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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钱出生前一晚,她娘做了个梦,梦见一仙人手捧明月入了自家门,隔日小钱就出生了。
小钱父母由此认为小钱生来不凡,所以给她起名字时谨慎了又谨慎,斟酌了又斟酌,将自己朴实无华的愿望尽数托付给了小钱。
最后一锤定音,小钱叫了富富,钱富富。
富富六岁,在家门口踢蹴鞠,一脚踢出去,球没了。
半晌,球被一人托在手里送了回来。
那人长得龙章凤姿气宇轩昂,在一个六岁孩子的眼中,可以简单归结为两个字——好看。
这位好看的叔叔托着她的蹴鞠不还,指着脑门上的红印子,大义凛然直问:“你家门前这么多树,你怎么知道我是躲在哪一株后头偷看你?”
富富愣了愣,毫无预兆转身往家狂奔,“奶奶——不好啦有人贩子看上我啦,造孽呀,现如今的人贩子都长得人五人六啦!”
未及跑回家,被男子捂着嘴拖了回来。
男子望去冰冻雪封的一双眼,那是纤尘不染无情无欲,看得富富都冷静了一下。
男子道:“你喊吧,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男子道:“因为除了你没有其他活人能看见我。”
男子道:“我不是人。”
男子道:“我是鬼。”
然后面无表情举起手,面无表情勾成爪子状,面无表情恐吓道:“哇。”
富富:“……”
富富将他的手推回去,“叔叔,可以,但没有必要,喜欢蹴鞠你就拿走吧好不好,下次出门记得先吃药。”
惋惜的目光看着他,“挺好一叔叔,跟小孩抢玩具。”
男子滞了一滞,时代变了,现在的孩子竟如此经吓。
他不可置信重复道:“我是鬼。”
富富点头,对这种病得不轻的大人给予了一个儿童能给予的最大关怀,“好的你是你是,做鬼要开心哦,加油!”
“我奶奶喊我回家吃饭了叔叔,拜拜。”
说完两个羊角辫一甩一甩,走得潇潇洒洒。
家门近在眼前,眼前刮过一阵阴风,男子眨眼站到了她面前,阻断了她的去路。
富富一吓,回头一看,“叔叔你厉害啊!”
男子唇角勾了勾,“现下你相信我是鬼了吧。”
“我信你个鬼,你不就是腿长了点跑得快了点,就拿这来吓唬小孩,你好没脸没皮啊叔叔。”
男子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本正经地道:“我有。你别打岔。”
他负着手,定定对着眼前的小姑娘,“不要把我叫那么老,我享年也就才二十岁,另外,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
2
“各位有趣的灵魂大家好,欢迎来到‘牛头马面地府旅行观光团’,无论你是不是头一回死,我们都当你是第一回死。”
“刚才呢我们已经走过了黄泉路,现在马上就要带领大家坐船渡黄泉,这也是我们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程,随后大家都原地解散。好人可以畅行无阻去投胎,坏人该下地狱下地狱,不好不坏的判官大人与十殿阎王自有评判,生前无憾的正好,有遗憾的我们也不管,毕竟我们管不着。”
说完转身,迎面看见一人分花拂柳而来,缁衣庄重神情冷漠,马面一咋舌,赶忙行礼,“判官大人。”
那人一颔首,目不斜视,轻飘飘路过了他,也不乘船,水上穿梭如履平地,刚才还叫嚣的水鬼们一个都不敢露头。
老者上前惊叹道:“牛头,那是哪里来的神仙?”
他道:“那就是我们判官大人,爷爷你生前做的坏事多么?若是待会儿不小心碰上了他,可千万别心存侥幸偷奸耍滑。”
“为什么?”
