,她喜欢凭直觉去探索创作材料和创作过程,以朝圣般的精神追求偶然的发现,她称这种偶然的发现为「神圣的意外」。如果一只蟋蟀落在她的画板上(速写是她的工作常项),她不会将它赶到地上,而会将其融入自己的画作中。之后,这只蟋蟀的某部分身体结构可能会经过形变出现在她的雕塑作品中。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出现过很多次这种神圣的意外:有一次,她在一位收藏家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家中发现了冰川漂砾(巨大的棱角状岩石板),于是便将这些漂砾的形象融入了自己的作品《圣安瑟莫庞然大物》(San Anselmo Monolith,2007 至 2010 年)中。她告诉我:「你必须用心感受材料。铜是非常容易受控制的,你必须想办法让任何可以按你的意志来弯折的金属变成有温度的东西。每种材料都有自己的生命力。」Pepper 的万物有灵论并不会让人觉得虚无缥缈,她的这种有灵论源自她对自然世界几何构造体的迷恋。
让 Pepper 一直驻足于艺术界边缘的另一个「推手」是厌女主义者。《纽约时报》上曾发表过一篇针对她于 1987 年在布鲁克林博物馆举办的回顾展的恶毒评论,John Russell 在开始抨击那场展览之前,在文章的首段这样写道:「罗马是一个有魅力的地方,据说 Pepper 女士也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在当时,该展览是纽约一家大型博物馆为还在世的雕塑家举办的最大型的展览之一。Russell 称该展是「战后最让人泄气、最虚张声势、最令人讨厌的展览之一」。(读完这篇文章后,Pepper 在床上躺了两周。)又是这种陈词滥调,一位女性被埋没的才华威胁到了某些人。工业制造和大地艺术一直是男性的强项。事实上,在她那一代,确实没有几位女雕塑家能像她一样与习惯建造栏杆和桥梁的男工程师一起去工厂用焊机弯折金属板,或铸造球墨铸铁。(Louise Bourgeois、Barbara Hepworth、Louise Nevelson等 20 世纪其他的开拓性雕塑家全都是在铸造厂创造作品的)。Pepper 也不符合第二波女权主义的描述:作为一名抽象艺术家,她并不受 20 世纪 60、70 年代蓬勃发展的妇女运动的欢迎,她尚未有过被重新认识的机会。与当时一样,现在人们也越来越期待富有创造力的女性能以自己的面孔和心灵创作出艺术作品。但 Pepper 一直很抵触「女艺术家」这样的标签,她坚持让别人用意大利语中的「scultore」(雕塑家)来称呼她,而不是「scultrice」(女雕塑家)。
今年是 Pepper 之年。首先是洛杉矶的 Kayne Griffin Corcoran 画廊举办了关于她早期小型作品的回顾展,展出作品包括类似 3D 画笔笔锋的拱形钢带和模糊地反射周围环境的不锈钢抛光盒子。二月,位于马尔伯勒市中心的纽约画廊举办了关于 Pepper 近期创作的耐候钢纪念雕塑展,在多年哨兵、楔形和方尖碑的创作后,Pepper 又再次回归到曲线型雕塑的创作。五月,在威尼斯双年展上,她的作品更多的是巨型的环状和扭曲类雕塑作品。九月,Beverly Pepper 雕塑公园在托迪镇开幕,该公园景观由她本人亲自设计,其中展出的 16 件艺术品也是由她捐赠的。(2019 年的《托迪柱》会永驻这里。)近期,她刚完成了最新作品《双雕塑》(amphisculpture),这是一种古典风格的户外表演空间,建于新泽西州、纽约的韦斯特切斯特县和意大利的皮斯托亚市(Pistoia)等地。位于意大利拉布鲁奇地区拉奎拉市(L’Aquila)的这个户外表演空间可容纳 1000 名观众,是 Pepper 送给这座城市的礼物。2009 年,那里遭受了地震,至今仍在重建。如今,这个表演空间已经变成广受欢迎的音乐会举办地。这个外表光滑、由弯曲的玫瑰色和白色花岗岩打造的表演空间坐落在山谷之中,其上便是辉煌的圣玛利亚学院教堂(Basilicadi Santa Maria di Collemaggio),这座教堂始建于 700 年前,也是用当地相同的石头建造的。
