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位于当天花名册的下半部,霍伦兄弟写得工工整整,断无看错的可能。早餐过后浏览花名册已经成了莱娜每日例行的公事,兄弟则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等她逐条过目。霍伦兄弟本已圆满完成工作,将全军将士的姓名悉数登记在册,但不包括瑟奥达人和俄尔赫人——他们见到兄弟时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着实令人不解。不过,抵达沃恩克雷后,她要求把源源不绝跋涉至此的难民也添进花名册。这位胖乎乎的兄弟仍然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却也迫于事务繁杂,将手下的抄写员增加到了三十人,大多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老头和不适合当兵打仗的人。
“这些人是昨天刚到的?”她问。
“是的,陛下。我们将其安顿在西边营地,但是住处不够,所以欧廷队长的矿工们正忙着伐木,以修缮房顶等破损之处。同时,他们还在利用碎石重建石屋。”
“很好。再派些人手协助他们。”她的目光回到花名册上,想起了那个葬身大海之人的临终遗言。记住您的承诺,女王陛下。
她把花名册放到一边,朝霍伦笑了笑。如今她在这座宅邸二楼的一间大房里召见臣民,权且代替王座的椅子有烈火烧灼的焦痕,但坐起来相当舒适。伊尔提斯和女官们立在身后,规规矩矩,一言不发,她打心眼里讨厌这种场面,却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女王要有上朝的样子。
“这样一来,我们又多了三万多人要养活,是不是,兄弟?”她问御用财政大臣。
“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人。”兄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迅速,“感谢逝者送来了艾尔·贝拉大人,不然他们全要挨饿。”
“正是。”莱娜并未说出真实的想法:要不是为了照料这些新来的人,她早就率军启程了。现实是,他们只能在这儿虚度光阴,确保人们不饿肚子的同时训练新兵,他们一心想找倭拉人报仇雪恨,却连行军一英里地的力气也没有。梅迪尼安舰队劫掠的货物远比她期望的少,迄今不到一吨粮食,而从海港进进出出的海盗们个个披金戴银。海盾尚未现身,船王埃尔-努林前一天抵达港口,红隼号的甲板上堆满了缴获的箭矢,那原本是要运往瓦林斯堡的。
有人敲响房门,奥瑞娜走过去打开,只见本顿单膝跪在门外。“禀报女王陛下,艾尔·索纳大人和艾尔·默纳小姐到。”
她点点头,又对霍伦兄弟笑了笑。“期待你明天的汇报,兄弟。”
他鞠躬道别,走到门口,又给维林和达瑞娜小姐让路。“我要单独和大人小姐谈话。”莱娜向朝臣们宣布。众人立刻鞠躬领命,退出房间,只有伊尔提斯明显不大情愿,因为这些天来他几乎寸步不离女王,但他也知道最好不要固执己见。维林和达瑞娜同时平身,两人的动作协调一致,堪比那对没头脑的尼塞尔双胞胎。看到两人同样不露声色的表情,莱娜不禁怀疑他们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安,或者说痛苦。
女王不该嫉妒,她提醒自己。然而从今往后,若他们真要这样想,或许也是可以理解的。
“达瑞娜小姐,”她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我研究了你写的有关北疆发现大量金矿的报告。根据霍伦兄弟的估算,我认为那些金子足以偿清我们与梅迪尼安商人交易所产生的债务,不论当前还是未来,甚至数倍有余。”
达瑞娜点头应道:“应该是的,陛下。”
“真是奇怪,我不记得麦西乌斯王提过疆国之内有如此巨量的财富。”
小姐张口就答,莱娜推测她早就练习过。“回陛下,先王遇害之前,金矿的勘测工作尚未完成。事实上,我怀疑还有更多存量有待发现。”
“再好不过了,小姐。这笔巨大的财富或许是重振疆国的希望所在,将来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过现在,它们深埋地底,远在千里之外,并不能为我们所用,而且采矿的能手也全在这里,包括那位最适合带领他们施展一技之长的人。”
她看到两人神色一凛,仍是惊人的一致。“女王陛下此话怎讲?”维林语气生硬。
莱娜吸了口气,挤出一丝遗憾的笑容。今早她花了点时间对着镜子练习,这种笑容向来是她不擅长的。“达瑞娜小姐,我很不情愿下达这样的命令。请你即刻返回北疆,遵照女王的指示办事,直到维林大人可以继续履行他的职责。船王埃尔-努林大人的船就在港口等你。天气晴好,不出三周你即可抵达北疆,那艘船向来以快闻名。我同时还会指派足够的船只,运送欧廷队...