马面摇头晃脑,“判官因为掌控生死簿,判定人的生死轮回,一双慧眼最能明察是非,为人更是不偏不倚不讲情面,是我们地府第一冷面*神,莫说是十殿阎王,就是我们冥王,也对他十分地敬畏……”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判官大人去而复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
马面吓得差点当场活了过来,“大人我错了。”
在他后头嚼舌根,叫他知道了,妥妥第一层地狱去拔舌没跑了。
马面顿时觉得嘴里疼。
男子静静地看他一阵,忽而问道:“你们小孩,平日里都喜欢玩什么?”
“……啊?”
马面这才发现他,他手上捧着只旧蹴鞠。
3
地狱十九层,无间底狱。
原本这里荒芜得不行,遍地枯骨生花,并且到处都是害人不浅的幻境。
自从大魔王“下嫁”此地,属实太闲,花了大把时间,动用不少人力物力,将这里改造成了大型休闲娱乐度假村。
其中建筑风格统一中透着那么些多重多样,比方说夜游神幻彤与白无常白宿充满农家乐风情的小院,门前有池塘,路过时,能听取蛙声一片。
你若是兴趣上来,搬个马扎过去钓一条鱼,赶上夜游神大人心情好,还能亲自为你做一道水煮鱼片,爆辣。
当然如果你想吃水煮牛蛙,也不是不能考虑。
再比如冥王身为大魔王的宠夫,没有自主选择住宿条件的权利,依了大魔王,将洞府打造得血腥残暴霸道,骷髅抱枕满目琳琅。
总而言之,基本实现了“好朋友在对面,爱人在身边”的大和谐。
外围的幻境被大魔王去西方走后门借来数面梵天镜子改成了全息投影,既是墙也是结界,四面都是,还是三维立体环绕音,谁想亲人了可以前去聊个天,权当祭奠,俗称凡人的上坟。
此刻大魔王虞荼就蹲在镜前,手掐三炷香,对着镜中的中年男子不怎么走心地祭拜了一下。
“爹呀,你说我中午吃个啥?”
镜中中年男子虎背熊腰,威风凛凛,正是在鬼族叛乱中命殒的前任魔尊——现任魔尊的爹。
他本应是幻境中一枚影子,一味朝虞荼砍*才是,千百年来不知为何,竟也修出了些灵识,如今只爱打麻将。
闻言与闺女同蹲,颇嫌弃地道:“你昨天晌午就是来问的我。”
堂堂魔尊竟堕落到每日忧愁早上吃啥,中午吃啥,晚上吃啥的地步,前魔尊痛心疾首,“你有这等闲工夫,去跟嬴舒造个小人出来跟为父玩耍不好吗?”
虞荼鄙夷看着他,“想不到啊爹,你如今也落了俗套了。”
“所以你俩是谁的问题?你这个体质一向随我,我觉得大概率是嬴舒有毛病。”
“……”虞荼待要说什么,忽然一人穿墙而过,将她屏幕里的爹穿成了碎片。
好大一会儿老父亲才重聚,怒道:“方才是谁恍惚我?”
虞荼见怪不怪,“哦,是嬴舒的判官大人扶苏,他一向这么神出鬼没。”
4
判官大人扶苏堂而皇之进了魔窟,习以为常踢翻了满地乱滚的骷髅头,经过了房梁高悬的蝙蝠干,寻着锯木声,找到了他的冥王。
满地木屑中,嬴舒一身洁白家居常服,宽袖用襻膊一束,雕木头雕得分外认真。
扶苏:“三个事情。”
嬴舒:“……”
嬴舒:“你吓我一跳。”
他有些无奈看着扶苏,“判官大人总是能令我猝不及防,不愧是鬼。”
扶苏:“第一个事情……”
嬴舒:“……”
正常人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含蓄地笑一下,委婉地表示一下,客气地抱歉一下。
判官大人就不,他有条不紊地道:“第一个事情,你岳父说你有毛病。”
嬴舒:“……”
扶苏:“第二个事情,牛头马面又擅自组织新来的鬼在地府旅游榨取冥币,你管不管?”
