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福建莆田,是因蒲草和农田而命名的。据记载,由于古时屡发洪水,田地遭淹,历代纷纷修陂筑坝,但仍忌水患,便把“蒲”字三点水给去掉,地名才变成现在的“莆田”两字。不过,蒲草却一直顽强地与人们共存共处。时至今日,凡有清流之处,仍可见丛丛蒲草随岸蔓延,鲜嫩而舒展。
蒲草属香蒲科,是水生宿根性的草本植物。犹记童年,初夏到来,触眼可及的蒲草与田里的稻秧随风轻颤,光影在叶脉上明灭流动,煞是好看。而今,才真正意识到,这一时刻的景物,可谓贯穿着古老与现代生活悠远的色调。
当然,在乡村,最富诗意的就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了。这一天,故乡的人们有这样的习俗:盛水于桶,置于庭中,汲纳阳光;之后把采摘回来的蒲草、蛋草、痱子草、枇杷青枝叶、黄豆枝叶及豆荚等,这些被统称为“午时草”的东西,用水桶中日晒的水烧煮后,让全家人沐浴。不少人家还有浴后喝“雄黄酒”的习惯,并将酒洒一点在墙角*虫;儿童却要在腋下、肚脐和耳朵后涂上“雄黄”粉,以壮身祛病。这期间外出,会看见许多小孩在脖子上或衣扣上挂着用蒲草编织成网形的彩色香袋,装上鲜桃子和用五味汤煮熟的黄鸡蛋,也有的装上小香丸,兴奋得到处追逐玩耍。
不用说,端午节在莆田民间是一个大节,家家户户都会在门框两边插上菖蒲和艾草,用菖蒲作剑,插于门楣,据说有驱魔祛鬼之神效。妇女们则以菖蒲、艾叶、榴花、蒜头,制成人形,称为“艾人”,悬于堂中,以辟邪驱瘴。到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正日。中午家家户户吃过汤面后,就去观看沟渠溪流旁的一些乡村举行的划龙舟活动。在我印象里,故乡的龙舟有两种式样:一种是用硬木雕刻成昂起龙头的龙舟,百姓称其为“鸡公仔”,意即雄性的龙;还有一种船头是平板式的,龙头形象用蒲草编织,涂上色彩后再抹一层厚重的桐油,十分结实、亮丽,人们称其为“齐头船”,意即雌性的龙。竞赛开始时,岸上人头攒动,满溪清波飞扬,一柄柄的木桨,在壮汉的飞舞划动中,搅得浪花迸溅,水藻纷飞,真是“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的一幅绝妙写真。
在我的记忆里,迂回开阖、变幻多姿的溪河端午节划龙舟比赛,其实是一个充满了乡村人尽情呐喊和欢呼的声音的世界。许多平素沉静的女子,都会因观看比赛而发出平时不曾有过的声音。加上风声、水声,混杂着那些激动的情感,人们看到的不只是盛大节日的五彩缤纷,更看到了男女老幼与自然互动的内心世界。而翠绿的蒲草也在此时因波浪的激溅,散发出不尽的鲜汁野味,给人鼻腔以特殊的香味,使人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难以释怀。而这种味道,其实就是人们向乡村自然索要的一种精神上的慰藉。
不是吗?仔细回想,古代诗人就曾在那样的时刻,捕捉过人所共有而未道出的感受,并以形象的语言将其概括:如唐代杜甫的“细柳新蒲为谁绿”;白居易的“青罗裙带展新蒲”;宋代欧阳修的“五色新丝缠角粽,菖蒲酒美清尊共”;还有清代钱琦的“竞渡齐登杉板船,布标悬处捷争先。归来落日斜檐下,笑指榕枝艾叶鲜”等等;寄寓着对端午和菖蒲、蒲草等植物的深刻感触。
必须注意的是,蒲草,跟天南星科的菖蒲不是一家子。过去,我也曾把菖蒲和蒲草混为一谈。后来在中学老师的指点下得知,菖蒲古称“荪”或“荃”,能散发一种让人闻之愉悦的香气,因此被列入香草的阵营。加之菖蒲的两面叶脉凸鼓,状若宝剑,有“蒲剑草”或“水剑草”之称,传说能驱鬼辟邪,故端午节时,人们便纷纷采摘菖蒲和艾蒿悬挂。
不过,故乡的蒲草,多自生在水边或地沼内,根横布地下,粗者盈寸,细者如小指。每年春季从地下发芽生长,并且不断发生分株;冬季遇霜后,地上部分完全枯萎,它的茎便在水土中过冬。过去,因为喜欢蒲草的缘故,有一次回乡,我曾在清冷的风里驻足,痴看蒲草那一片清瘦的茎,孑立的影子,犹觉还是有张力的,原来它的生命是不会凋零的。因为就在这样的季节里,蒲草也会把细小的种子扎进湿地,等待春来,重新抽芽绽绿。
写到这里,又记起小时候,我曾与母亲去溪边刈过蒲草,晾干后也曾与姐姐学编蒲扇。夏夜乘凉,坐在树下,手摇扇子,感觉蒲扇似附丽了与主人姿态相似的人格,在一扇一拍中,听到了人间许多美丽的故事。
是的,端午节有许多值得歌颂的事物。它们一直与我们在一起,一年一度去诠释天地的大美,传承历史文化的悠久,即便是这看似普通的蒲草,却能以它的本色,默默地觅得时光的赞美,让人心徒生安详。
(作者系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乡野情歌》《红草莓的梦》等)
《中国教育报》2018年06月15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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