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苦苦等待朋友,却不知在巴黎革命中,他的朋友就被人杀了

男人苦苦等待朋友,却不知在巴黎革命中,他的朋友就被人杀了

首页模拟经营凡达世界生活幻想更新时间:2024-09-20

为什么?

1

1830年春,亚切夫斯基老爷的祖业罗尚卡庄园来了一位亡友的独生子,年轻的约瑟夫·米古尔斯基。亚切夫斯基是个六十五岁的老头,宽额、宽肩、宽胸,砖红色脸上留着长长的白色小胡子。他是波兰第二次瓜分[56]时期的爱国英雄。他年轻时跟老米古尔斯基在柯斯丘什科[57]麾下服过役,并出于爱国义愤强烈憎恨被他称为《启示录》中的淫妇叶卡特琳娜二世和她的卑劣情夫,叛徒波尼亚托夫斯基,同时相信波兰共和国一定会复国,就像在黑夜相信早晨太阳又会升起一样。1812年他在他所崇拜的拿破仑的军队里指挥一个团。拿破仑的灭亡使他伤心,但他对饱经沧桑而依然存在的波兰王朝并没有绝望。亚历山大一世在华沙建立议会使他增加了希望,但神圣同盟[58]、全欧的反动势力、康斯坦丁的刚愎自用,推迟了神圣愿望的实现。1825年亚切夫斯基回乡定居,在罗尚卡深居简出,干干农活、打打猎、读报、看信。他通过报纸和书信一直关注着国内政局的动向。他第二次结婚,娶了一个贫穷而美丽的波兰小贵族女人,但这次婚姻并不美满。他不爱也不尊重第二个妻子,把她看成累赘。他待她粗暴无礼,仿佛为这第二次婚姻错误而迁怒于她。第二个妻子没生过孩子。第一个妻子生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凡达,是个傲慢的美人,懂得自己很美,住在乡下感到寂寞。小的叫阿尔平娜,是父亲的宠儿,活泼,瘦削,生着一头浅色鬈发,两只像父亲一样间距很宽的明亮的蓝色大眼睛。

约瑟夫·米古尔斯基来到的时候,阿尔平娜才十五岁。以前,米古尔斯基在大学念书时,到过维尔诺的亚切夫斯基家(冬天他们总是在那里度过的),追求过凡达。如今他完全成了个大人,第一次无拘无束来到他们乡下。年轻的米古尔斯基的到来使罗尚卡人人高兴。亚切夫斯基老头欢迎他,因为米古尔斯基使他想起他的父亲——也就是他的老朋友,当年他们都很年轻;还使他热血沸腾,满怀粉红色的希望,谈论不仅在波兰,而且在他刚去过的外国所发生的革命浪潮。亚切夫斯基夫人欢迎米古尔斯基,因为有客人在,亚切夫斯基老头会克制自己的脾气,不会像平时那样动辄开口骂她。凡达欢迎他,因为她相信米古尔斯基是为她而来的,会向她求婚;她准备接受他的求婚,但像她对自己说的那样:要折磨他,使他珍惜这份婚姻。阿尔平娜觉得高兴,因为大家都很高兴。不仅凡达一人相信,米古尔斯基来访是要向她求婚。家里人人都有这种想法,从亚切夫斯基老头到保姆鲁德维卡,虽然谁也没有说破。

这是事实。米古尔斯基怀着这个意图跑来,但他待了一星期,心绪不宁,不知所措,没有求婚就走了。他突然离开,使大家都感到惊讶,但除了阿尔平娜,谁也不知道原因。阿尔平娜知道,他突然离开的原因就是她。米古尔斯基待在罗尚卡,她发现他只有同她在一起才特别兴奋,特别快乐。他待她像待孩子一样,同她嬉戏,逗弄她,但她凭女性的敏感发觉,他对待她并非大人对待孩子,而是男人对待女人。她从他欣赏的目光和亲切的微笑中看出这一点,当她进出房间时,他总是用这样的目光和笑容迎送她。她不能给自己明确解释这是什么缘故,但他对她的态度使她高兴,她也就不由自主地做些使他喜欢的事。其实不论她做什么,他都是喜欢的。因此,有他在场,她做什么事都特别兴奋。他喜欢看到,她同漂亮的猎狗赛跑,猎狗向她扑去,舔着她那容光焕发的红喷喷的脸。他喜欢看到,她由于一些小事发出一串富有感染力的清脆笑声。他喜欢看到,她听教士枯燥的说教时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但她那双眼睛还是露出快乐的微笑。他喜欢看到,她惟妙惟肖而又滑稽地一会儿模仿老保姆,一会儿模仿酗酒的邻居,一会儿模仿他米古尔斯基。他特别喜欢她那种生气勃勃的乐天性格,仿佛她刚领略到生活的全部魅力,就赶紧加以利用。他喜欢她这种独特的乐天性格,而她知道他很欣赏她这种性格就表现得格外鲜明。也因为这个缘故,只有阿尔平娜一个人知道,为什么专程来向凡达求婚的米古尔斯基没有求婚就走了。尽管她不准备向谁说穿这件事,自己也没有明确承认,但心里明白,他原来要爱姐...