嬴舒问:“第三个事情呢?”
“第三个事情,”扶苏深吸了一口气,“卑职想告假,望王上允准。”
告假这种绝不会出现在判官大人身上的严重字眼,竟然有一日从他嘴里说了出来,成功引起嬴舒的好奇,“好啊,你去吧。”
扶苏一大堆准备好的原由卡在了嗓子眼里,果然他的王上从没有让他失望,“……王上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告假,告多少时日吗?”
嬴舒“啊”道:“你需要被问吗?”
“极其需要。”
嬴舒于是将手中的活一放,手一端,正襟危站,配合,“那你一说,我洗耳恭听。”
温柔纯澈的眸子看着他。
扶苏:“……”
扶苏:“如果你关怀的眼神能够少一点八卦的话。”
嬴舒眸色一敛,微笑道:“抱歉,我只是好奇昔日自裁于长城之上眼睛都不眨的大殿下如今为何请个假也要这么支吾,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扶苏默了一默,“我已经重新做鬼了王上,往事不要再提及了行不行。”
嬴舒笑吟吟将他看着。
扶苏立即道:“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是个女娃娃。”
嬴舒:“哦。”
他终是没问他要去做什么,只是走前叮嘱扶苏,“若我没记错,判官大人已来我地府七百余年,凡人的魂魄任满一千年再不去投胎,可就危险了,你记得早些回来。”
扶苏略略动容,“多谢王上挂心。”
“那倒也没,”嬴舒实话实说,“主要是判官这个职位,不大好找人干。”
扶苏:“……”
虞荼来时,差点与扶苏撞上,判官大人往前走了两步,忽又回头,叫道:“魔尊陛下。”
“诶,”虞荼答应道,“你要留下吃午饭吗?”
扶苏:“……不是,我想问你,我长得不够吓人吗?”
虞荼端详他菩萨似的一张脸,现了原形,张口就是一阵血雨腥风,“看见了吗这才叫吓人。”
扶苏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做鬼这些年我努力吓人了啊。”
“那你努力得还不够。”
扶苏若有所思,过了会儿自言自语道:“算了,‘吓死’这个死法不仁义。”
虞荼望着他背影片刻,转身面对嬴舒,想了想,回房端来盘瓜子,边磕边等着他说。
嬴舒一叹,“我要失去我的判官大人了,他此一行,怕是不会回来了。”
“他有心结放不下,面上看着风平浪静,是因为对那人恨之入骨,这么些年轴也没少犯。”
虞荼点点头,再点点头,“所以中午到底吃啥?”
“……”
5
钱富富没想到这位怪叔叔能够去而复返,她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迎头撞上他大腿,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钱富富:“……”
她看看扶苏,再看看手中崭新的蹴鞠,再看看崭新的蹴鞠。
认了栽,“给你行了吧,叔叔,那么多小朋友,你逮着我一个薅羊毛,你好意思吗?”
一个敢送,一个敢接,扶苏拿着蹴鞠,抬了抬下巴,“跟我去个地方。”
富富还没说不好,同窗小朋友从旁经过,神奇指着她眼前,“富富,你的蹴鞠为何自己停在半空?”
富富:“……”
富富眼珠子瞪得老大。
片刻之后街上集市,富富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回头,看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打着伞的扶苏,“叔叔,你真的是个鬼啊?”
扶苏骄傲地道:“厉鬼。”
边说边饶有兴趣挤进了一娃娃堆,仗着身高优势,成功抢到一个糖人,他因打着伞,现了鬼相,拿出老大一锭银元宝,往摊贩跟前一放。
摊贩眼睛放光,一拱手,“兄台豪爽,这摊子给你!”