Pepper 创作的大地艺术作品考虑了历史、生态和社区因素,这与寻常大地艺术作品总是与在偏远沙漠挖土相关联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即使在她最具野心的作品中也不存在夸张的手法。这类作品涵盖范围很广,包括非常城市化的作品,比如位于巴塞罗那面积达 11.52 万平方英尺的《索力奥姆布拉公园》(SolI Ombra Park,创作于 1987 至 1992 年,是一个上面覆盖着亮蓝色瓷砖的土丘),以及非常田园的作品《霍克山的卡尔加里哨兵》(Hawk HillCalgary Sentinels,创作于 2008 至 2010 年,包括几座金字塔,是用这座加拿大城市外湿地恢复项目中挖掘出来的土壤堆砌而成的)。Pepper 通过让自然界和人类在其间建造的建筑之间进行不断对话,从而唤醒了我们对土地的情感体验,而不是她个人的印记。谈及土地时,Pepper 说:「我能听到它的声音,你听得到吗?」
安装工作开始几天前,我来到青山环绕的 Torre Gentile 村拜访了 Pepper。自 20 世纪 70 年代早期来到托迪镇之后,她一直居住在这里,当时她和丈夫 Curtis Bill Pepper(记者兼作家)在这里买下了一座城堡,位于一条两旁种满柏树的道路尽头,并对它进行了翻修。当时并没有多少美国人居住在那里,但是后来,很多来拜访 Pepper 的客人都选择在当地购置房屋,包括《纽约客》作家 Jane Kramer 和抽象表现主义者 Al Held,因此这里也被称作是意大利的比弗利山庄。几年前,在 Bill 于 2014 年去世前,夫妻二人在 Pepper 工作室的周围建了一座平房,我就是在这座房子里见到了 Pepper,当时她正在完善自己最新创作的雕塑模型,包括两个夸张地向上伸展、且逐渐变窄的紧致曲线雕塑作品。她跟其中一位助手说道:「这里再细一点,这个看上去有点儿像个胖女人。」
由于三年前摔了一跤,Pepper 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虽然她不再用石膏制作全尺寸的模型了,但是在创作过程中,她仍然会将草图转换成海报板上的初步模型,在放大之前她通常会按照这个尺寸来做。她创作的每一件作品都必须具有难以捉摸的外观,或者能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紧张感,否则就会很无聊了」,她如是说道。有时候她也很难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就连她的代表作《托迪柱》也没能幸免于改造。由于要从威尼斯运来原作花费巨大,于是她选择了重新制作,借此机会,她又对这些柱子的比例进行了调整:「脖子这里太粗了。」
摄于 Pepper 在托迪镇的工作室里,一张摆满工具的工作台。30 多岁从吴哥窟旅游回来后,她便开始从事雕塑创作。
午餐时上了红酒,这是一场非正式聚会,桌上的菜品包括 Pepper 菜园里种的一些绿色蔬菜和意大利小方饺。有酒当然也有故事:她聊起了关于 AliceB. Toklas 的往事。「她过来吃午饭,因为嘴上有一撮很明显的八字胡,这让人很困扰。」Pepper 回忆道,「但是 Bill 喜欢调侃活泼的女性。」她还回忆称,美国女作家 Betty Friedan 在某次活动时故意刁难她:「她看上去有点像卡车司机,我这样说已经很委婉了。她对我说:『好吧,你到底是不是跟我们一伙儿的?』我回答:『你们也没人邀请过我啊!』」
