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条属虎的河流 (组诗)
海清涓
长壳子
——写在父亲80寿辰
田间地头吹壳子
坝子里竹林边吹壳子
双朝门最会吹壳子的人
当属烟酒茶三开的父亲
父亲吹壳子,不吹身边小事
与家长里短不沾边
父亲吹壳子,语言生动,联想丰富
古今中外,天上地下,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父亲吹壳子
一群听得上了瘾的少年
放学回家,背起沉甸甸的草背篓
也要追着父亲吹壳子
长壳子是父亲的绰号
长壳子却不是父亲生活的写照
父亲57里的人生路
无论怎样吹壳子,都吹不长
白衬衣
白衬衣来自冬天的凌晨
白衬衣从来没有打过领结
遇到白衬衣的中年,是在春天的清晨
我没有见过白衬衣的少年和青年
白衬衣的少年和青年
我只是听母亲、奶奶和村里人说过
白衬衣给了我一个美好童年
我却欠白衬衣一个幸福晚年
白衬衣用七颗纽扣
将清田扣成双朝门的伤痕
每一年的今天
我都会把白衬衣挂在心间
如果父亲不长那么帅
如果父亲不长那么帅
城里长大的母亲
就不会嫁到乡下来
如果不娶城里的母亲
父亲也许会像二伯四伯那样去参军
就不用留在乡下当一辈子村官了
如果没有城里的母亲
如果没有乡下的父亲
这世上,又哪来
像小溪一样自由流淌的我呢
五一节,突然蹦出四个如果
我的心情,居然迎合了天气
上午雨下午晴
父亲的龙门阵
三十三只麻雀蹲在核桃树上
六十六条蚯蚓躺在樱桃树下
一百一十一朵指甲花站在朝门口
一群半大娃儿,不分男女
光着脚丫围着长方形竹席
吃黑乎乎的烧苞谷
看白生生的俏月亮
新媳妇偷刀头肉
张木匠逮吊颈鬼
董叫花子炖猪脚
秀才娘子晒钢碳
还有王华买老汉儿
父亲的龙门阵,喷着酒气
随茶杯袅袅升起的薄烟
在水泥坝子的苞谷芯中间滚开
我是父亲酿造的清溪
我是父亲
用龙门阵
摆出的一个故事
我是父亲
用烟酒茶
酿造的一条清溪
我是父亲
57载春秋中
最疼爱的一朵白云
父亲在我灵魂里咳嗽
生死轮回,这四个字,好残忍
父亲没有病逝,父亲不止57岁
我固执地认为
父亲还在双朝门任村支书
喝着酒抽着烟饮着茶,不时大声咳嗽
我甚至幻想多年后的某天
楼下传来亲切熟悉的咳嗽声
我冲下楼,发现父亲在捡垃圾
父亲从坟里爬出来
忘记自己是谁,到处流浪
我扶父亲进屋吃饭洗澡换衣服
我陪父亲到酒店喝酒 超市买烟 茶楼饮茶
父亲中气十足地笑着喊我,幺妹子
不是不想父亲富有荣华
只因父亲老了,我该回报和赡养父亲
明知道父亲在麻田湾长眠
我依然保存着那丝可怜的幻想
父亲活在我找不到的地方
父亲在我的灵魂里咳嗽
我的灵魂听不到父亲的咳嗽声,将痛不欲生
父亲是世界上最疼我的男人
我爱着我的父亲,我怀念我的父亲
我用DNA的方式
让父亲的生命在儿子身上延续
不能高高飞翔
只可低低流淌
清晨,戴护颈和腰围,在前往门市的路上
我想变成一只翠鸟,沿着棠城的胜利路
飞回船城的双朝门
不,不能变翠鸟,我要化成一条清溪
在永远57岁的父亲面前,我
不能高高飞翔,只可低低流淌
不高不胖,能说会道的村官父亲
是迄今为止,我心中最伟岸的男人
常常醉酒,心地善良的农民父亲
曾经是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男人
当然,也永远是
埋进药酒的辣
融入吹风的热
又一个清明,又没能回故乡扫墓
父亲还会像我初中逃学那次
被漂亮的蒋老师请到学校,不问缘由
一下子就原谅我吗
松鼠山的花生,清田的白杨,朝门口的石梯
童年的无忧,青春的无畏,父亲的慈祥
铺天盖地而来,亲切到血管里
今年是父亲的七十大寿,老院子杂草丛生
柴房倒了,猪圈塌了,六间老屋摇摇欲坠
趴在旧城某某号附某某号的第二张病床上
我把泪水与思念
埋进药酒的辣,融入吹风的热
中冬的月亮
中冬的月亮靠近飘窗
应该点一支烟?