就这样富富拥有了一个糖人摊。
富富瘫着脸,“叔叔,我已经过了吃糖的年纪,这是五岁的幼稚小朋友才喜欢的东西。”
扶苏闻言,若无其事迅速将叼在嘴里的糖嚼碎咽了,看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上面俱是牛头马面这两个小鬼提供的现如今儿童喜好,他蹙着眉头将“糖人”一项划去,严肃道:“下一个。”
那一日,富富拥有了一整条街的商铺,吃喝玩乐挥霍得像个公主,轰动全村。
富富奶奶拄着拐,站在村口不放心,富富拉着她的手叫她回头,“奶奶不是我,是你后头那个叔叔做的孽。”
老人家头昏眼花,颤巍巍回头,地上只余了一把空伞。
傍晚夕阳西下,家家户户升炊烟,欢乐声中偶尔也夹杂着几声小贩的哀号,痛恨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兑出去的假钱太多,这才遭了报应,明明日间收到的是个实心银锭,怎么到了晚上就突然变成了祭奠亡人烧的纸元宝。
沟边一个柳树杈,扶苏依着树干,看富富坐在树杈上两条小腿一蹬一蹬。
于是他问:“满足了吗?”
长手一化现了生死簿,薄薄一张纸却永远写不满,上头密密麻麻的红点,尘世缘由比天端月老的红线还要纠缠不清,这个因牵着那个果,人心总是叵测,只要人活着,就没有绝对的黑和白。
比如钱富富出生半年就遭父母遗弃,富富落在这隐秘小村,被孤寡的老妪收养,满身上下除了刻着她名字的长生锁,什么都没留给她,看似残忍,实则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逃亡路上实在顾不上。
护犊之心拳拳,看似可怜,实则是富富爹为官贪赃枉法,大奸大佞,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害得多少婴儿无家可归,最终惹得天怒人怨,才招致这*身之祸。
富富拿了一片柳叶在手上,“照你这样说来,我本不应该出生,我娘那时梦见的仙人就是你?”
扶苏道:“正是,三十年阳寿我本来应该送给你家对门的老大人,一时分了心,这才有了你。”
言罢又化出一支判官笔,通身碧绿,莹莹衬着他的白皙手指,细致得好看。
扶苏道:“我冗务缠身,才容你多活了六年,今日你快活也快活过了,该把命还我了。”
母亲夜做怪梦隔天生下我,6岁时一男人上门“你活不久了”
正要将富富的名字从生死簿上消去,忽然富富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她人还在树上,却毫不在意地将全副身心都挂在他身上,小猫似的蹭着他颈间,苦丧道:“早知道如此,我就不应该把油麻花吃那么快了。”
该多回味几遍。
“你就是来讨债的,”富富小眼睛眨巴眨巴瞅着他,“我还你就是了,但容我一晚,明日再动手行不行?”
按照往常扶苏一定将她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如今看着她的眼,不知怎么一瞬想起了那个人,也是这般年纪,总是卧在他膝头,晶晶亮的两只眸子,直教人想把天下所有的美好都取来给他。
是故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腕间,道:“你叫我一声哥哥,我思索思索。”
6
钱富富跑了,连夜跑的。
扶苏再度撑着伞站在树前,见树上刻了一行字:走了先,有缘日后见,无缘梦里见。
颠簸的路上一辆小驴车,驴子是临时问隔壁大爷借的,不会走直道,打转一夜,富富出车一看,离家两里。
她叫着完了完了,回车里跟老太太抱作一团。
老太太年近八十,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明所以,摩挲着她的脸,“富啊,我们到底是要去哪?”
富富流下泪两行,“奶奶啊,有个坏叔叔要加害我,从此以后我可能见不到你老人家了,你自己在家要好好的啊……”
话没说完,一截苍白手指挑开了车帘。
雪白的一张脸,对面是一老一小拥作一团,哀哀看着自己。
他狠了狠心,道:“别挣扎了,还是跟我走吧,活着有什么好,平白来世上遭罪一场。”
富富六岁的小脑袋里没有这等深仇大怨,她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还是活着好,有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说起来,叔叔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海……你容我看看大海行不行?”