“他们希望打仗,”维林说道,达瑞娜则呆立一旁,“送他们回家会引发抗议……”
“我去跟他们解释。”莱娜打断他的话,“就说他们举一次锄头,抵得上一百次挥剑*敌。况且,他们已经多次英勇作战,无需再证明什么了,你不觉得吗?”
“的确如此,陛下。”不等维林开口,达瑞娜抢先说道,“对于您的命令……我深感遗憾。”她飞快地瞟了一眼维林,低下了头。“不过,我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真是幸运,我不用听你争辩了。莱娜面露微笑,以掩饰内心的想法。她起身上前,握住这个娇小女人的双手。“你在这场战争中居功至伟,惠及千秋万代,必将永载史册。请带给我财富,小姐,我用来买回世间的公道。”
她松开达瑞娜的手,鼓足勇气迎上维林的目光,他眯起眼睛,眸子里的神采咄咄逼人。我不是出于嫉妒,她心说。你知道我的心胸没有那般狭隘。
“你们去道别吧,”她说,“我还要跟新来的人谈事。”
新来的这批难民不同于过去一周逃到沃恩克雷的人,孩子的数量非常多。行军途中最常见到,也最难接受的,就是不少孩子的尸体。他们要么被赶进屋子里,烧成焦黑的残骸,要么就像不中用的家畜,被直接*死,扔在光天化日之下任其腐烂。当莱娜走进简陋的营地,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活生生的孩子时,精神不由为之一振,尽管他们几乎个个形销骨立,沉默寡言地直盯着自己。
“这位是英尼斯兄弟,”霍伦兄弟向她介绍一个体形瘦削的灰袍男人,“兰斯米尔孤儿院的院长。他带着孩子在树林里藏了好几周。”
“兄弟。”对方鞠了一躬,莱娜则满怀敬意地回礼,然后说道:“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你的义举为信仰增光添彩。”
英尼斯兄弟显然没有拜见王公贵族的经验,也因为长期食不果腹,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但还是挺直了身板。孩子们簇拥在他周围,紧紧地揪着他的袍子,有的孩子满怀敌意地瞪着莱娜,生怕眼前的陌生女人于他不利。“我得到了很多帮助,陛下,”兄弟抬手示意周围的少数成年人,“他们宁肯自己挨饿,也要让孩子们有东西吃;为了掩护孩子们,他们不顾生命危险引开倭拉人。因为这份可贵的勇气,有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我们一定还他们以公道,”她信誓旦旦地说,“有任何需要就找霍伦兄弟,我们尽全力满足。”
他又颤巍巍地鞠了一躬。“谢谢您,陛下。”
“还有,我要找一个叫特蕾拉·艾尔·奥伦的女人。”
听到这个名字,英尼斯吓得面色惨白,充满戒备的目光飘向附近的一处住所——那儿原是贮藏柴火的棚子,如今盖了一块薄木板权作屋顶。“她……为了让孩子们不受冻,付出了很大代价,”他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我多嘴,陛下。我恳求您不要惩罚她。”
“惩罚?”莱娜不解。
“有何吩咐,陛下?”
