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乘坐的广丰号客轮终于到了香港。
凌晨一点,天星码头。
方城、王干事和言大力下随着滚滚人流下了船。
时间很晚,此时的天星码头却很是热闹,停靠到岸的客轮、货轮也不只有广丰号一艘。
方城的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胸前的衣兜里别着两支钢笔,一支黑色,一支白色。
他身边是王干事和言大力,言大力拎着一口大皮箱。
下了船,还有一坡台阶向上,台阶的尽头是一张硕大的铁门,门口站着两名身着英式制服的海警和一名检票员。
当然,门外是拥拥攘攘的人群,大多都是来接客人的。
言大力昂着头,望着那一弯的高楼,各类欧式的白色、黄色大楼一众沿着海岸线排开,各色的灯光将整条街照得如同梦中仙境一般。
言大力微张着嘴,睁大眼睛,眼里满是惊奇。
“大力,走了。”
方城看了言大力一眼,轻声说了一句。
言大力醒过神来,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对方城说道。
“这里比上海滩都要繁华十倍啊……”
方城浅浅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拉了拉言大力的衣袖,顺着台阶往上走。
没过多久,如潮水般的人流涌出了出口,三人出了港门,站在路边,他们这才仔细地打量着这片土地。
曾经辉煌一时的夜上海名噪全球,和现在的香港比起来,那就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只从尖沙咀这段海湾来说,就远超过去的上海。
方城站在路边,侧着脸,目光从街的那头看望另外一头,他眼里没有这片繁华,只有等待。
身边的王干事要收敛得多,他昂着头,一直盯着对面的那栋9层高的白色雄伟建筑。
这是一家酒店,仙缘饭店。
典型的英式城堡建筑风格,外墙上挂着各种射灯,红色,绿的,蓝的,紫的,把这栋典雅的建筑包裹在各色的灯光之中,异常漂亮。
言大力更是睁大眼睛,贪婪地把他所看见的一切都要装进自己的脑子里,或许对他来说,这一辈子只可能来一次。
可是,谁也想不到,命运有时候会给人开个玩笑。
言大力永远也想不到,未来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里;未来还有一天,他会因为一条腿跛了,被人称为“豪哥”。
方城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眉头微微地皱了皱,想了想,对身边的王干事和言大力说道。
“咱们今晚就住这间饭店吧。”
王干事愣了愣,看着方城。
身边的言大力更是惊讶地张大嘴,不相信地问方城。
“这间?”
言大力指了指对面的那间仙缘饭店。
方城点点头,一手提着皮包,一手拍了拍言大力的肩头,领着两人穿着宽敞的马路往对面走去。
马路上的车辆,行人都不少,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时尚,还有诸多的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穿梭其中。
言大力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拎着皮箱东张西望,眼里满是艳羡。
饭店的大门是旋转的玻璃圆门,方城当然是见识过的,王干事仿佛也很是熟悉,只有言大力,看着那旋转的大门,不知道该如何进出,竟然一个人被堵在了门外,一脸焦急地坐看右瞧。
方城回头看了看,笑了笑,重新出门,将言大力领了进去。
方城和言大力刚进门,却突然被站在门边的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拦住。
“他,不能进!”
壮汉一口夹生的汉语。
方城侧脸一看,壮汉头上裹着厚厚的包头巾,一张黝黑得如黑炭的脸,眼神鄙夷地盯着方城身边的言大力。
“我……,我为什么不能进!”
方城还未开口,言大力粗着嗓门嚷了一句,脖子一横,昂着头盯着那个印度门童。
言大力不算矮,但他却低了印度门童一个头。
“他,拉洋车的,不能进!”
印度门童抬起手,竖起食指,左右摇了摇。
方城眉头微微一皱,这时言大力又嚷嚷了。
“我怎么是拉洋车的了,拉洋车的怎么了!”
印度门童低头看了一眼言大力拎着皮箱的手,虎口处厚厚的老茧,只有常年拉洋车的人才有会。
言大力憋红了脸,刚要发作,方城快速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币来,塞进那个印度门童的手里。
“他是我的仆人,不是拉洋车的。”
印度门童低头看了看,眼神顿时一变。
方城塞给他的竟然不是港币,而是一张五元的英镑。
“您,您请……”
印度门童那张黝黑的脸顿时堆满了笑容,甚至刻意低了低头,伸出手,想要去帮言大力拎皮箱。
言大力厌恶地手一摆,不让门童去碰皮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随方城走了。
“狗眼看人低,你等老子发达了……”
言大力嘴里嘟囔着,他在上海滩拉了那么多年车,也受过不少白眼,可是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感觉到沮丧。
或许因为过去,他真的就是个拉洋车的,遭白眼,受委屈没什么。
可是今天,他不是拉洋车的,心里自然不舒服。
一个人位置的改变,直接会导致心态的变化。
有些人,一个细微的心态变化,也就改变了他的一生……
饭店的大堂装裱得富丽堂皇,简直比紫禁城的皇宫还要漂亮。
饭店的前台是一块巨大的,带着灰色暗纹的白色大理石。
前台的背景板是一块洁面无暇的镜子,它把整个大堂的堂皇富丽照了进去。
大理石前台后面站着两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金发美女服务生。
前台的对面是电梯间,电梯间边上有两把长长的欧式皮沙发相对放着,一边坐着一名打扮时髦的英国贵妇,脚下蜷着一条哈巴狗。
另一张沙发上坐着一名身穿黑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的中国人,手里随意翻看着一本杂志,方城瞟了一眼,十六开本的杂志遮住了那个人的脸。
那本杂志是《伶星》,封面上是著名影星林楚楚。
方城缓缓地走到大堂服务前台,淡淡地用英文对其中一位英国服务生说了句。
“两间房。”
其中一位服务生的眼神顿时变了,刚刚眼里的那种蔑视一扫而空。
一个能说英文的中国人,至少是有些地位的。
服务生没有用英文回答方城,还是一口港式的汉语。
“三个人,两间?”