扶苏冷笑,“拖延过初一拖不过十五,你早死早托生。”
富富闭着眼,攥住老妪不放,大声道:“难道你生来就是鬼?不是吧。既然不是,那你生前难道说死就死,就没有牵挂之人吗?”
小小的姑娘爆发力惊人,嗓门大得驴子都回头看她。
扶苏愣了一愣,心尖上似被人掐了一下,酸疼。
“长者赐,不敢辞。”他将那杯御赐毒酒一饮而尽,遥遥跪拜下去,“惟愿父皇得偿所愿,万寿无疆。”
城墙之上,高而远,风且大,闭眼是鹰啸长空,在头顶盘旋,睁眼是满目山河壮阔空濛。
有太多的抱负与不甘,可是抵不上君父要他死的心寒。
使者别过头去不忍睹,问他可还有未尽的牵挂。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那个孩子,自小饱受欺凌,此后若是少了他的庇护,又该怎么办。
他轻声朝使者开口,“胡亥他……”
不经意瞥见城墙之下一辆安车,帘后一双眼,带着狂热,期望着他,盼着他死,等着他毒发,栽下城墙,无葬身之地。
那双眼睛扶苏再熟悉不过,曾几何时,清明的目光总痴缠着他,唤他:“哥哥。”
“哥哥,爹爹既然不爱我,又为何要生我?他生我时,可问过我愿意了吗?他是不是,只爱他的天下。”
他怜他年幼,怜他无知,星星月亮也愿意给他。
如今看来,无知的是自己。
“哥哥,从前我要什么你都给,如今我要你的命,你也给了我吧。”十六岁的年纪,好恶毒的心。
寒意从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
临头来,无所谓了。
他笑着从城墙上跌落,“都给你。”
闭目一刹那,看见车里不敢出来的他脸色慌乱了。
他来不及问他可曾有悔。
“叔叔你不讲理,这命又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是你给的,你给时问过我意见了没有?如今一言不合又要收回去,你好歹尊重一下我啊。”富富鼻涕一把泪一把,将他从回忆里强行召唤回来。
“你还没有心,我们课上学了,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我活生生这么一个可爱小姑娘呢?”
说着,拿袖子将哭出来的鼻涕一抹。
“……”扶苏闭着眼,道:“十年。”
富富一呆,“啥?”
“你祖母还有十年阳寿,我许你给她送终,十年以后我亲自取你性命。”
富富想了一想,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赚得一日是一日,遂点头,“行吧。”
她兴奋要蹦上去揽扶苏的手臂,扑了个空。
扶苏蹙着眉,“既然活着就好好学习,统共十几个字写错了五个,我若是你,我都不能有颜面活着。”
富富一呆:“啥?”
哦,柳树上那行字。
富富撇嘴,叔叔这架势,生前莫不是爱打人手板的教书先生,还是家里有子弟,也被他这般熟稔地教训过。
7
富富得以苟活的第一天,下了雨。
富富出门忘带伞,冒雨小跑,跑着跑着头顶多了一把伞,她都不用抬头看,光那一袭玄黑袍角就叫她发怵,差点原地跪下,“叔叔,不是说好了放过我吗?你为何还跟着我?”
富富愤懑难当,“你还怕我擅自死了不成?”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忽然身边一空,只剩下伞高悬于头顶,扶苏隐了身,声音传入富富耳朵,“你是我搞砸的,不带你回地府我也没办法回去。”
顿了顿,“你放心,我跟着你,不给你添麻烦。”
说是不添麻烦,放学时候富富就被别家小孩扔过来的湿泥巴糊了一脸。
试问有哪个小朋友这么出格,有自己会飞的蹴鞠和伞,还有个好看的叔叔愿意为她全城买单。
自然很招嫉。
“呸,没人要的野孩子!”
“招邪祟的怪孩子!”