虽然 Pepper 已经在意大利居住了近 70 年,但是她的腔调和古怪的幽默感都是典型的布鲁克林风格。她出生于 1922 年,婚前名为 Beverly Stoll;她的父亲以贩卖地毯和毛皮为生。他们的家在离 Flatbush 大街不远的地方,家里唯一能称得上是艺术品的东西就是一幅天鹅绒画作,上面画的是一艘船。大萧条给 Pepper 的童年蒙上了阴影,但是她的母亲和奶奶给了她相信自己可以做成任何事情的自信。她的母亲 Beatrice 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的活动家,她在地下室为 Pepper 留下了绘画空间;她的奶奶Rose来自门什维克(Menshevik),十几岁时便从维尔纽斯(Vilnius)逃出来,对独裁者颇有怨言。Pepper 解释说:「人的一生中总会又那么一段年轻的时光,那时你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
不过这段美好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六岁时,她因为从母亲的钱包里偷了一块钱到附近商店买了一盒彩色铅笔,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这让她一个星期都没法去上学。她说:「从那时起,我的心就已经离开家了」。在普拉特学院(Pratt Institute)上学时,人们知道她是犹太人后,收回了让她参加联谊会的邀请;此外,他们还禁止她从事工业设计,因为锯子和焊机都是男人的专属物品。
母亲一直担心 Pepper 会成为一个「挨饿的艺术家」,这样的担心迫使 Pepper 从事了平面设计和商业艺术。年仅24岁的她便已成为曼哈顿一家广告公司成功的艺术总监,不过她并不满足于此。受办公室一位年轻插画师的启发(这位插画师也叫 Jorie,与 Pepper 的女儿同名),Pepper 登上了前往欧洲的船只,进入大茅舍艺术学院(Academiede la Grande Chaumiere)学习,在那里,她接触到了立体派画家 Andre Lhote 和最优秀的户外公共艺术家 Fernand Leger 等人。谈及自己刚到巴黎时的体验,Pepper 表示:「那是一次很奇妙的经历,我感觉自己就像夏娃,到了那儿才知道自己从前一直是赤身裸体。」
当时 Pepper 创作的画作大多属于社会现实主义派,她在画作中融入了很多在战后欧洲看到的贫穷和苦难。在罗马遇到丈夫Bill时,她恰好是孤身一人。Bill 是一位艺术史爱好者,曾经当过陆军航空队的情报员。二人相遇的地方是很多艺术家常去的传奇酒吧 —— Hoteld’Inghilterra。(几十年后,她的女儿开办巡回书展时恰好入住这家酒店,她要求工作人员安排一间上好的房间,那位老门房告诉她:「Jorie夫人,我会为您安排您父母亲当年同住的房间。」)
Pepper 和 Bill 在巴黎举办了婚礼,并最终定居在罗马。Pepper 在罗马 Galleria dello Zodiaco 画廊举办了人生第一场展览,展出的是她在巴黎创作的画作。(据说,夫妻二人在长达 65 年的婚姻中一直保持和睦的秘诀是:非常尊重彼此的工作。他们二人,一个非常有口才、善于分析,另一个有着非凡的直觉和创造力,都有强大的求知欲,想要了解更多、看到更多。)Bill 成为《新闻周刊》地中海分社社长后,经常将自己正在采访的电影演员带回家吃午饭,并为大家讲述梵蒂冈内部的故事。人们常常误以为二人在罗马度过的美好时光是一段无比美好的享乐时期,但其实那些年物质非常匮乏。Pepper 冷淡的说:「你知道『美好生活』是什么吗?只不过是些一文不值的帮助而已。」在她记忆里,那是一个所有具有想象力的人聚集起来重新设想世界的一个时期;Michelangelo Antonioni 和 Federico Fellini 都是她的好朋友。