方城微微一笑,点点头。
“他们住一间。”
方城侧过脸,看了看一脸平静的王干事,又看了看言大壮。
言大力的眼神早已被另外一直沉默不语的英国服务生吸引,只不过那位漂亮的女服务生侧着脸,一脸鄙夷。
“大力,大力。”
方城用胳膊碰了碰言大力,言大力才回过神来。
方城办完入住的手续,刚要转身走到电梯间门口。
那位一直翻看着杂志的中国人站起身,合上手中的杂志,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先生,我帮你拎吧。”
方城愣了愣,他的手里没有除了一个公文包,没有过重的行李。
他看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清秀的脸庞,剑眉微挑,双眼清澈透亮,眼里淡淡地闪着和善的笑意。
只是他那眼睛微微地瞟了一眼方城胸口的衣兜。
衣兜上别着两支钢笔,一支白色,一支黑色。
“我自己拎。”
方城身后的言大力有些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年轻人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看着方城。
方城淡淡地笑了笑,将手中的公文包递给了他。
“都不容易……”
电梯门开了,里面出来两个人高马大的洋人,坐在另外一边的贵妇应该是在等他们,踢了脚边的哈巴狗一脚,笑吟吟地迎上前。
等几个洋人走后,方城一行三人和拎包的年轻人走进电梯。
在电梯刚要合上的瞬间,一只手拦住了快要关上的电梯门。
方城心头微微一紧,只见两个人走了进来。
微圆的脸庞,粗黑的眉毛下一双带着笑的眼眸,身材不高,岁数也不大,身材微微有些发胖。
跟着他的人,是个精壮的汉子,满眼凶光,应该是个保镖或者手下。
方城稍稍向后退了退,整间电梯挤得满满当当。
“吕先生,我们直接去餐厅吗?”
保镖说话了,谦卑地问刚进来的那人。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餐厅在三楼,方城瞥了一眼电梯的按钮。
三楼到了,两人出去,电梯才显得稍稍地宽松些。
方城他们住在八楼,都是临街的房间。
方城住一间,言大力和王干事住一间。
方城把钥匙交给了言大力,他们就住在807,隔壁就是809,方城的房间。
等言大力和王干事进了屋,关了门,方城才打开自己的那间房,身后的年轻人拎着包默默地站在门口。
门开了,方城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朝拎包的年轻人看了一眼,走进了房间。
年轻人也跟了进来,并顺手把门关上。
“我是三角地菜市场的会计,我叫徐天。”
年轻人的话轻柔得就像普通上海人早上遇到熟人打招呼,方城浅浅地笑了笑,向他伸出手去。
“徐天同志,我们终于见面了。”
徐天点点头,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房间靠着窗户的茶几上。
茶几两边各摆着两把欧式的白色木椅。
方城和徐天握了握手,坐了下来。
方城没有拉开白色的窗帘,可是窗外耀眼的灯光还是能射过玻璃窗,穿透乳白色的薄纱窗帘照进来。
“徐天同志,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你没有来码头……”
方城说话了,眼里疑惑。
根据约定,方城的船一到香港,徐天会在码头来接应他们的。
徐天的俊朗的脸上微微地笑了笑。
“是有些状况。不过,我在饭店大堂等你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住这家酒店?”
方城一愣,诧异地问道。
按照计划,徐天接上方城一行人,汇合后,安排他们入住饭店。
徐天还那副平静的笑容。
“天星码头的出口,就在仙缘饭店的对面,这家饭店前后,左右五百米,不会有第二家饭店。它离码头是最近的,你要护送刑天同志离开上海,距离码头越近越好,我算定你一定会选这家饭店的,所以我就在大堂等你了。”
方城不由得暗暗佩服徐天,以前听过他的传奇经历,想不到见面竟然如此与众不同,看似柔弱的年轻男子,竟然在当年把刚刚进入上海的日本人耍得团团转。
其实,徐天已经不年轻了,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
只是,他那张脸,仿佛岁月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
“你知道是我?”