2

夏末,报纸带来巴黎发生革命的消息,随后又是华沙将发生动乱的新闻。亚切夫斯基又提心吊胆又满怀希望地等着邮件,很想看到康斯坦丁被*和爆发革命的消息。11月间,罗尚卡终于先得到观景殿[59]陷落和康斯坦丁逃亡的消息,后又听说议会宣布罗曼诺夫王朝丧失波兰王位,赫洛比茨基被宣布为独裁者,波兰人民再次获得自由。起义还没发展到罗尚卡,但全体居民都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期待家乡也发生起义,准备投身进去。亚切夫斯基老头跟一个老朋友,起义首领之一,保持通信。他参加秘密的犹太人小组,这种小组不是搞经济业务,而是从事革命活动。一旦时机成熟。他就参加起义。亚切夫斯基夫人不仅像平时一样,而且越来越关心丈夫物质上的舒适,但总是越发使丈夫生气。凡达把自己的钻石首饰送给华沙一位女友,要她把变卖所得的钱捐给革命委员会。阿尔平娜只关心米古尔斯基在做什么。她从父亲那里得知他加入了德维尔尼茨基部队,就竭力打听这个部队的消息。米古尔斯基来过两次信:第一次告知他已参军,第二次在2月中旬,他写了一封欢欣鼓舞的信,报道波军在斯多契克大捷,缴获俄军六尊大炮,抓获许多俘虏。“波兰人万岁!俄国佬灭亡!乌拉!”[60]他在信尾写道。阿尔平娜感到欢欣鼓舞。她观看地图,计算着他们将在何时何地最终战胜俄国佬。当父亲慢条斯理地拆开送来的邮件时,她总是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有一次,后母走进她的房间,看见她身穿长裤、头戴方形军帽站在镜子前。阿尔平娜准备女扮男装离家出走,去参加波兰军队。后母告诉了父亲。父亲把女儿叫来,掩饰自己对她的同情甚至赞赏,把她严厉训斥了一顿,要她抛弃参加战争的愚蠢思想。“女人另有一种天职:爱抚和安慰献身祖国的人。”父亲对她说。现在他需要她,她是他的快乐和安慰,但有朝一日丈夫也将同样需要她。父亲知道怎样去感动她。他向她暗示,他孤独,不幸,并且吻了她。她把脸贴住他来掩饰眼泪,但泪水还是沾湿了他睡袍的袖子。她答应他,不经他同意不会做任何事。

3

只有经历过波兰人在波兰被瓜分——一部分波兰人受可恨的德国人统治,另一部分波兰人受更可恨的俄国佬统治——后所经历的痛苦,才能理解他们在1830和1831年所体验的狂欢。当时,在几次解放尝试失败后,又出现了解放有可能实现的新希望。但这个希望没持续多久。双方的力量太悬殊了,革命再次受到镇压。又有几万盲目服从的俄国兵被驱赶到波兰,一会儿在季比奇[61]的指挥下,一会儿在帕斯凯维奇[62]和最高*尼古拉一世的指挥下,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却用自己的血和波兰弟兄的血浸透土地,镇压波兰人,再次把他们置于一些懦弱无能的人统治之下。这些人既不要自由,也不要镇压波兰人,他们只有一个愿望:满足自己自私而幼稚的虚荣心。

华沙沦陷,个别部队被击溃。成百成千人被枪毙,被棍子打死,被流放。在流放的人中有小米古尔斯基。他的财产被充公,他被送到乌拉尔斯克边防营当兵。

亚切夫斯基老人于1831年得心脏病,因此全家于1832年在维尔诺过冬。米古尔斯基从要塞写信到这儿。他在信里写道,不论他已经历的和将经历的痛苦有多大,他都乐于为祖国受难,他对神圣的事业并未失望,为了这个事业他已奉献了一部分生命,并准备把其余部分也献出来。如果明天还有机会,他还会这样做。老人读到这儿泣不成声,好一阵读不下去。信的其余部分由凡达朗读。米古尔斯基写道,不论他最后一次访问他们时的计划和幻想是什么,他现在不能也不愿再谈这件事,尽管这次访问将作为他一生中最珍贵的事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凡达和阿尔平娜各人照各人的想法理解这句话,但她们没向谁说出她们的想法。信末,米古尔斯基向所有的人问好,但也像当初他来时那样用戏谑的口吻问阿尔平娜,同猎狗赛跑是不是仍旧跑得那么快,是不是仍旧那么调皮地模仿所有的人。他祝老头儿身体健康,母亲料理家务顺利,凡达找到如意郎君,阿尔平娜依旧那么乐天。

4

亚切夫斯基老头儿的健康每况愈下。1833年全家移居国外。凡达在巴登遇见一个有钱的波兰侨民,嫁给了他。老头儿的病迅速恶化,1833年初他在国外死在阿尔平娜的怀里。他不让妻子接近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为他娶她所犯的错误而不能原谅她。亚切夫斯基夫人同阿尔平娜回到乡下。阿尔平娜生活中最关心的是米古尔斯基。在她的心目中,他是最伟大的英雄和受难者,她决定为他奉献一生。还在出国以前,她就跟他通信,起初是奉父命,后来是自动写的。父亲去世后,回到俄罗斯,她继续跟他通信。当她满十八岁时,她向后母宣布,她决定去乌拉尔斯克找米古尔斯基,到那里同他结婚。后母责备米古尔斯基,说他自私自利,引诱有钱的姑娘,让她分担他的不幸,以减轻自己的痛苦。阿尔平娜十分生气,对后母说,只有她才会这么卑鄙地看待一位为本国人民不惜牺牲一切的人。她说,米古尔斯基的情况正好相反,他拒绝她给他的帮助,而她已打定主意去他那儿,嫁给他,只要他同意给她这份幸福。阿尔平娜已成年,她也有钱,那是过世的叔叔留给两个侄女的遗产——三十万兹罗提。因此没有什么能阻止她的行动。