“克死全家的扫把星。”
在哪里被撂倒就在哪里趴下,富富就着雨后的水坑洗了把脸,望向空空的四周,她知道扶苏在,可他却只看着,不救她。
富富失望过后跟他较上了劲,咬着牙站起来,将手中的石子一一向着那些孩子反击回去,自此学会了坚强。
富富十岁上,将养家糊口的担子扛到了自己肩上,日间上山挖野菜,瞄准石缝里一棵顽强不屈的野菜执拗了半日,半日也未果。
旁边悬空的伞下扶苏现了身,明晃晃的日光里,脸色苍白若透明。
富富豪爽一挥手,“别,不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自己能行。”
“嗯,”扶苏淡淡一点头,“我就是欣赏欣赏山景,你忙你的。”
富富:“……”
他对富富,就这么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好像要她自己后悔,活着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可是却忽略了,富富成长以来走过的每一步路,身后都有他相随。
富富夜间读史,读到始皇,读到其长子扶苏,受幺子胡亥蒙蔽自裁于长城,愤懑捶墙,在书上扶苏的名字旁,批注了个大写的“该”。
有扶苏自身后无形监督,她字已经写得很秀丽。
判官大人看着那个“该”字半晌,意识到这丫头好像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他在次日选了个良辰吉时,郑重道:“我的名字叫扶苏。”
夏日绵长午后,富富正打瞌睡,闻言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这个名字耳熟,貌似在哪听过。”
想了一阵想不起来,“算了,不重要。”
复又安然睡去。
扶苏气到在太阳底下冒烟,就这个心大这个记性,以后准是个吃亏的命。
以后……
他替她盘算完了,才想起她没有以后。
她只还有六年。
他悄然隐到屋檐阴凉处,掀开自己的衣袖,一整条胳膊灼痕驳驳,似被地狱中的邪火烧过,一触生疼。
不只胳膊,身上也是。
万物有得必有失,钱富富本来不该生在这世上,他无故给了她十六年阳寿,必然消受在自己头上,一岁阳寿抵十岁阴寿,他还有两百年。
8
富富十二岁上,跟着村里好心的婶子学纺麻,一垛一垛往家背荨麻,婶子看不过,夜里给富富背上擦药膏,一根一根往外挑尖刺,看得牙酸也心疼,“富富啊,咱换个轻省的活计不成吗?”
“这个来钱快啊。”富富满不在乎地笑。奶奶的眼疾日趋严重,不能再等了,必须看大夫。
“婶子你放心,我非但能活下去,还能带着奶奶过好日子。”她伏在枕上,婶子看不见,她却能,扶苏背对着她站在门口,散发着冷气,耳朵尖微红。
十二岁,算个大姑娘了。
直到婶子离去,富富将钱每日一数压在枕下,沉沉睡去,他才敢转过头来看她。
呼噜打得那么响,好差的睡相。
他轻轻将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折进被子,掩了掩。
他生前身份尊贵,死后人人敬畏,除了那件事,没受过委屈。
短短五六年,他在富富身上见过了活人能受到的所有委屈,比之当年的弟弟过犹不及,她怎么还能笑得那么没心没肺,睡得那么香。
像极了那株倔强的野草,缝隙里一点淤泥,也能扎根活下去,与天斗与人斗与命斗。
哪怕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也仍旧想努力活下去吗?
愚蠢,他一点也不感动。
9
富富十六岁上,同村同龄的姑娘许了人家,情郎高头大马,带着那姑娘飞奔在田野上,惹来许多艳羡。
春初,她送走了奶奶。
夏末,婶子热情要替她说一门亲事,问她中意什么样的小伙儿,她瞅瞅身旁,不知怎么就红了脸,道:“要身材修长喜穿黑,眉眼冷清带些刻薄,说话端正爱损人的。”
“……”判官大人坐在那端静静地听,身上冷气更甚,甚至还掏出了生死簿和判官笔。
婶子很惊讶,“这么具体的吗?富富,你别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喜欢……她原是没资格说喜欢,不由黯然一笑,对婶子道:“与您说着玩的,我是这么想的,死亡与明日,不一定哪个先来,我这种人,就先不找夫家了吧。”
婶子走得很感慨,小小的姑娘老气横秋,哪能明日就死了呢?