Pepper 的女儿 Graham 常被络绎不绝的客人激怒,她回忆称:「有时候真的令人崩溃,我当时就想:『我们没有钱,为什么还要让这么多人来我们家吃吃喝喝?他们在快乐地享受时,我们的日子却过得很艰难。』不久之后,我就明白了:他们必须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感觉自己不孤独。」作为一个追求感官享受的人,Pepper 有时会用写烹饪书赚的钱补贴家用;她的第一本烹饪书是 1952 年出版的《五点后的魅力杂志,烹饪书》(The Glamour Magazine After Five Cookbook),这本书包括素甲鱼汤的制作方法。此后,她还出版了一本更诱人的烹饪书 ——《入乡随俗,吃在罗马》(See Rome and Eat,1960 年),这本书见证了她迅速融入意大利文化的过程。「搬到另一个世界,且不带任何偏见,还要接受另一种行为处事方法,都很困难。」Pepper 说,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来者,「那是一种很艰难的境地,但幸运的是,我在对的时间来到了法国,来到了意大利。现在你看到了,这个过程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不过,这是一趟绝妙的过山车经历。」
今年安装在意大利托迪镇波波洛广场的新《托迪柱》(Todi Columns)
她将这种进取、即兴的行为方式延续到了艺术创作中。20 世纪 50 年代,Pepper 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家绘画,她常以女儿为模特儿尽心创作。从 Graham 的诗作中,你经常可以读到关于母亲的记忆和她严厉的目光。例如,在《1950 年的卡尼海边》(Cagnes-sur-Mer 1950)中,Graham 这样写道:一位年轻的女子挎着一篮子柠檬对她的孩子大声呼喊;又如,在《母亲笔下的我》(Mother’s Hands Drawing Me)中,年迈的艺术家用炭笔和纸张将自己与死亡隔开。正如 Graham 所说,要是 Pepper 不是那种做睡前准备工作的母亲就好了,她的职业精神非常令人敬佩(且具有影响力)。母女二人关系很好,每天都会互通电话。Graham 表示:「如果我必须在自然的力量和温暖模糊的形象之间进行选择,我会选择自然的力量,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我从母亲这种自然的力量中汲取养分。作为女儿,我最终也拥有了这种自然的力量。」Graham 回忆说,母亲经常穿着晚礼服,在等父亲的间隙回到地下工作室工作,将自己长长的白色手皮套烧几个洞,有时她还会让我帮忙焊接。「我抱着她要的东西,闭着眼睛,总害怕小火花会溅到身上。」Graham 如是回忆道。母女二人也曾有过合作:Pepper 在设计《萨克拉门托石碑》(Sacramento Stele,1998 年)时,要求 Graham 这位敢于直言的环保者来帮忙,该作品是由四个高达 18 英尺的庞然大物组成的雕塑,矗立在加利福尼亚州环保局大楼外面,四周环绕着红杉树。Graham 为此专门创作了作品《同样盛开》(Also Blooming),刻在了那块塞茵那石上,从未出版。
1968 年用不锈钢制作的《棱柱》(Prisms)
1960 年,Pepper 与 10 岁的女儿一起进行了一场为期七个月的美洲和亚洲行,如其所述,在这场旅行中,Pepper 成为了一名雕塑家。Pepper 时年 37 岁,她需要一个崭新的视角来观察世界。母女二人在日本和采珠人一起潜水,在印度的瓦拉纳西趟过浮着火葬灰烬的恒河水。但是,最让 Pepper 充满幻想的是建于 12 世纪中叶柬埔寨吴哥窟的高棉寺庙建筑群,当时这些寺庙周围被榕树巨大的根部缠绕。连续十天,Pepper 不断回到这里,在草图上记录下这些纠缠的树与古老寺庙精雕细琢的屋顶和门廊之间的明争暗斗,双方仿佛要将对方置于死地。雕塑不仅包括对象,还包括它周围的整体环境,一定要与时间和自然相协调。Pepper 后来回到家中发现,在她家罗马马里奥山附近的一片榆树林被砍伐殆尽,于是她买下了所有的榆树,并将这些树木雕刻成扭曲、具有生物形态的方形雕塑。