1833年11月,阿尔平娜辞别家人——他们痛哭流涕像诀别一样送她到野蛮的俄罗斯穷乡僻壤——带着忠心耿耿的老保姆鲁德维卡,坐上父亲遗留下来的重新修理过的雪橇,踏上遥远的路程。

5

米古尔斯基不住军营,而住在自己单独居住的寓所里。尼古拉·巴甫洛维奇[63]指示,要贬谪的波兰军官不仅经受严格的士兵生活的全部痛苦,而且要忍受列兵所受的各种屈辱;不过,应该执行他的指令的多数普通人,懂得这种被谪士兵处境的痛苦,常常冒险违抗圣旨,只要能做到,便不去执行。米古尔斯基所属那个营的营长行伍出身,识字不多,但很理解他这个失去一切而很有教养的富家子弟的处境,对他怀着同情和敬意,千方百计照顾他。米古尔斯基不能不敬重这位脸庞浮肿、留白色络腮胡子的中校的善良,为了报答他,就答应给他那两个准备考中等武备学校的儿子教数学和法语。

米古尔斯基在乌拉尔斯克已生活了六个多月,日子不仅单调、沮丧和寂寞,而且痛苦难当。他竭力同营长保持距离,但除了这位营长,他只认识一个流放的波兰人。这个波兰人缺乏教养,善于钻营,惹人讨厌,在这儿贩鱼。米古尔斯基生活的主要痛苦在于他很难习惯于贫困。财产充公后,他没有一点钱,只能变卖他所剩的一些金器勉强度日。

在他被流放后,他生活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欢乐就是同阿尔平娜通信。访问罗尚卡时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充满诗意的可爱形象,如今在流放中变得越来越迷人。她在最初写给他的一封信中,随便问他,他好久前在信中说“不论他的计划和幻想是什么”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现在他可以向她坦白,他的幻想是要她做他的妻子。她回答他说,她爱他。他则回信说,她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写,因为想到原来有可能而如今已不可能做到的事,他感到十分伤心。她却回信说,这事不仅可能,而且一定会实现。他回答说,他不能接受她的牺牲,就他现在的处境而言这事是不可能做到的。这封信寄出后不久,他收到两千兹罗提汇款通知单。他从信封邮戳和笔迹上认出,这是阿尔平娜寄来的。他回想起最早一封信里,他用戏谑的口吻向她描述他对现在生活的满足,他靠教书获得他所需要的钱,用它来买茶叶、烟草,甚至买书。他把钱装入另一个信封,写了一封信把钱寄回去。他要求她不要用钱来损害他们神圣的关系。他说,有她这样的朋友,他感到心满意足,十分幸福。他们的通信就此中断。

11月,有一天,米古尔斯基在中校家给孩子们上课,听到驿车的铃铛声渐渐逼近,雪橇滑木在冰冻的雪地上咯吱作响,接着就在门口停下。孩子们跳起来,想知道是谁来了。米古尔斯基留在屋里,眼睛望着门口,等孩子们回来,可是进来的却是中校夫人。

“先生,来了两位太太,打听您在什么地方,”她说,“看样子像是你们那里的人,波兰人。”

要是有谁问米古尔斯基:会不会是阿尔平娜来看他,他会说这是不可思议的。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希望是她。血往他的心里直涌,他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前厅。一个麻脸胖女人在前厅解着头巾,另一个女人走进中校的住所。听见后面脚步声,她回过头来。阿尔平娜的睫毛上积着霜花,那双间距很宽的快乐的亮晶晶眼睛从风帽下放射出光芒。他呆若木鸡,不知该怎样迎接她,怎样向她问好。

“约瑟!”她这样呼唤他,就像他父亲称呼他那样,也像她自己暗暗呼唤他那样。她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冻得通红的脸颊贴到他的脸上,又笑又哭。

好心的中校夫人知道阿尔平娜是谁,她来做什么,就接待她,让她结婚之前住在自己家里。

6

心地善良的中校向上级替他们申请到结婚许可。最后,从奥仑堡请来神父,为米古尔斯基夫妇主持婚礼。营长夫人担任女方主婚人,米古尔斯基的一个学生拿十字架,而流放的波兰人勃尔佐夫斯基则当了男傧相。

说来也怪,阿尔平娜热爱自己的丈夫,却完全不了解他。现在她才认识了他。当然,她在这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身上发现许多平凡的没有诗意的东西,那是她原来想象中的那个人所没有的;但正因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在他身上发现许多平凡而优秀的东西,那是那个抽象的人所没有的。她从熟人和朋友那里听到,他在战争中勇敢无畏,在丧失财产和自由时刚毅不屈,她就把他想象成一个始终过着一种高尚的英雄般生活的英雄。其实,他虽体力过人,胆识超群,却是一只温顺驯服的羔羊,一个最普通的人,爱开善意的玩笑,多情的嘴上常挂着极天真的微笑(这微笑还在罗尚卡就迷惑了她),嘴巴周围长着浅色大胡子,嘴里总是衔着一只永不熄灭的烟斗。这烟斗使她难受,特别是在她*的时候。

米古尔斯基也是至今才了解阿尔平娜,而通过阿尔平娜才第一次了解女人。通过婚前认识的女人,他不能了解女人。阿尔平娜作为一个女人,他从她身上知道的东西使他感到惊讶,也很可能使他对女人失望,要不是他对阿尔平娜,正是对阿尔平娜产生一种特别温柔和高尚的感情。他对阿尔平娜就像对一般的女人产生一种亲切的、带点嘲弄的宽容,对阿尔平娜,正是对阿尔平娜,他不仅产生了温柔的爱情,而且感到心悦诚服,觉得她为他作了牺牲,给他带来意外的幸福,自己难以报答。

