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随笔)
杨崇德
2019年8月19日。农历七月十九。
星期一。
今天,是父亲离开医院、回到穷天老家的第5天。
昨天晚上,大家基本上都在轮流守护着父亲。
清晨5点10分,我们发现,父亲已经把他的尿,屙在了床上。
父亲睡得很沉。
像个熟睡的小孩。
父亲就是想屙尿了,他也不知道招呼了。
沉睡,昏迷,无力。一直笼罩着父亲,麻醉着父亲。
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不管母亲了,不管儿女们了,也不管外面的天气了。
人间亲情,岁月冷暖,阴晴变化,日月轮回,似乎都与父亲无关了。
父亲屙在床上的那滩尿,湿得不是太宽。
但毕竟湿在父亲的屁股底下。就那样让父亲给捂着,父亲因此一定会感冒发烧的。
这都是我们儿女们的错啊!
我们竟然没有发觉,父亲要屙尿了。
或许,父亲已经通过他的某一个动作、某一个表情,向我们展示过。
我们的陪护人员,真是太粗心了,也太困顿了。我们没有注意到父亲的意思表示。
排尿的当初,父亲一定在想:我要屙尿了,这帮做崽女的,怎么就没一点动静呢?
对不起了!
爹,我们真的没注意到啊。
大家立刻爬起来,迅速聚集到一起。
烧水的烧水。找衣服的找衣服。换被子的换被子。
睡在那一头的母亲,也爬了过来,她轻轻地问父亲:老家伙啊,昨天晚上,你屙尿了——你把棉被都给屙湿了呢!以后,你想屙尿,就动一下,好吗?
父亲望着母亲,没有任何表情交流。然后,他又把眼睛闭上。
父亲给了母亲一个无声的回答。
目睹这一切,我隐隐感到,父亲的病情,在迅速恶化。
父亲一定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了。他身心疲惫,弹尽粮绝。走到哪里,哪里都是癌细胞的魔鬼部队,在横行、在吞噬。
父亲可不能这样一动不动地沉睡着!
他需要流畅的血液循环,需要活动的身躯!
我们要给父亲,动一动身子了。
弟弟一把搂起父亲。我、大妹、小妹几个,则一起将父亲,移坐在那张解大小便的方凳子上。
大姐找来了一床旧棉被,将尿湿的被子,拉了出来,重新给铺上。
二姐烧的热水,也提过来了。
小妹在为父亲,擦拭着全身。
大妹为父亲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后,我们又把父亲,抬移到那张红皮沙发上坐着。
爹,你能坐多久,就坐多久。坐一下,比睡在床上,应该要舒服一点。不要老是睡,好吗?睡久了,正常人也会头脑打颠倒的!
我给父亲轻轻地按摩着他的头。
我希望,父亲能够清醒过来。即使父亲不能跟我说话,看一看我,也好啊。
爹,你生好看看你这个儿子吧!你看看我,我的头发,也白了;我头顶上的头发,也一天天光起来了。
爹,你老了,你的儿子,也跟着你老了。所以啊,爹,就请你慢点老吧!这样,你的儿子,也会慢点老的。
爹,你还记得吗?那次你到长沙小住,我们谈到了人生易老的事情。
我说,将来我老了,我可能就死在长沙,连尸体,都不能运出长沙。我的结果,就是一捧灰。
当时,你一下子就悲伤起来了。
你不停地抹眼泪。
你说,那你就不晓得在死之前,回到我们穷天老家去啊?
我对你说,爹,人都烧成了灰,还往穷天老家运,这有什么意义呢?
你听后,开始抽泣起来了。
我看到你那副伤心的模样,于是立刻转移了话题。
我不想让你伤心。
其实,我当时的内心里,又何尝不在伤心呢?