莱娜扭头看到一个高个儿女人,正抄着胳膊站在棚子外面。她有五十来岁,容貌俊秀,黑发之间夹杂银丝,眉头紧蹙,神色警惕。“夫人,”莱娜朝她鞠躬致意,“我有你儿子的消息。”
如此艰难时日,特蕾拉·艾尔·奥伦夫人居然保全了一套陶瓷茶具,包括两只小茶杯和一只球形茶壶,上面绘有精美的兰花图案,还镶了金边。“产自阿尔比兰,”两人坐在棚子外,她一边倒茶一边介绍,“我姨妈送我的结婚礼物。”
莱娜抿了一口茶水,味道甘醇而深厚。“夫人真可谓神通广大,”她有意安抚对方的紧张情绪,“保住这样的宝贝实在不容易,还能弄到如此好茶。”
“我们几周前发现了一辆商人的货车。不出意料,车主被*了。他们抢走了所有东西,唯独剩下茶叶,说真的,要是有一袋粮食就再好不过了。”她喝了一小口茶水,叹了口气,挺直腰板,问出了那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为了救我,还有几位如今的朝臣。”
“却没能救他自己。”
“夫人,如果当时有办法……”
特蕾拉夫人摇摇头,闭上眼睛,低眉颔首。“我一直怀揣希望,由始至终不曾放弃,从逃离瓦林斯堡,到沿着大路终日流浪,再到遇见英尼斯兄弟和孩子们……我始终抱有希望。费明虽不博学,但是那么聪明。只要有办法逃出地牢、在都城沦陷之时活命,他一定能想到。”
莱娜回想起鲨鱼和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怀疑。她相信费明以另一种形态逃出生天,还报了仇。然而这种话不说为妙,毕竟事情本身超出了她的理解。他究竟是作为人活在鲨鱼的肚子里,还是变成了一条鲨鱼、拥有前世为人的记忆?无论如何,她认为这个勇敢的女人没必要再受精神上的折磨了。
“我个人希望,”她说,“追认费明为疆国之剑,以纪念他做出的牺牲。”
特蕾拉夫人嘴角轻扬,隐隐掠过笑意。“谢谢您。他大概会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吧。”
莱娜环顾四周,成年人忙着搭灶生火和修补住所,英尼斯兄弟和那群孩子们却仍忧心忡忡地关注着她们俩。“英尼斯兄弟说你保证了他们不受冻。”她说。
特蕾拉夫人耸耸肩。“谁都会生火。”
“还躲过了城里的战乱,一路逃到南方来。相当不容易。”
“我不知道费明对您说了多少我们的情况,陛下,除了有个好姓氏,我们过的并不是贵族的日子。所谓神通广大,也是为生活所迫。”
“确实如你所说。不过,一个女人历经战火和饥饿还能幸存,很不简单。”她说话的时候,特蕾拉又喝了一口茶,看得出来是强行咽下去的。“你也许听说了,”她接着说,“我已经废除疆国所有限制使用黑巫术的律法。如今在我的军队里,天赋者有重要的地位。另外,根据我与他们的谈话,我发现天赋者有一个共性:他们的母亲都有天赋,父亲却未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特蕾拉夫人迎上她的目光,然后缓缓地抬起手,张开五指。“那天晚上有个倭拉士兵踢开我家的门,我当时藏在卧室的壁柜里,但还是被他找到了。他抓住我的头发狂笑,打算割开我的喉咙。”一小团蓝色火焰出现在她的食指上,活泼地跳动,“他很快就笑不出声了。”火焰转为明黄色,愈发炽烈,裹住了特蕾拉的手,从指尖吞没到腕部。
“陛下!”伊尔提斯忽然现身,长剑将欲出鞘。莱娜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退了好几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火焰。
“我知道您颁布的新法令,陛下。”特蕾拉说,“但延续数百年的恐惧,不是区区几行字就可以驱散的。我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暴露本性危险至极,只会令人惊骇惶恐,吸引信徒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握掌成拳,火焰随即熄灭。莱娜吸了口气,拼命稳住发抖的手脚。她点头示意伊尔提斯退下,然后回到座位上接着喝茶,等待记忆逐渐淡去。火舌舔过她的身体,那股皮肉焦糊的气味……
“第七宗受我管束,”过了一会儿,她确定嗓音不会颤抖,便开口说道,“我不准他们强迫任何人加入。北疆有一群天赋者,并未成为他们的一员,只听从维林大人和我的命令。他们肯定愿意与你为伍。”
“我老了,陛下。”
“没你说的那么老。我想,你儿子的在天之灵看到你为国效力,也会备感欣慰,你不觉得吗?”