米古尔斯基夫妇感到幸福,因为相互倾注了全部爱情。他们处身在陌生人中间,仿佛两个冬天迷路的人快要冻僵,只能相互以体温温暖对方。心地善良、滑稽可笑的保姆鲁德维卡对男人都抱有好感,而对小姐则忠心耿耿。有她在,米古尔斯基夫妇的生活格外快乐。孩子也给他们带来幸福。婚后一年生了个男孩。过一年半,又生了个女孩。男孩是母亲的翻版:同样的眼睛,同样活泼而文雅。而女孩则是一头健康美丽的小兽。

米古尔斯基夫妇的不幸在于远离祖国,而最难堪的则是受不惯屈辱。这种屈辱使阿尔平娜尤其痛苦。他,她的那个约瑟是位英雄,是位理想人物,却不得不在随便哪位军官面前立正,举枪敬礼,放哨,而且无条件服从。

此外,从波兰传来的消息都极其悲惨。他们的亲友几乎全被流放,或者丧失一切,逃亡国外。米古尔斯基夫妇也看不到目前这样的处境尽头在哪里。申请赦免或至少改善处境、升为军官的一切试图都没有成功。尼古拉一世阅兵,参加庆典,观看操练,出席化装舞会,同戴假面具的人开玩笑,徒然在俄罗斯到处奔波,从丘古耶夫到诺伏罗西斯克,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恐吓人民,折磨马匹,要是有哪个勇士敢于要求改善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或者波兰人(他们也是为他所颂扬的爱国精神而蒙难的)的处境,他就会挺起胸膛,睁大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说:“让他们再这样过吧。时候还早了。”仿佛他知道,何时才不早,何时是时候。他周围的人:将军、御侍和他们的夫人,全都靠他生活,他们对这位伟人的非凡目力和智慧都崇拜得五体投地。

总的来说,在米古尔斯基夫妇的生活中幸福还是多于不幸。

他们就这样过了五年。一场意外的灾难突然落到他们的头上。先是女孩生病,过了两天男孩也病了。男孩发了三天烧,没有医生治疗(医生一个也找不到),第四天就死了。过了两天,女孩也死了。

阿尔平娜没有跳乌拉尔河自*,只因为她想到丈夫在得到她自*消息后的情景,不禁毛骨悚然。但活着让她感到很痛苦。她原先总是精力充沛,终日忙碌,如今把所有的事都交托给鲁德维卡,自己常常一连几小时坐着什么事也不干,默默地瞪着眼睛瞧着眼前的东西,要不然就突然跳起来,跑进自己的小房间,不理睬丈夫和鲁德维卡的劝慰,悄悄地哭泣,只摇摇头要他们走开,让她独自待着。夏天她常去孩子们的墓地,坐在那里柔肠寸断地回忆往事,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事。特别使她难过的是,她想到,如果他们住在城里,能得到治疗,孩子们就可能活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约瑟也好,我也好,从来没向谁要求过什么,只希望他生下来能像祖祖辈辈那样生活,而我只希望同他在一起,爱他,爱我的孩子并教育他们。没想到,他受罪,被流放,又把我最宝贵的东西夺走。为什么?为什么呀?”她向人、向上帝提出这个问题。她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答案的。

没有答案,她就无法生活。她的生活停滞了。寂寞单调的流放生活以前她能用她女性的趣味和雅致来加以美化,如今可变得难以忍受了。不仅她觉得难以忍受,而且米古尔斯基也觉得难以忍受,他为她难过,但又不知道该怎样帮助她。

7

在这个米古尔斯基夫妇最痛苦的时刻,从乌拉尔斯克来了一个叫罗索洛夫斯基的波兰人。罗索洛夫斯基被牵涉进当时由流放西伯利亚的西罗靖斯基神父所组织的大规模暴动和逃跑计划。

罗索洛夫斯基,就像米古尔斯基,以及几千名因为要保持他们的波兰籍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人一样,被牵连进这个案件。他因此受笞刑,并被送到米古尔斯基所在的那个营里当兵。罗索洛夫斯基原是数学教师,瘦高个子,背有点驼,双颊凹陷,眉头紧蹙。

罗索洛夫斯基到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坐在米古尔斯基家喝茶,自然就用他那缓慢平静的低音讲述使他吃尽苦头的那件事:西罗靖斯基在全西伯利亚组织了一个秘密团体,目的是在哥萨克军和边防团中的波兰人协助下,鼓动士兵和苦役犯发动本地的移民,夺取鄂木斯克炮台,解放所有的人。

“难道这事能成功吗?”米古尔斯基问。

“很可能成功,一切都准备好了。”罗索洛夫斯基说,忧郁地皱起眉头,缓慢而平静地讲着整个解放计划以及保证取得成功和万一失败拯救起义者的种种措施。成功原是没有问题的,要不是两个坏蛋出卖的话。据罗索洛夫斯基说,西罗靖斯基是个天才,意志十分坚强。他死得像位英雄,像位殉难者。罗索洛夫斯基还用缓慢而平静的低音讲着处决的详细经过。当时按照长官的命令,他跟所有同案犯被押去陪绑。