我理解你啊,出生在故乡,就应该在故乡死去。这叫落叶归根,对吧?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让我死后,也埋葬在穷天的某个地方。我们父子俩,可以相见蒿里,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爹,我当然也愿意啊!那样,我们可以在故乡穷天的某个角落,相互遥望,相互安慰,相互祝福,祝福我们下辈子再结缘份。我来当爹,你来做儿子,我来养你、爱你、痛你!你这么聪明,没读过一天的书。下辈子,我给你补足,让你读大学、读博士,好吗?爹!
或许是,我那笨拙无比的按摩,连结着我脑海里的思想,传导给了你。
或许是,你也感受到我在想我们从前讨论过的那个死亡话题。
此时,我的父亲,竟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来了。
我伸出一只手,迅速抓了过去。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爹,你想说什么呢?你说吧!
父亲没说出一个字。
我们的手,还是那么紧握着,紧握着。
我的心池里,已经翻成了大海。暗潮涌动。波浪汹涌。惊涛拍岸。
一股辛辣而酸楚的味道,从心底里翻起来,直通大脑,催促着我的鼻子和眼睛。
顷刻间,我想大哭一场!
屋下面友明家里的公鸡,已经叫了两遍。
但是,外面,还是灰蒙蒙的。天还没有亮透。
然而,房间里的地铺床,都得必须收起来。
父亲要起来坐一坐了,大家不能再睡!
父亲坐在旁边那张红皮沙发上,有人走来走去,谁还能睡得着呢?
今天,我们最大的发现,就是:父亲的肚子,好像消了一点,没有前几天那么胀了!父亲的脚,也好像消肿了!父亲的脸颊,也明显地瘦了!一切一切的好像,都标识着我们的父亲,有一种好转的迹象!
还是故乡养人啊!
谢谢故乡!
谢谢我们的穷天!
马上,小妹就跑到刚崽叔家里,买了一只小母鸡。是那种快要生蛋的小母鸡。应该算“处女鸡”了。
刚崽叔的老婆解妹几婶,还是很大方的。换了别人,去买她的“处女鸡”,她也许不会肯。
谁又稀罕那几个钱呢?
“处女鸡”可是宝贝呀!吃了“处女鸡”,万事都大吉!
我们要为父亲,用那只可爱的“处女鸡”补一补了。
如果父亲的体质,被补上来了,他就有力气,与死神作殊死抗争。
那么,我们的父亲,也就有毅力,战胜病魔,顺利度过这个难关!
大家都是这么想。
因此,大家连走路,都有点带风了。干什么都神速,干什么都舒畅。
以至于,我们一屋人,在父亲的房间、中堂、厨房、屋门边,都要碰头碰脚了,都要紧急收缓匆忙的脚步。
今天,又是铜湾赶集的日子。
弟弟和弟媳,已经开车到铜湾买菜去了。
父亲辛苦了,大家也辛苦了。买点好菜回来,大家也要改善改善一下伙食。我们要为父亲吃一顿大餐,以示庆祝!
我问父亲:爹,您是不是感觉今天好些了?
父亲坐在红皮沙发上,微微地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父亲坐了半个多小时,又想睡。我们只得将他抬扶到床上。
一躺到床上,父亲就闭着眼睛,沉睡下去。
父亲仿佛有睡不完的觉。
吃过早餐,外面的天气,也更加宜人了。父亲又有了好的迹象!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们有些开心了。
这是父亲在安慰我们啊,这是父亲在给他的儿女们,还一个难得的好心情。
于是,大家就议论起故乡的好处来。
我们七姊妹成家后,难得在穷天紧密地聚在一起。因为父亲,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尝到了从前那种苦难中的幸福滋味。
这是父亲把我们再一次召集到故乡来的。是父亲给我们以童年和乡间的美好回味!