Pepper 和 Alexander Calder 以及 David Smith 等其他几位入选的雕塑家在两年后一同参加了在斯波莱托举行的「两个世界」艺术节之「内拉城市雕像」(Sculture Nella Citta)展。入选的艺术家均在意大利钢铁厂为展览创作了新作品。但是这时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 Pepper 不会焊接。没关系,她找到了一位当地的铁匠,向其学习了焊接技术。在皮翁比诺的工厂里,她和工厂里的工人一样,每天工作三班,那里的工人都叫她 Bev。后来的岁月里,在这些臭烘烘、滚烫、脏兮兮的工厂地板上,Pepper 发现了很多自己的艺术创作材料:20 世纪 60 年代,她在新泽西州的美国钢铁公司(U.S.Steel)发现了耐候钢的潜力,20 世纪 70 年代晚期,她在伊利诺伊州莫林市的 John Deere 工厂用球墨铸铁做实验,并创作了自己的代表作《十字标记仪式》(Moline Markers Ritual,1981 年),该作品是一套供奉神灵的象棋,上面雕刻着 13 种精美的图腾。
2000 年用卡拉拉大理石制作的《激活的存在》(Activated Presence)
Pepper 从工厂学到的另一样技能就是直白、幽默、跨越社交障碍的说话艺术。她就是依靠这一技能完成了一些公共演说任务,在没有进入数字时代的那些日子里,她常常穿着牛仔裤和牛仔靴坐飞机去给董事会做报告。「Beverly 就好像一块能屈能伸的石头。」Dale Lanzone 说,他与 Pepper 合作已有30多年,二人合作过十几个为公共或私人场地定制的大型艺术品,目前他是 Marlborough 画廊的艺术顾问。「她总是想改造世界。」
如今,距离那次改变命运的吴哥窟之旅已过去 60 年了,Pepper 再也无法拿起沉重的器具,也不能踏上她创作的大地艺术品上了,但是她想要创作的*和她的眼界依旧没有消失。这个钢铁般的女人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她又是为何如此执着?
不过,或许根本不该向她提这种问题,毕竟她是一个执着的人,即使没有财富,没有名望,她也会坚持实现自己的宏伟计划。也许对她来说,作为一名女性,挑战不可逾越的障碍,创作自己的作品,就是一种胜利。正如在纪念雕塑作品中一样,视角就是一切:我们所说的艺术史并不完美,它涵盖了精英统治社会中的虚假梦想,艺术史的这些缺陷反映了其创造者的局限性;毕竟,艺术史不是用石头雕刻的刻板物件,它是一部生生不息的编年史,需要人去重新诠释、打破、推动、重写。Pepper 的存在说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在那个时代,她作为一名女性,能成为一名艺术家并取得如此杰出的成就,靠的并不是坚定的决心,而是强大的天赋,她凭此摧毁了我们对那个年代的假设。从艺术史的角度来说,她的影响甚至一直存在于之后很多年。遥想当年,这位年仅六岁的小女孩夜里从梦中醒来,伸手去拿画板和铅笔盒,以及在灾变时期前往欧洲学习艺术和美学,她用自己的安全换来了近在咫尺的想象力。在这些时刻,时光好像融化的金属片一样互相重合。
对于 Pepper 来说,创作的冲动已经成为一种信仰。目前,她正在为威尼斯港口设计一座岛屿,建成后将帮助这座正在下沉的城市调节海水流量。设计包含一个公共圆形剧场,一条水道从中穿过,并在最高点处设计一座高耸的灯塔,暗喻过去的灯塔为再次陷入迷茫的未来指明方向。托迪镇的庆祝活动结束了,Pepper 将要回到工作室。她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时间不等人啊。
撰文:Megan O' Grandy
摄影:Federico Ciamei、George Tatge
图片承蒙 Beverly Pepper 工作室提供
编排:Lu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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