“两营士兵站成两排,像一条长街,每个士兵手拿一根树条,它的粗细规定一个枪筒里只能插进三根。第一个被押来的是沙卡尔斯基医生。两个士兵押着他,当他走到拿树条的士兵跟前时,他们就抽打他的光脊背。我是直到他走近我站着的地方才看到他的。起初我只听见擂鼓声,直到听见树条的挥舞声和打在身体上的声音,我才知道他走过来了。接着我看见士兵用枪把他押着,他一面走,一面哆嗦,头忽而转到这边,忽而转到那边。当他第一次从我旁边被押过时,我听见一位俄国医生对士兵说:“别打得太重,你们可怜可怜他吧。”但他们还是照样打。当他第二次从我旁边被拖过时,他已经不是自己走而被别人拖着了。看到他的脊背真是可怕。我眯缝起眼睛。他倒下来,被人家抬走了。接着押来第二个。然后第三个,然后第四个。一个个都倒下,一个个都被抬走。其中有些死了,有些剩下一口气。我们得一直站在那边看。刑罚持续了六个小时,从清早到下午两点钟。最后被押来的就是西罗靖斯基。我好久没见到他,简直认不得他了。他老得厉害,刮得光光的脸布满皱纹,脸色白得发青。光着的身子又瘦又黄,凹陷的肚子上肋骨根根可数。他像所有的人那样走着,每挨一次打,头都抽动一下,但没哼一声,却大声念着祷文:“上帝啊,饶恕我吧,凭你伟大的慈爱。”[64]

“我亲耳听见了。”罗索洛夫斯基声音嘶哑、急急地说,然后闭上嘴巴,吸着鼻子。

鲁德维卡坐在窗口,拿手帕掩着脸,失声痛哭。

“亏您还讲得那么详细!都是野兽,十足的野兽!”米古尔斯基嚷道,他放下烟斗,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进黑暗的卧室。阿尔平娜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黑暗的角落。

8

第二天,米古尔斯基上完课回家,看见妻子像过去那样容光焕发,脚步轻快地迎接他并把他引进卧室,觉得很奇怪。

“喂,约瑟,听我说。”

“是。什么事?”

“我通宵都想着罗索洛夫斯基讲的事。我决定了: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不能在这儿住下去。我不能!我情愿死,也不愿留在这儿。”

“那怎么办呢?”

“逃走。”

“逃走?怎么逃?”

“我都考虑好了。听我说。”

她就把昨天晚上考虑好的计划讲给他听。计划是这样的:米古尔斯基晚上从家里出走,把外套留在乌拉尔河岸上,外套上放一封信,信里写明他自*了。他们准以为他投河淹死了。他们会找寻尸体,会呈文上报。而他则躲起来。她将把他藏得好好的,让谁也找不到。这样待上个把月。等事情平息了,他们再逃走。

米古尔斯基最初觉得她的计划是无法实现的,但直到傍晚她始终信心十足地说服他,他开始同意她的设想。此外,他同意她的计划还因为,即使逃跑失败,他米古尔斯基将受到罗索洛夫斯基所讲的那种惩罚,也可以让她从目前的处境中解脱出来,他看到孩子们死后她在这里的日子实在太痛苦。

他们把这一计划告诉了罗索洛夫斯基和鲁德维卡。经过长时间的商量、改变和修正后,逃跑的计划终于制订完毕。最初,他们要米古尔斯基装成投河淹死,然后独自徒步逃走。阿尔平娜则乘马车走,然后在约定地点见面。这是第一个方案。后来,罗索洛夫斯基讲了近五年来西伯利亚企图逃跑失败的例子(在这段时间里只有一个幸运儿成功),阿尔平娜就提出第二个方案:让约瑟藏在马车里,跟她和鲁德维卡一起乘车到萨拉托夫。到了萨拉托夫他将乔装打扮,沿伏尔加河往下走,到约定地点坐上阿尔平娜在萨拉托夫雇的小船,再跟她和鲁德维卡坐船顺伏尔加河到阿斯特拉罕,再经里海到波斯。这个方案得到所有的人和主要组织者罗索洛夫斯基的赞同,困难在于怎样在车厢里安排一个地方,既不会引起长官的注意,又可以在里面容纳一个人。后来,阿尔平娜去了孩子们的墓地,回来对罗索洛夫斯基说,她舍不得把孩子们的尸骨留在异国他乡,罗索洛夫斯基想了想,说:

“您去请求长官把孩子们的棺木随身带走,他们会答应的。”

“不,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做!”阿尔平娜说。

“您去请求。成败关键就在这里。我们并不把棺木带走,但为他们做一只大箱子,我们把约瑟藏在箱子里。”

最初阿尔平娜不同意这个建议,她觉得把对孩子的回忆同一个骗局联系在一起不愉快,但米古尔斯基高兴地赞成这个方案,她也就同意了。

这样就制定了最后一个方案:米古尔斯基竭力做得使长官相信他确已投河死了。等到他的死亡得到确认后,阿尔平娜提出申请,允许她在丈夫死后回国,并随身带走孩子们的尸骨。当她获得这项许可后,他们就竭力装成坟墓被挖掘,棺木已被取出,其实棺木仍留在原地,而用来存放棺木的箱子则藏着米古尔斯基。箱子放在马车上,一直运到萨拉托夫。他们将在萨拉托夫乘船。到了城里,约瑟就从箱子里出来。他们一直乘船到里海。到了那里不是去波斯,就是去土耳其,这样他们就自由了。

9

米古尔斯基夫妇首先借口要把鲁德维卡送回家乡,买了一辆四轮马车。然后动手在马车里安装一个箱子,人躺在箱子里虽然得蜷缩身子,但不会闷死,而且爬进爬出很方便而不会被人察觉。阿尔平娜、罗索洛夫斯基和米古尔斯基三人共同设计和安装箱子。罗索洛夫斯基尤其出了大力,因为他是个好木匠。箱子被安装在车身后面的梁木上,紧贴车厢,通车厢的侧板可以卸掉,这样人就可以部分躺在箱子里,部分躺在马车底板上。此外,箱子里还钻了几个通气孔,箱子上面和两侧包着粗席,用绳子捆住。马车里装了特殊的座位,人可以从那里进去。