如果父亲能走动的话,今天,他一定会领着我们,看他修筑的那个私人水库,看他开垦的那片荒地,看他曾经怎么发动村里人,上山砍荒树杂草,烧土灰种粟米……
经过一番商量,我们几姊妹,决定留下一部分人,在家里照顾着父亲;另一部分人,则去故乡的大山里去走一走,去寻觅父亲当年在山间留下的足迹,去体悟父亲养育我们的那番辛劳。
但是,这样的安排,必须告诉父亲,必须征得父亲他老人家同意。
我希望睡在床上的父亲,能够理解我们的这一想法。
我更想让父亲的思绪,跟着我们一起走,去默默体味一番他当年奋斗过的山林生活。
我走到父亲床边,轻声地说:爹,今天感觉还不错吧?
父亲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父亲今天第二次这么肯定了。
父亲心里,一定很平和,很安逸。不痛了嘛,人就当然清醒了许多,舒服了许多。
阳光这么明媚,故乡的山林,像披了金光,亮得可爱极了。连茅草路,也显得格外地亲切。
我又说:爹,今天天气特别好,我们想到泸桐冲山里,去看一看。看一看你当年筑的炭窑,看一看那条清悠悠的山溪,我们还想到山溪里,去捉点螃蟹和小溪鱼什么的,回来给你熬点汤喝,好吗?
父亲轻轻地说:你们去罗!
父亲竟然说话了!这让我们脸上个个绽放着笑容。
父亲说的,虽然只有四个字,但很赞同,很清晰。
这是父亲连日来,少有的一种明确回答啊!
这也许是父亲内心深处的一种期望吧!
父亲希望我们,去泸桐冲看一看。看一看养育我们的大山,看一看历练我们人生品格的那些山路、那方岩石、那片土地。
在泸桐冲的大山深处,有我们父亲量不完的足迹,有我们父亲一生的骄傲!
太阳刚刚挂到太阳坡的松树尖上,我、大姐、三姐,还有小妹,头戴斗笠,拿着布袋,握着砍刀,一起出发了。
我们沿着当年去泸桐冲的那条山路,一边感叹着,一边欣赏着,慢慢往山里走。
出了龙口里的田垅,就是锅山坑了。锅山坑里,有一条常年永不干涸的小溪。溪水哧哧地流,仿佛在浅声低唱。有几块天然的青石岩,深深扎在溪堂里。它们就是锅山坑的脊梁。溪水顺着两块巨大的石床,缓缓地往下流,石床有点像个小石池,里面盛了一汪清悠悠的溪水。上面流下来的水,冲进来,在石床里打了几个回旋,然后又顺着石床下口,奔流出去。
因此,石床里的水,永远都是活生生的,永远都是最有灵性的。
那个小石床,是我们穷天生产队所有勤快人家必去的洗衣场所了。
它虽然落在小山间,但只要听到青石岩上的捶衣声,孩子们就会知道,下面一定是有妇女在这里洗衣服。间或,有去泸桐冲方向吹柴放牛的顽皮小孩路过,在上面的山路上,捡了小石子,往溪湾里丢过去。打在溪潭里,就会崩的一声,打在岩石上,就会光当光当地响。
这时,在锅山坑洗衣服的妇女,就会大骂:是哪个鬼崽崽,在丢岩砣!若是打着人,我上来把你的脑壳剁下来!