特蕾拉望向不远处的孩子们。“我还有照顾他们的责任,陛下。”
“孩子们会得到周全的照顾,我向你保证。他们不需要你生火了,但我需要。”
她的语气一定别有意味,特蕾拉忽然疑虑重重地瞟了她一眼,防备之心更甚先前——这样的表情,她在好几个人脸上常常看到,而且越来越频繁。诺塔、达瑞娜、瑞瓦……还有维林。那些不持敬畏态度的人,表露得更为明显。“我不是在命令你,”莱娜微微一笑,补充道,“只是作为女王请求你。考虑一下吧。去见见凯涅斯宗老,还有北疆的人。我相信他们都会欢迎你。”
“我会的,陛下。”莱娜起身之时,特蕾拉向她鞠躬,“还有一事,希望陛下恩准。”
“请讲。”
“我儿子的纹章。”夫人眼含泪光,孩子们见状,纷纷围了过来,“我希望是鼬鼠。跟他回家的所有小动物之中,他最喜欢鼬鼠。”
“就如夫人所愿。”莱娜鞠躬还礼,应了下来。鼬鼠好过鲨鱼。
尽管沃恩克雷的许多建筑遭到了极其严重的毁坏,街上堆满碎石瓦砾,但地底结构保存得相当完好,不计其数的地窖给他们提供了额外的住所,也可以当做囚牢使用。倭拉女人就被关在一处煤窖里,根据废墟里那块烟熏火燎的铁砧判断,这里曾是铁匠铺。通向煤窖的台阶外站了两名疆国禁卫军士兵,佛尼尔斯大人也候在那里,莱娜抵达的时候他正坐在铁砧上,拿着小本子写写画画。他起身迎接女王,仍是那么熟练地鞠躬致意,还使用地道的疆国话打招呼。“见过陛下,感谢您允准我的请求。”
“别客气,大人,”她应道,“不过,我带你来这儿的用意怕是有违你的初衷。”
“此话怎讲,陛下?”
莱娜示意卫兵们打开通往地窖的门。“我知道,大人,你非常渴望以我的所知充实你的史册,但遗憾的是,外交乃第一要务,学术问题只能拖一拖了。”
她吩咐佛尼尔斯跟在后面,伊尔提斯则一马当先,循着台阶没入黑暗。佛奈娜·恩崔尔·托克瑞坐在窄小的桌边,借着一支蜡烛的光读书。她身无枷锁,脸面和头发干干净净,莱娜特许每日清晨给她一碗水用以清洁。此外,还有羊皮纸和墨水。一张卷轴铺展在桌上,满满当当写的全是整齐的倭拉文。
莱娜进来时,佛奈娜面无表情地起身鞠躬,等她看到佛尼尔斯大人,一抹谨慎的微笑浮现于嘴角。“陛下,大人,”她的疆国话乏善可陈,“两位到来,我深感荣幸。”
“我们可以说你国的语言,”莱娜换作倭拉语说道,“我们之间避免产生误解是极为重要的。”她命令伊尔提斯守在外面,又打手势示意佛奈娜落座,然后走到桌前看她写的文字,那是一份清单,包括人名、地址和货物,每个人名都做了一个圆形的标记,莱娜认出来了。“释奴状,”她说,“看样子,这些人都是你的奴隶。”
“是的,陛下。不过也算作我的遗书。等我死后,奴隶就自由了。”
“我对倭拉帝国的律法所知有限,”莱娜说,“但我相信一个奴隶,无论其价值高低、主人是何身份,只有统治议会有权颁布特别法令,恢复他们的自由。”
“不错,而我兄长正是议员之一。我不大相信他会否决我的遗愿。”
等他收到你的死讯,莱娜心想,恐怕更关心的是自身的安危,而非你的遗愿。“我能否理解为,”她转而问道,“这段时间以来,你对你国的立国之本信心不足了?”