等马车和箱子都预备好了,在丈夫失踪以前,阿尔平娜为了先放点空气,就去找长官,说丈夫得了忧郁症,企图自*,她怕他出事,要求长官暂时放他几天假。她的演戏才能这时起了作用。她为丈夫忧虑和担心的表情是那么自然,使中校深受感动,答应尽力帮助她。随后,米古尔斯基写了一封信,插在军大衣翻袖里,再把大衣弃在乌拉尔河岸上。到了预定日子,他傍晚走到乌拉尔河边,等到天黑,把衣服和带信的军大衣放在岸上,偷偷溜回家。他被锁在阁楼里。晚上,阿尔平娜派鲁德维卡去向中校报告,说她丈夫离家出走已二十小时,没有回来。早晨,有人给她送来丈夫的信,她痛哭流涕,露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把信送交中校。

一星期后,阿尔平娜申请回乡。米古尔斯基夫人那种悲伤的样子使看见她的人都大为感动。大家都同情这位不幸的母亲和妻子。当她回乡的申请获得批准后,她又提出另一个要求:准许她挖出孩子的尸体,随身带走。长官对这种感伤的行为感到奇怪,但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在得到这项准许后的第二天傍晚,罗索洛夫斯基跟阿尔平娜和鲁德维卡乘着一辆有行李箱的马车(孩子的棺木将装在行李箱里)来到公墓里孩子的墓旁。阿尔平娜跪在孩子墓旁,祈祷了几句,很快就站起来。她皱紧眉头对罗索洛夫斯基说:

“该做什么你们就做吧,我可不行。”说着走到一旁。

罗索洛夫斯基同鲁德维卡搬开墓碑,挖去坟墓的顶部,使坟墓看上去像是被挖掘过。等做好这些事,他们叫来阿尔平娜,带了装着泥土的箱子回家。

预定动身的日子到了。罗索洛夫斯基眼看计划快要成功感到高兴,鲁德维卡做了路上吃的包子和饼干,嘴里说着她那句喜欢的口头禅,“我的好妈妈哟。”[65]她说,她又惊又喜,心都快爆炸了。米古尔斯基高兴的是自己可以从阁楼上出来(他关在那里已有一个多月),尤其高兴的是看到阿尔平娜容光焕发,恢复了生气。她仿佛忘记了原来的悲伤和一切危险,像少女那样跑上他的阁楼,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光辉。

早晨三时,一名哥萨克兵走来护送,还有一个哥萨克车夫赶来三匹马。阿尔平娜同鲁德维卡和一条小狗坐在铺有毯子的车座上。哥萨克兵和车夫坐上驭座。米古尔斯基一身农民打扮,躺在车厢里。

他们出了城。三匹骏马拉着马车沿着平滑得像石板的坚实的大路奔驰,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长满隔年银白色茅草的荒原。

10

由于希望和兴奋,阿尔平娜的心在胸膛里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想让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偶尔含笑向鲁德维卡扬扬头,让她看看驭座上哥萨克兵的宽脊背,时而看看马车的底座。鲁德维卡一动不动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只微微皱起嘴唇。天气晴朗。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草原上的银色茅草在朝阳斜照下闪闪发亮。只有在像柏油路一般坚实的大路上,一会儿从这边,一会儿从那边传来不打掌的巴什基尔马重浊的快跑声;路旁还有一个个隆起的黄鼠的窝;后座上坐着一条看家狗,遇到危险就尖声大叫,然后藏进窠里。难得遇见过路人:运载一车小麦的哥萨克,或者骑马的巴什基尔人,哥萨克兵常流利地用鞑靼话同他们交谈几句。到了每个驿站,都换上膘肥体壮的好马,而阿尔平娜给他们的半卢布酒钱总是很起作用,车夫们拼命赶马,如同他们所说,快得像信使一样。

他们到达第一个驿站,原来的车夫把马牵去,新的车夫还没把马牵来,哥萨克则进屋去了。这时阿尔平娜就弯下身,问丈夫觉得怎么样,他需不需要什么。

“很好,很舒服。我什么也不需要。这样哪怕睡两天两夜也挺好。”

傍晚他们来到杰尔加奇乡。为了让丈夫伸伸手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阿尔平娜不让马车停在驿站而停在客店。到了客店,她立刻给了哥萨克兵一点钱,叫他去给她买鸡蛋和牛奶。马车停在屋檐下,院子里很暗,阿尔平娜让鲁德维卡望风,放丈夫出来,给他吃东西。不等哥萨克兵回来,他又钻进自己隐蔽的地方。他们换了马,继续前进。阿尔平娜越来越兴奋,简直不能克制她的激动和快乐。除了鲁德维卡、哥萨克兵和狗之外,她找不到同谁说话,就一直同他们谈笑取乐。

鲁德维卡尽管长得不好看,一接触男人,就以为人家对她有意思。此刻她就自以为这个生有一双异常清澈善良蓝眼睛的强壮和蔼的乌拉尔哥萨克兵对她产生了好感。这个哥萨克兵的朴实和亲切使两个女人都觉得愉快。阿尔平娜只吓唬那条狗,不让它到座位底下嗅。她现在很欣赏鲁德维卡与哥萨克兵滑稽的调情。哥萨克兵根本没有想到人家以为他有意思,不论对他说什么,他总是和蔼地笑笑。阿尔平娜为这次冒险眼看即将成功而非常兴奋,再加上晴朗的天气和草原的空气,使她体验到一种好久没体验到的儿时的欢欣和快乐。米古尔斯基听见她快乐的说话声,虽然此刻身上很难受,无法说出来,特别是感到闷热,嘴里渴得厉害,他还是忘记了自己,以她的快乐为快乐。