很多村里人,也曾在锅山坑洗蕨根,捶蕨粉,做蕨粑。
我们几姊妹都记得,那一年,我们的父亲,在虎形山上挖蕨根。挖了好几担。父亲把我们叫到锅山坑去洗蕨根。父亲则和友保爷一起,在锅山坑的岩石上捶蕨根,然后用一个很大的木桶,过滤蕨汁水,最后才生产出一砣一砣的蕨粑来。
母亲把父亲打来的蕨粑,当作猪肉看待了。不是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是哪个长尾巴(过生日),或者是过什么节气,母亲是决不会轻易把父亲打来的蕨粑,拿出来当菜炒的。
蕨粑,真是一门美味的山珍了。虽然不是动物身上的肉,可是吃起来,比肉还有嚼头。硬滋硬滋的,香,肉墩墩的。吃上一两块,保证你可以扒进去半碗饭。
顺着锅山坑上面那条弯弯陡陡的山路,再往上爬,走上一段小平路,就是呷水冲了。
同样是几座山,相互挨着。那几座山,看上去,就像是几头狮子,躺在那里休息。山连山的地方,自然也是小溪沟。不过,那里的溪水,没有锅山坑的溪水旺盛。天*时候,流起来,也不叫。这说明,呷水冲的溪水,不能叫溪了,只能称得上是一个偶然有水的山沟沟。
我们家的很多口粮田,就在呷水冲下方的寨家坪里。总面积好像只有11担。可是,大大小小的田,算起来有六七丘。后来,母亲告诉我说,还是你爹能干,我们分到寨家坪的田时,起先只有四丘田,被你爹沿着山坳坳和山脚,挖出来三丘田。面积加起来,就远远不止11担了。年成好的话,每年可以在寨家坪打二十七八担毛谷回来。我家真是发财了!
都是山峦上面的田,面积虽然被拓宽了,但如果老天不怎么肯下雨的话,还是没有期望的收成的。
父亲为了让全家人能够吃上饱饭,他就在呷水冲这个山湾里,挖了一个小水库。
父亲花了将近一个冬天,加一个春天的时间,把那个小水库,终于挖成了。水库的最深处,可以齐到父亲的肚脐眼上。
那两年,我家的粮食,有了彻底改观。大家可以大口大口地吃饱饭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端着一碗又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咬着父亲为我们打来的蕨粑,吃得满头大汗。我们要感谢父亲啊!
院子里有几户人家,经常背着米袋子,邀着伴,去邻村挨家挨户地乞讨。我家也有九口人吃饭,靠父亲一个主要劳动力,按情况,也应该去讨饭的。我二姐她们,就几次被院子里的外去乞讨者邀请过。父亲就骂:不许去讨!自己有手有脚的,就不知道拚命做啊?!
父亲在田土里的拚命劳作,让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还是有些吃力。大姐、二姐都已经把自己做成了比男子汉还要男子汉了。
我记得,我漂亮的大姐,那个时候,能挑一百三十多斤的枳木条子,一口气从家里挑到铜湾的黄溪镇。中间十几里路,不歇气。简直快步如飞。就连邻村半坡田、山岔一带的人,见了我大姐,都要夸:那不是鸡窠罗(我父亲在乡间的名字)那个大女啊?人长得好,挑担子,像飞一样。
还有我的二姐,也是一个做工夫的好手。她习惯于左撇子。砍树、割草、拿筷子,都是用左手。我二姐那只勤劳的左手,煅炼了她的思维,她说话既快,又不失幽默,还相当善于模仿。哪个人歪着嘴巴说话,她回来对我们一学,也歪着嘴巴说话,活灵活现的,把我们的嘴巴也笑歪了。
特别是,我二姐还喜欢唱山歌,她记得很多歌词,有问有答,朗朗上口。
只要父亲不骂人,二姐就敢扯着她的嗓门唱几句,有板有眼,简直就是第二个“刘三姐”。
二姐没一点文化,这真是无师自通了。
二姐还能吃点酒,这是出乎父亲意料之外的。因为父亲从不沾酒。我们其他人都不沾酒,二姐却能喝二三两酒。这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二姐她喝了酒,也不脸红,也不醉,有点男子汉的风范。
可惜二姐是个女的,她是个男的就好了。就能帮父亲扛更重的担子了。
我们沿着山路,再往前走,前面就是窝上坳了。
只可惜,窝上坳往日那条山路,如今全变了模样。黄茅长得有个把人高,杂树也相互簇拥着,仿佛这里封山了。
我们四姊妹,拿着柴刀,一路砍,一路走。终于来到了窝上坳。
站在窝上坳的小土坪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口腔里都呼出一个字:啊——!
对面,就是泸桐冲山脉了!