方城还是有些不解,他只记得那个翻看着杂志的年轻人一直遮着脸,肯定是看不见自己的。
徐天点点头。
“那块巨大的镜子……”
方城这才恍然大悟,徐天根本不需要看人,只需要盯着那面镜子。
那面镜子不但照出了人,还照出了别在方城胸口的两支钢笔。
方城钦佩地点点头,笑了笑。
这时,徐天又开口了。
“你看到我手里的杂志,自然就知道我是来接你的人,虽然上面并未明确地告诉你这是本什么杂志,可是你一眼还是看出其中的玄机。”
方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徐天往下说。
“那本杂志早就过了期,甚至被香港的发行单位禁止过,因为上面的林楚楚,她曾经是香港家喻户晓的明星,可是去年却回了国。这和你来香港的目的是不是有些相似?”
方城不由得心里暗暗吃惊,徐天实在太聪明了,他不但猜到了自己会格外注意每个人,也猜到了自己看到那本杂志封面的想法和判断。
“在大堂会合,既安全,又自然,只是……”
徐天说了半截,平静地看着方城。
方城一愣,急切地问道。
“只是什么?”
徐天侧过脸,伸出手,轻轻地将白色的窗帘拉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
窗外灯火辉煌,天星码头在这个时候依旧繁忙不已。
“只是,你带的人……”
徐天的话里带着一丝忧虑。
方城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渐渐有些凝重,却没有说话。
“一个是街面上拉洋车的;另外一个见过世面,但又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见识。”
徐天微微地摇摇头,看了一眼方城,眼神里没有半分的责备,却带着一丝不安和不解。
方城缓缓地从兜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徐天。
徐天连忙摆摆手。
“我不抽烟的。”
语气依旧如和煦的春风。
“你怎么看出来的?”
方城淡淡地问徐天。
徐天先把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向方城面前推了推,又拿起烟灰缸里放着的一盒精巧的火柴,却出一根来,划燃,双手捧着火苗,凑到方城的跟前。
方城连忙把身体向前一倾,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捂着那火苗,侧着脸,点着嘴里的香烟。
“拉洋车的那位,走路节奏快,不自觉地给人奔跑的感觉,加上双手虎口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车把摩擦留下的痕迹。”
“另外一位,从他进门开始,非常熟练地进出圆形玻璃电动门,这种东西只有当时的大城市才有,比如上海,南京,北平,哈尔滨等地。”
徐天缓缓说来,方城眯着眼睛,眼前一片烟雾缭绕。
“这个人比拉洋车的要复杂得多。见识过那种门,并进出过的人很多,可是他进了这座饭店后,并没有像那位拉洋车的眼神迷乱,最关键的是,他跟你到了前台,并未对两位漂亮的外国小姐有丝毫的诧异,眼睛露出非常自然,非常正常的神色。”
徐天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就不正常了!这个人,一定曾经在上海,或者是哈尔滨等地生活过,至少在上层社会生活过一段时间。”
徐天的话彻底将方城震惊了。
他,一定是天才的特工。
只是更令方城震惊的还在后面,只听徐天淡淡地笑了笑,又说道。
“你带人来,自然有足够的把握,我只是简单地说我看到的东西。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在香港被他们盯上了……”
“被谁?”
方城夹着烟卷的手微微地抖了抖,虽然他在船上想过了无数的可能,被敌人盯上也是最大的可能,可是当他从徐天的口中说出来,他还是很惊讶。
“项前,军统在香港的特务头子……”
“项前?”
方城眉头一挤,他是知道这个人的,当年在军统的地位甚至比文重月还要高一些。
只是他很低调,很低调,低调得一般人都不知道有他的存在。
想不到他居然会在香港,而且还是冲着刑天而来。
方城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脸色愈发地凝重。
“项前在香港,戴雨浓手下四大金刚的老大陈恭树也来了,加上解放前逃到香港的杜宇生,这场戏不好唱啊……”
徐天的话里居然带着一丝惆怅,方城的心情更加沉重。
这些人物,无一不是赫赫有名的魔头,要想把刑天同志安全地带走,不容易,不容易……
徐天瞟了一眼方城那张阴郁的脸庞,觉得自己的话是不是给自己的同志带来了太大的压力,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方城的胳膊。
“老方,不用太多焦虑,我们会胜利的。至少,我们在香港也有盟友……”
“盟友?”
方城轻轻地弹了弹烟灰,不解地看着徐天,毕竟盟友这个词,他有太久没有听过了。
徐天点点头,笑了笑。
“你认识刚刚电梯里那个人吗?”
方城想起来电梯里那个去三楼餐厅的那个脸庞微胖的年轻人来。
“九龙总华探长,吕乐,当年法租界料啸林的徒弟。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
徐天慢悠悠地说了一句,眼神深邃,带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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