佛奈娜瞟了一眼佛尼尔斯,历史学家僵硬地背靠墙壁,不愿与她对视。“我们犯的错误太多,”倭拉女人说,“奴隶制度或许是最大的错误,唯有我们与盟友的交易可与之相比。”
“如果佛尼尔斯大人的记述真实可信,你所谓的交易,使得你活了几百年。”
“不是活,陛下。只是存在罢了。”
“那么这些延长的寿命,是如何得到的?”
佛奈娜的目光颓然下坠,迷蒙的双眼周围浮现细密的皱纹,莱娜头一次感觉到了她真实的年龄。“鲜血,”佛奈娜沉默片刻,再开口时,似在喃喃自语,“天赋者的鲜血。”
莱娜的记忆闪回到那艘船上,督头捏着鞭子,在装满奴隶的船舱里来回走动。这儿所有的,换一个会魔法的。她又走近了些,双手握拳,撑在桌上,靠向佛奈娜,而倭拉女人始终不曾抬头。“你喝了天赋者的鲜血,”她咬牙切齿地说,“所以续了这么多年的命。”
“有专门的地方,”佛奈娜轻声说,“是倭拉城地底的一座大堂,内有数百间牢房,关押的都是天赋者。参加交易的人每年去一次那里……喝血。一年又一年,牢房越来越空,而吵着要分一杯羹的红衣人越来越多。”
“所以你们需要更多天赋者,盟友许诺你们可以在疆国找到。所以你们来了。”
“同时才有了进军阿尔比兰的北方阵地的行动,我以前说过。不过,盟友确实许诺我们,在这块土地上有取之不尽的天赋者之血。”
“等你们吸光疆国天赋者的血,夺占阿尔比兰的土地,然后呢?继续出兵,掠夺全世界?”
佛奈娜抬起头,神色坚毅,声音却颤抖起伏,看样子做好了丢掉性命的准备。“是的。他许诺过,等到那时,全世界属于我们。”
我在你眼中看到的是耻辱吗?莱娜心想。还是单纯的失望呢?
“我猜,吸引达纳尔大人倒向你们一边的,也是永生的许诺吧?”她问。
佛奈娜悲伤地耸耸肩。“永生不朽的诱惑难以抗拒,尤其对于他那么自恋的男人来说。”
莱娜退开一步,扭头问佛尼尔斯:“大人,你认为这个女人的话是否可信?”
佛尼尔斯生硬地抬头望向佛奈娜,目光中却透露出几分熟识的意味。“我怀疑她根本没说过谎,陛下。”他说,“虽说当时我是她的奴隶,但我认为诚实是她身上唯一有趣的品质。”
“那你认为贵国皇帝会相信她的话吗?”
“皇帝英明,远非小人可比。如果她据实以告,皇帝陛下自会听取。”
“我希望他也能理解,忘记过往的分歧是何等重要。”
佛尼尔斯神色肃穆,迎上她的目光。“要忘记的太多了,陛下。”
“如果我们不能勠力同心,毁灭的将是全世界。”她又回头对佛奈娜说,“凯涅斯兄弟的宗会里有人能识别谎言。届时你在他的面前说明你自愿与佛尼尔斯大人前往阿尔比兰,把你告诉我的事情向皇帝如实坦白。如果他听出你在撒谎,尊敬的市民……”
“不会的,陛下。”佛奈娜明显松了口气,嘴角垮落,再次暴露了岁月的痕迹,“我一定听从您的吩咐。”
“很好。”莱娜望向佛尼尔斯,又露出那种遗憾的笑容,“你呢,大人?你愿意为我辛苦跑一趟吗?”