泸桐冲里,群山起伏,连绵不绝。山间云雾飘荡,山鸟飞翔。有鸟叫声,有流水声。
我站在窝上坳的稍高处,对着泸桐冲的山峦,大声地呼喊。
我喊了一个伟大的永远可爱的字:爹——!
我嘴里的“爹”,就飘落在这座山里。然后,又传导给那座山。山与山之间,在呼应着。
满山遍野,都是我那个“爹”字!
我也不管大姐、三姐、小妹怎么看我了。我又鼓起力气,张开喉咙,再次对着泸桐冲的的群山,大声呼喊:爹——爹——
满目群山,都回应着我的“爹”。
我自己也听到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喊起来那么真挚,那么畅快,那么不舍,那么留恋,那么悲切。
我的眼泪,也被我自己给喊出来了。
我相信,我家老屋床上的爹,一定能感应到我的这种野外的呼喊!
只可惜,我们的爹,现在重病在卧。他老人家,不能再与我们同行了;他老人家,不能再独自徜徉在泸桐冲这片群山万壑之中了。
这里的世界,曾是我们的爹除了田间外,为我们讨生活的又一个重要场所啊!
这里,高山险峻,树木林立。所有的动植物,都是享受天地风霜,为山里人倾吐着精华。
这里,更是我们穷天人伐木烧炭的理想之所。
俗话说,靠山吃山。
我们却是,靠山吃炭。
木炭,是我们买盐、买肉、买衣服的重要收入来源。
沿着茅草山路,一直往下钻,钻到底部的山溪里。那里有一个圆圆的水潭,它的名字叫“峦潭”。
一年四季,峦潭水清见底,鱼儿在潭里游,就像飞机在天上飞一样清晰、透明、悠闲。
来泸桐冲的人,一旦下到山底,第一个*就是,跳进峦潭里洗一个澡。
峦潭的最深处,有一个人深,四周比较浅,可以踩着细沙行走。当然,你可以看到自己那双白生生的脚,在一步一步往深处移。
峦潭的正上方,有个岩石口。上面流下来的溪水,通过这个岩石口,沽沽地流进峦潭里。
峦潭里溢出来的水,则通过它平坦的下方,往下游继续流去。长年累月,永不停息。
一看到这个熟悉的峦潭,我就想起孩时候与父亲的一次赌气。
我记得,我应该是在我们水井下面的农田里捉泥鳅,而松良叔呢,则在前面的田里犁田。
松良叔抓起一把稀泥,朝我这里甩来。正好打在我的肩膀上。
我当时就哭了。
哭了几声后,我走到了田埂上。搂起裤角,对着松良叔家的屋门,大声大声地骂他娘的坏话。
我可能是太伤心了吧。
松良叔在上面田里,不断地向我道歉。可我还是在骂,而且越骂越来劲。
我的父亲,当时就在对门的菜地里。他要我不要骂了,也不要哭了,说松良叔是逗着我玩的。
可我根本不听父亲那句遥远的劝告。
我仍然在骂,而且骂得更加难听了。
估计,连松良叔的母亲、我们的桂英娘娘,也应该听到了。
父亲就大声骂起我来了。他说,你这个鬼崽崽,要你不要骂了,你偏要骂!你如果再骂,我就过来把你的嘴巴子,撕个稀巴烂!
我竟然跳起脚骂。
我也不知道,我那次竟然这么大的火。回想这一生,我发火最大的,应该是那一次了。
父亲也就火了。
他隔着几条田埂,朝我这边走来。
他说他要过来,撕我的嘴巴。
我当然有点怕了。
父亲每移动几步,我就开始撤退几步。
可我还是在骂。
那一次,我才真正领教了我父亲的脾气。
他已经朝我这边,小跑起来了。
我只好赶紧撤退。
在我眼里,父亲当时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呼呼地向我冲过来。
我有些后怕。万一,被父亲逮着了,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尽管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正由于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打一顿,那应该是一种天翻地覆的变化。何况,他这是当着村里所有人的面,从不打我变成要打我了。
这就是事情的严重性。
我也知道,事情变得有些不可收拾了。不跑,已经是不行了。
可是,我又能往哪里跑呢?