第二天傍晚,在迷雾中可以看到一些景色。这是萨拉托夫市和伏尔加河。哥萨克兵凭他那双在草原上使就的眼睛看见了伏尔加河,看见了无数桅樯,并指给鲁德维卡看。鲁德维卡说她也看见了。但阿尔平娜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为了让丈夫听见,就故意大声说:

“萨拉托夫,伏尔加。”她仿佛在同狗说话,把她看见的都讲给丈夫听。

11

阿尔平娜没进入萨拉托夫,在伏尔加河左岸的波克罗夫镇停下来。波克罗夫镇正好和萨拉托夫隔河相望。她希望在这儿过夜,跟丈夫说说话,甚至让他从箱子里出来一下。但哥萨克兵在短促的春夜坐在旁边屋檐下一辆空大车上,一直没离开四轮马车。鲁德维卡听从阿尔平娜的安排,坐在马车里。她完全相信哥萨克兵是为了她才没有离开马车。她向他挤眉弄眼,喜笑颜开,用手帕遮住自己的麻脸。但阿尔平娜并没看到什么愉快的事,心里越来越不安,不明白哥萨克兵为什么守候马车寸步不离。

在短促的5月之夜,朝霞接着晚霞出现,阿尔平娜几次走出客店,经过发臭的走廊,来到后门口台阶上。哥萨克兵一直没睡,他垂下两腿,坐在马车旁的空大车上。直到黎明,当公鸡在各家院子里啼鸣互相呼应时,阿尔平娜走下台阶,找到同丈夫交谈的机会。哥萨克兵伸开手脚躺在大车上,打着呼噜。她小心翼翼地走近马车,推推箱子。

“约瑟!”没有回答。“约瑟!约瑟!”她恐惧地提高声音唤道。

“什么事,亲爱的,什么事?”米古尔斯基睡意惺忪地从箱子里问道。

“你怎么不回答?”

“睡着了。”他说。她从声音里听出他在笑。“怎么样,可以出来吗?”他问。

“不行,哥萨克兵在这儿。”她说,瞧了一眼睡在大车上的哥萨克兵。

真奇怪,哥萨克兵嘴里打着呼噜,他那双善良的蓝眼睛却张开着。他望着她,只有在同她的目光相遇时才闭上眼睛。

“这只是我的感觉呢,还是他真的没睡着?”阿尔平娜问自己。“多半是我的感觉。”她想了想,又对丈夫说。

“再忍耐一下,”她说,“要吃点什么吗?”

“不。我要抽烟。”

阿尔平娜又瞧了哥萨克兵一眼。他在睡觉。“是的,多半是我的感觉。”她想。

“我现在去找省长。”

“嗯,是个机会……”

于是阿尔平娜从手提箱里取出衣服,拿到屋里去换。

阿尔平娜换上自己最好的丧服,渡过伏尔加河。过了河,她雇了一辆马车到省长家。省长接见了她。这位漂亮的笑眯眯的波兰寡妇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使人老心不老的省长很感兴趣。他答应她的一切要求,请她明天再到他那儿去,他将给她一份致察里津市长的命令。阿尔平娜对自己的奔走成功和她在省长面前显示的魅力(她从省长的态度上看出来)感到很得意。她喜气洋洋。满怀希望,乘敞篷马车沿土路下山,直到码头。太阳已升到树梢上,它那斜射的光芒在汛期河水的涟漪上闪烁。右边和左边的山上到处是一片白云般芬芳的苹果花。岸边桅樯林立,一张张白帆在微风吹皱、阳光照耀下的汛水里闪烁。阿尔平娜在码头上同车夫谈话,问他能不能雇一条船到阿斯特拉罕。于是就有几十名吵吵嚷嚷的快乐船夫表示愿为她效劳。她同一名最中意的船夫谈妥,就去码头上看他那条挤在其他船只中间的中等客船。船上装有一根不大的桅樯和帆,这样就可以借风行驶。船上备有无风时用的桨和两名强壮快乐的拉纤兼划船的船夫,他们坐在船上晒太阳。一个快乐和善的引水员劝她不要抛下马车,把它卸下车轮装在船上。“正好能放下,您也可以坐得舒服些。但愿老天爷帮忙,只要天气好,我们五天就可以到达阿斯特拉罕。”