花一样的年纪,大好的春光呀。
富富学会了喝酒,生日那天夜里擎着酒壶来到门口树前,望了扶苏一阵,理所当然将部分酒水浇到地下,“请你喝酒,哥哥。”
如今她已快长得跟扶苏一样高,再叫叔叔气他显得有些觍脸,改口改得相当自然。
“……”扶苏看看地下,伸手夺过她手中剩下的半壶酒。
与她相处这十年,在不要脸这回事,他愈发收放自如。
富富指着他笑,“终于不见你端着了,可喜可贺。”
这是扶苏死后头一回沾酒,临死前那杯鸠酒,叫他心里的芥蒂生了几百年。
几百年的放不下,他在这个小姑娘身上找回了自己。
生前为家国为君父幼弟而活,枉死后一股执念就不能散,身前身后总有束缚,一次次看着重要的人经历轮回,过个几十年再来一次,熟悉的眉眼不熟悉的神情。
他在判官殿里,冷眼如参禅,心绪起伏却又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也想找个归宿,得解脱。
这个小姑娘让他想肆意一次,任性妄为一次,这一次,他想凭心去活,亦或是死。
劣酒入喉,他觉得很好喝。
他心情好,问富富:“你还想要什么?”
富富眨眨眼,“想要什么你都给吗?”
“你且说。”
富富不假思索,“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一阵尴尬的沉默。
富富:“不好笑吗?呵呵呵呵呵。”
扶苏定定看着她,像是要努力记住她的眉眼。
圆月出云从,花香染别衣,这么花好月圆的时刻,多么适合说临终遗言。
富富道:“无论如何,谢谢你,若我孤身一人带着奶奶,这十年我定然活不下去,是因为知道你在我身后,我才生了莫大的勇气。”
走完心便开始补刀,“虽然你什么用也不顶。”
“一定很难过吧?你死的时候,被自己最亲的人算计背叛。”
扶苏抬眸看着她。
富富感觉自己学富五车,“我虽然记性差,但我书看得勤呀,公子扶苏。”
那般小气,悄没声息将她书上的“该”改成了“不舍”。
短短两个字,道尽一世的无可奈何,她翻到那一页,心就开始疼。
富富心念一动,“我死后还能见到你吗?”
“若是死后你还如往常在我身侧,我觉得死也没那么好怕了。”
扶苏别开头去,“我忙,应该是见不到了。”
“这样啊。”深沉的一声叹息,富富像小时候那样圈住了他脖子。回想起来,她很早就开始本能地信任他是个好人,好欺负的人,不然也不能一次次与他讨价还价,欺他良善,苟活了十年。
最好的十年。
“你能抱我一次吗?”她在睡去之前,这样说。
10
后来抱没抱,富富忘了,第二天早上一睁眼,自己还活着。
扶苏却不见了。
她以为他又像往日那样隐匿在某处,寻了他好几遍。
那页书,“不舍”旁边,又多了几个字——“好好活着”。
她便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从此她走在路上,再不会有一把伞,悠然飘至她头顶。
无论她多少次回眸,也再看不到那个浅显的身影,走在自己身后。
她活过了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八十岁。
她好好地活着,嫁人,生子,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
孟婆殿前的老妪絮絮地说,说不过三句就朝外张望一下。
一个故事说了两三个时辰,一碗汤热了又凉。
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
最终鬓发雪白的富富凄婉看着孟婆,“他为何不肯来见我一面?我只要一面。”
苗豆托腮望着她,长长地吸气。
今日幻彤姐姐做的香辣牛蛙带劲,余辣悠长。
她道:“是不是我将真相告诉你,你才肯喝汤?”