穷天只有三条正路:一条通四卧龙大队,一条通邻村的半坡田,一条通邻村的小岩。
往这三条路上跑,那遇到的人,可就是外人了。
这是一件多么丑的事啊!
父亲在后面追。儿子在前面跑。追到了,就有被打的可能。
我机智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这就是通往泸桐冲的山路。
我一口气,就跑到了锅山坑。然后,直接往泸桐冲大山里跑。
我也不知道,那一回,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
竟敢一个人,一边哭,一边往泸桐冲山里跑。
现在想起来,我才感觉到,如果一个人处在气头上,他是什么都不惧怕的。管它前面,有老虎,有鬼,有豹子。何况,那一次,我是边哭边跑。
我跑得所向无敌、一往无前了。
我咽了几口气,就跑到了窝上坳。
眼前,当然和现在一个样,那是群山相连的泸桐冲的大门户。
站在窝上坳上,我有点畏惧了。
但是,我分明听到,我的父亲,在呷水冲一带。他正命令着我的二姐,来追我呢!
我还听到父亲在大声交代着二姐,他说:那个鬼崽崽,也学会跑脚了。你赶快追上去,到峦潭边,好好找一找,看一看他是否下水了!
既然二姐在后面追我来了,我就不再怕这个泸桐冲了。
我跑得越快了。
我一口气就跑到了泸桐冲的底部。我看到了那个峦潭,水黑悠悠的,连流水声都有点变了,像鬼在唱歌一样,喝罗喝罗的。
我当然不敢下水。我担心那峦潭里,有妖怪。我一伸脚,说不定,里面就会伸出一只手来,捏住你的脚,然后把你往水里一位,像鸬鹚咬到了一条小鱼一样。太可怕了!
我已经听到二姐在上面砰砰砰地下来了。
我急中生智,一下子钻进峦潭上方的树丛里。我把自己藏得很是隐蔽。
我看到了二姐,她一边往下走,一边放肆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应。
我把嘴抿上。甚至屏住了气。
二姐伸着脖子,在峦潭四周找。她当然没有找到我的影子。
二姐也是个机智的人,她又大声喊了我几声。然后说,娃娃,你晓得么?这泸桐冲湾湾里,到处都是吊死鬼!你如果不怕的话,你就跑吧!到时候,吊死鬼把你捉到了,不呷了你,才怪呢!你如果还不出来,我就回去了!你要晓得,如果爹亲自来找你的话,找到了,他会把你的屁股,打得稀巴烂的!
天色,已经昏了下来。泸桐冲的山里,真的是和外面大不一样。只要刮一丝的风,满山就会有响声,呼啦啦地响,像有人在里面活动一样。
二姐刚回去不久,我就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我也得回去了。一个人呆在这里,鬼还没出来,我可能就被吓晕了。
我刚爬上去,还没有十米高,就被藏在半路上的二姐,给捉住了。
二姐说,你还不回去,爹可要真的打你了!
我现在正和大姐、三姐、小妹一起,就坐在这个峦潭边。幸好二姐没有来。她们三个,不知道我此时的心思。
我痴痴地望着峦潭里的水,想起当年的事。
真的好快啊!我又五十多了,我的父亲,都八十多了。
我多么想回到从前,多么想让我的父亲,追到这个峦潭口,把我擒住,把我痛打一顿。
爹啊,只要我们年年能在一起,你就是一天骂我一顿、一天打我一顿,我也心甘情愿。
我还是在清悠悠的峦潭里,洗了个澡。我把头贴在水面上,用眼睛瞪着我的脚。我仿佛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即将与父亲生离死别的人,怎么不会矮呢?
世界上,如果父亲不在了,做儿女的,就没了大山,没了依靠,独自为家了。
你说,这样的人走出去,能不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吗?