阿尔平娜同船主讲定了,叫他到波克罗夫镇罗吉诺夫客店看看马车,收取定金。一切都比她预料的更顺利。阿尔平娜高高兴兴地渡过了伏尔加河,同车夫算清账,就向客店走去。

12

哥萨克兵丹尼洛·利法诺夫是大高原斯特烈茨基店人。他三十四岁,再一个月就将服满哥萨克兵役。他家里有位九十岁的老爷爷,至今还记得普加乔夫,他有两个兄弟,哥哥因信奉旧教被送往西伯利亚服苦役,嫂嫂在家,他自己也有妻子、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父亲在对法战争中阵亡。他是一家之主。他家里有十六匹马、两群牛,还有一千五百平方俄丈种上小麦的自由地。他丹尼洛在奥仑堡和喀山服役,现在快服满役了。他严守旧教教规,不吸烟,不喝酒,不同人合吃一锅饭,并信守誓言,不论做什么事,他总是不慌不忙,谨慎小心,对上级交给他的任务总是全力以赴,任务没有完成,决不懈怠。这次命令他护送两个带棺木的波兰女人到萨拉托夫,要保证路上不出问题,要她们一路上老老实实,不搞什么鬼,到了萨拉托夫按照规矩交给长官。就这样他护送她们、她们的一条小狗和棺木到了萨拉托夫。两个女人和蔼可亲,她们虽是波兰人,却没做什么坏事。但到了这儿波克罗夫镇,傍晚他从马车旁走过,看见小狗向马车猛扑,在那里尖声吠叫,摇动尾巴。他仿佛听见马车座位下有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波兰女人,老的那一个,一看见马车里的狗,大惊失色,立刻一把抓住狗,把它抱走。

“这里有鬼。”哥萨克兵想,开始注意。夜里当年轻的波兰女人走到马车旁,他就假装睡着。他清楚地听见箱子里有男人的声音。第二天清早,他去警察局报告,交他押送的那两个波兰女人不老实,箱子里装的不是死人,而是一个活人。

阿尔平娜兴高采烈,满心以为万事大吉,再过几天就可以获得自由了。她走近客店,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豪华的双驾马车和两个哥萨克兵,不禁感到很奇怪,大门里挤满了人,都在往里边张望。

她满怀希望,生气勃勃,根本没想到这辆双驾马车和拥挤的老百姓同她有关系。她走进院子,往棚子下望了望,看见那里停着她的马车,还看见人群就聚集在她的马车周围。同时她听见小狗在拼命吠叫。原来发生了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马车前面站着一个身穿笔挺军服,纽扣、肩章和皮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人,他留着黑络腮胡子,威风凛凛,大声说着什么,又用嘶哑的声音发着命令。他前面,两个士兵中间站着她的约瑟,一身农民打扮,蓬乱的头发里夹着干草,站在两个士兵中间,仿佛不明白周围发生的事,强壮的肩膀耸起又垂下。小狗特烈索尔卡不懂得它就是罪魁祸首,竖起身上的毛,徒然对着警察局长狂吠。一看见阿尔平娜,米古尔斯基打了个哆嗦,想走到她跟前去,但被士兵拦住。

“没关系,阿尔平娜,没关系!”米古尔斯基说,露出温顺的微笑。

“夫人亲自来了!”警察局长说。“请到这儿来!这是您孩子的棺木吗?呃?”他说,对米古尔斯基挤挤眼。

阿尔平娜没回答,她抓住胸脯,张开嘴巴,恐惧地瞧着丈夫。

就像一般人在临死前和生死关头所感觉的那样,刹那间她百感交集,脑子里涌出种种想法,她还不理解、不相信自己的灾难。第一种感情是她早就熟悉的,就是看到她的英雄丈夫遭到控制他的野蛮人粗暴对待时,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侮辱。“他们怎么敢抓他,抓这位全人类最优秀的人物?”她想。另一种感情就是意识到灾难临头。这也引起她的回忆,回忆她一生最大的灾难;孩子们的死亡。于是立刻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把孩子夺走?由“为什么把孩子夺走?”这个问题,又产生另一个问题:现在为什么又要折磨和毁灭一个最优秀的人物,她亲爱的丈夫?她还想到怎样屈辱的刑罚在等待着他,而全部过错都是她一个人造成的。

“他是您的什么人?他是您的丈夫吗?”警察局长又问。

“为什么,为什么呀?”她嚷道,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扑倒在现在已从车厢里取下、放在马车旁边的箱子上。鲁德维卡哭得浑身哆嗦,泪流满面,走到她跟前。

“小姐,好小姐!上帝保佑,什么事也不会有的,不会有的。”她说,无意识地向她摆双手。

米古尔斯基被戴上手铐,带出院子。阿尔平娜看见这情景,跟着他跑去。

“饶恕我,饶恕我吧!”她说,“都是我不好!我一个人不好!”

“谁有罪,到那边会弄清楚的!您也逃不掉!”警察局长说,一手把她推开。

米古尔斯基被押往渡口。阿尔平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他走去,也不听鲁德维卡对她的劝告。

哥萨克兵丹尼洛·利法诺夫,一直站在大车的轮子旁,忧郁地一会儿望望警察局长,一会儿望望阿尔平娜,一会儿望望自己的双脚。

米古尔斯基被带走时,小狗特烈索尔卡摆着尾巴向他表示亲热。一路上它已同他习惯了。哥萨克兵突然离开马车,摘下头上的帽子使劲把它扔在地上。一脚踢开特烈索尔卡,往酒店走去。他在酒店里要了伏特加,喝了一天一夜,把所有的钱和身上的一切都喝光,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在水沟里醒来。此刻他已不再想那个使他万分苦恼的问题:他向长官告发波兰女人的丈夫藏在箱子里,这样做对不对?

米古尔斯基因逃跑被判夹笞刑一千下。他的亲属和在彼得堡有关系的凡达替他奔走要求减刑,他就被改判终身流放西伯利亚。阿尔平娜跟随他一起去。

尼古拉一世很高兴,因为他不仅在波兰而且在全欧洲镇压了革命这一祸患。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没有破坏俄罗斯专制传统,并为俄国人民的利益把波兰控制在俄国手里。他真心相信他自己是个伟人,他活着是人类特别是俄国人的巨大幸福,为此那些身穿带星章的金光闪闪军服的人热烈颂扬他。确实,为了败坏和愚弄俄国人民,他做到了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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