富富点头,“绝不拉扯。”
“好,”苗豆拍板。
“判官大人他啊,在你十六岁那年就魂飞魄散了,他拿余生两百年,换你无忧活到三十岁。后来我们王上感念他在地府这几百年来兢兢业业,留他几分魂魄,叫他在地府养着,择日选个好胎投了,他偏不,将自己来世的福泽也强加给了你,让你人生圆满没有遗憾。”
“然后呢?”
“然后他就没有了。”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多谢。”
良久的默然,老妪安静将汤饮下,缓慢走上奈何桥。
还能怎么样呢?他没给她选择的余地。
她有些恨他。
伛偻的背影消失在轮回台,苗豆松了口气,欧耶,又骗一个!
本着能坑走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孟婆殿又是繁忙而顺利的一天。
身后有人接近,蓦然是嬴舒。
苗豆收回要掐着脖子灌一只鬼喝汤的手,改为温柔地安抚,“矮油老伯,别这么想不开嘛,乖,把汤喝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然后装作不经意回头才发现,“姐夫,你什么时候出的关?辛苦辛苦。”
“我虞荼姐姐呢?没跟你一块来?”
嬴舒微微笑一笑,从袖中放出修补了六七十年的魂魄。
扶苏仍旧很虚弱,只剩个形,勉强支撑。
嬴舒问:“我们判官大人的未来夫人呢?”
“你们早来半刻就好了,”苗豆一指外头,“刚忽悠走。”
“……算了,”嬴舒无言一阵,转而按着扶苏肩头,“反正你与她有一生一世的话可以说。”
扶苏深深与他一揖,“多谢王上,就此别过。”
苗豆殷勤奉上一碗汤,加量不加价,不好喝不要钱。
然后是告别。
世上的告别多惨痛,唯有地府的告别代表着新生,值得放烟花庆祝一下。
嬴舒望着扶苏的背影,陷入深思。
作为贴心部下小天使,苗豆发问了:“王上你在想什么?”
“我判官没了,”嬴舒道,“还有,晚上吃什么?”
“……”堕落这个玩意儿,果然它是会传染的。
11
小钱出生前一晚,她娘做了个梦,梦见一仙人手捧明月入了自家门,隔日小钱就出生了。
小钱父母由此认为小钱生来不凡,所以给她起名字时谨慎了又谨慎,斟酌了又斟酌,将自己朴实无华的愿望尽数托付给了小钱。
最后一锤定音,小钱叫了富富,钱富富。
富富十六岁,说亲的媒人将她家门槛生生踩矮了三分。
众媒婆表示钱不钱的无所谓,公子们相中的绝对不是富富这个首富闺女的身份,主要看中的是富富的美貌。
富富相亲一个黄一个。
直到她十八岁,富富爹急了眼,“宝贝闺女,有什么择偶要求你明说了好不好?”
富富笑弯了眼,脱口而出,“要身材修长喜穿黑,眉眼冷清带些刻薄,说话端正爱损人的。”
精准到这个地步,富富爹再不懂就是个傻子,一拍大腿犯了难,遥望远处花团锦簇,一年轻公子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气。
京城里的某权贵携子来江南公干,借用了钱家园林暂住几日,富富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富富跟那贵公子搭上了茬。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防不胜防。
富富爹咬牙,“行吧,等爹先砸钱捐个官,收拾东西,咱们举家搬迁去京城。”
为了富富的幸福,冲鸭。
富富按住她躁动的爹,“不用那么麻烦。”挥挥小手帕,“你过来。”
远处的人听到呼唤,果然走近,满眼含笑,看着富富,“何事?”
富富问:“你何时娶我?”
那人道:“择日。”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
“随你。”
富富爹在旁目瞪口呆,并且感觉自己有点亮。(原标题:《地府头条:假如给我十年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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