应该斟一杯酒?
应该泡一壶茶?
关于中冬的秘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云朵们已经红着脸退到天尽头
眼睁睁看着中冬的月亮
被黎明的寒风掠走
就像多年前的初春
眼睁睁看着57岁的父亲
被无情的病魔掠走
问父亲
农历冬月二十六,公历1月1日
是元旦约生日,还是生日请元旦
白发不问皱纹,假牙不问咳嗽
57到75
是18个冬天,还是19个冬天
伤痕不写悔过书,时间不留复印件
你的生日,梧桐素描烟酒茶
我的元旦,香樟快递衣书化
喜迎双节,遥望古井清田松鼠坡
我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前世需要多少次修行
今生才有资格做你最疼爱的小女儿
你的小女儿
你的烟,清晨的雾
你的酒,黄昏的雪
你的咳嗽,电闪雷鸣
你的龙门阵,意犹未尽
你的白衬衫,永远遥远
你的小女儿,是你快递到他乡的一株茶
风中雪里,你的小女儿
小心翼翼地开着柔弱又坚强的花朵
香碗记
见到香碗
如同见到黄家场的小酒馆
如同见到双朝门的刘家大院
提着柳师傅做的香碗,深一脚浅一脚
出现在山垭口的父亲
伟岸成一棵梧桐,拔地参天
母亲的骂声,被微醺的风吹散
大姐加水,二姐洗豌豆尖,我撒葱花
香喷喷的香碗,香得童年五彩斑斓
离开双朝门
再没吃过柳师傅做的香碗
父亲不在了,再鲜美的香碗都是普通的
猪肉和鸡蛋
父亲没有喝过竹叶青
生活在竹林边的父亲
知道竹林里的竹叶青
也见过竹林里的竹叶青
还战胜过两条秋天的竹叶青
旅游过峨眉山的父亲
爬上金顶看了日出后,在云雾之中
饮过一杯春天的竹叶青
父亲喝过高粱酒、玉米酒、红薯酒
父亲喝过葡萄酒、桑椹酒、龙眼酒
但是,父亲没有喝过竹叶青
喝了一辈子酒的父亲
没有喝过杏花村的竹叶青
是父亲的遗憾,更是我的遗憾
那些补丁
一场没有季节的暴雨
将56个或者57个,补丁
淋得不知所措,淋得面目全非
很多年过去了,那些补丁
那些神经里的补丁,那些血管里的补丁
已经锈迹斑斑,已经万水千山
那些泪光中的补丁,那些记忆中的补丁
就是父亲抽过的廉价香烟
就是父亲喝过的散装白酒
就是一座杂草丛生的低矮坟茔
父亲77
一滴泪
在我心里
从2000年初春
流到
2020年深冬
还没有干
申请一个微信号
今天清明,爸爸
我想给你申请一个微信号
这样,你就可以第一时间
看到我的朋友圈更新
这样,你就可以第一时间
看到我的公众号推新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把你拉入家族群
这样,你就可以每天看到
大姐二姐小弟我们四姐弟
可以每天看到周哥韩哥国哥李妹
你还可以每天看到阿超阿航潇帅婉儿垚仔
对了,还有,还有可爱的冉冉、柒柒、七夕
属虎的河流
河流一生都在离开
一想到河流
不管知不知道名字,不管清不清楚源头
一想到它们争分夺秒挥别
我就悲喜交集
我就一次又一次海清涓
谁说河流必须属龙
父亲是一条属虎的河流
从远去那天开始
父亲就从人间的大山
变成了天上的河流
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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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海清涓(四川资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茶竹倾尘》,长篇小说《罗泉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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