“不,陛下。”他眯起眼睛,语气冷淡,令女王刻意为之的笑容失去了意义。此人的眼力确非常人能及。
“我之所以答应,”佛尼尔斯接着说,“是为了我英明仁爱的皇帝。”
她站在屋顶等待船只离港,看到维林与达瑞娜正依依惜别,尽管她自觉不该旁观,却无法挪开视线。他们相拥了很久很久。娇小的女人钻出他的怀抱,与艾罗妮丝小姐、阿达尔队长、凯兰兄弟和赛恩李希·珀塔一一告别,然后走上红隼号的踏板,船王埃尔-努林向她鞠躬致意。船驶出港口的同时,莱娜揣摩着没有一个瑟奥达人来港口送行是何意味。
红隼号驶远了,维林仍没有离开的意思。妹妹作势挽他,他却微微摇头,于是艾罗妮丝等人渐渐散去。不久,佛尼尔斯大人和倭拉女人到了,维林送他们上了船。莱娜依然不清楚他为何偏偏挑中这艘船前往帝国,但话说回来,他的秘密何其之多。
她回头一看,奥瑞娜攀上屋顶,带来一条毛边斗篷。“今天风很大,陛下。”
莱娜点头表示感谢,任由女官把斗篷披在肩上,目光仍不离维林,维林的目光则追随着扬帆起航的历史学家。“米欧尔说她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人。”奥瑞娜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看来米欧尔虽然年轻,却也有眼光。”莱娜说,“那个人吓到你了吗,小姐?”
奥瑞娜耸耸肩——独处的时候,所有仆人之中数她最不讲究礼仪,而且时常口不择言,莱娜觉得听来甚是新鲜,便也不去计较。“有的人粗野,有的人和善。两样性格都有的,偶尔也能遇到。”她挺起胸膛,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领军将军崔威克求见,陛下。好像是他的新兵为军团的名字争执不下。”
“我这就去,小姐。”
奥瑞娜走后,她还在张望,直到维林背对港口,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开。这不是嫉妒,她心想。我不能允许你分心,大人。
深夜,米欧尔推醒了她,动作虽然轻柔,却异常坚决。无梦的安眠被人搅扰,怒气陡然而生。“什么事?”她厉声问道。
“维林大人在楼下,陛下。还有贝洛拉斯船长。他们从群岛带来了重要的消息。”
莱娜命米欧尔取来一盆冷水,然后她把脸浸在水中。冰凉的冷水登时令她打了个激灵,倦意也一扫而光。她套上式样最寻常的袍子,沿着临时王座厅的楼梯走下,还及时地换上一副友善的面孔。
尽管贝洛拉斯船长鞠躬的幅度堪比维林,他的表情却有些异样,因为对面的女人曾是他差点*死的俘虏,如今他反倒卑躬屈膝,低人一等。自从海盾接手倭拉巨舰之后,贝洛拉斯又重新执掌海刀号,在驶回群岛进行修理的同时,也把埃尔托之战大获全胜的捷报带了过去。莱娜还有另一层希望,就是他能带来更多战船组成舰队。
“大人,船长。”她打过招呼,坐上王座,“我相信你们带来的消息非常重要,毕竟都这个时辰了。”
“正是,陛下。”维林说着,冲贝洛拉斯点点头。
船长开口时一脸为难的表情,遣词简省而又谨慎。“正如陛下所知,船王们维护群岛安全的愿望特别强烈……采取了特别慎重的方式……”
“你们在疆国安插密探已有多年,船长,”莱娜打断他的话,“先王和我并非不知情。”
“是的,陛下。倭拉人攻打进来后,绝大多数探子没了消息。不过,我们时不时地还能收到从瓦林斯堡送来的情报。”
“那人发出了倭拉舰队出海的警告。”莱娜想起来了。
“正是。返回群岛之后,我又发现了一份情报,是同样的来源。”贝洛拉斯从腰间抽出一根纸卷,上前递给她,“是写给您的,陛下。”
莱娜打开纸卷,上面惜字如金,却使得一向自诩聪明绝顶的她心生怀疑:“傻子”二字或许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愚蠢。
莱娜——
冬至前夜进攻。尽量避开城墙。宗老埃和邓在黑牢。我很抱歉。
——艾卢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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