大姐、三姐、小妹,也试着试水。她们要用清凉,唤醒自己,唤醒对父亲的点点回忆。
我们沿着泸桐冲的山溪,往上移动。大姐第一个抓到了一只小螃蟹。
山溪里,到处都是青石。它们的外表,被水打磨得光溜溜的,呈现出各种形状,各种姿态。近处看起来,很零乱;远处看起来,却又很整齐。仿佛它们都是这条溪的儿女,都在享受父母的恩惠。无忧无虑,活泼可爱。
父亲一定在那块又大又亮的青石上坐过。我也模仿着父亲当年的某种坐姿,坐在了那块青石上。
我望着山溪两边高高的青山,望着青山所留出来的那一绺白白的天空。我在看它们,它们也许不认识我,但它们一定会从的相貌上,认出我父亲来的。
峦潭上方的流水处,曾经有几块笨重的踏涧石。要往泸桐冲大山里走,必须越过这条山溪,必须踩着那一排踏涧石,恍恍荡荡地过去。
父亲当年从里面挑木炭出来,就是踩着那一排踏涧石回家的。
可是现在,当年那排笨重的踏涧石,已经不复存在。溪床也被溪水冲得不是当年那个模样了。
踩着溪水,再往上走,我们扳开了有点重量、有点坐姿的青石岩。
螃蟹大多会藏在其中。这是儿孩子积累起来的捉螃蟹的经验,也是父亲教导我们抓“海味”的基本方法。
依靠这种“选择 识别”的扳石方法,我们很快都有了收获。抓到的螃蟹,也越来越大了。
我第一个抓到了那种刚刚脱壳的软螃蟹,肉墩墩的。
大姐说,太可怜了,放了吧,希望它保佑我们的父亲。
过了溪滩,前面又是深水潭了,长长的,窄窄的。我却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大姐说,前面那个潭,叫回水潭,最深处,水色黑黝黝的,有一个多人高。
大姐交代我们往水潭两边的岩石上走,不要游水,比较危险。过了这个回水潭,前面拐弯处,有个山沟,是两座山的连结处。溪上面靠山沟的左边,有一个小小的平地。
那就是父亲的炭窑了。
我、大姐、三姐,都有很深的印象。小妹太小,可能不是很清楚。
父亲当年,就是长期在这里烧木炭的。
父亲的炭窑坯子,还残留在杂草丛里。
我们爬上去,看那个窑堆。
我们仿佛看到父亲正在山上砍炭柴,看到他向山沟里滚炭柴,看到他一截一截砍炭柴,然后装入炭窑中,然后烧火。
这里的炭窑,个个都像一蹲坟。炭窑顶部,有个出烟口;下端,有个烧火口。下端的火,引发着窑内的炭柴封闭式燃烧。烟雾则通过窑的出烟口,滚滚地升腾起来。
这让我后来在读王维那句“大漠孤烟直”时,一下子联系到了父亲的炭窑。只是,这里的孤烟,不是在大漠上冒出来的,是从深山里冒出来的。
因此,在我们泸桐冲,凡是“孤烟直”的地方,就是烧木炭的地方,就是讨生活的地方。
父亲把窑火烧上一天一夜后,就会用他的手掌,在出烟口上,感识窑里烟雾的温度,观察烟雾的成色,判断着窑里炭柴的燃烧进度。一旦火候到位了,就开始封窑。把烧火口封死。让里面的温度冷却下来。
父亲为了赶时间,抓进度,往往没等窑里的木炭冷却,就开始打开炭窑中部的门洞,钻进去,将很是烫手的木炭,一根一根地掏出来。
我经常看到父亲,从窑里出来时,一身的汗,还裹着一身的黑灰,像个猴子,更像个非洲人。只看到他两只眼睛不停地打转转,仿佛他不是我的父亲了。
出了炭窑,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吐痰、挤鼻涕。他吐出来的痰,就是一个小黑球;他挤出来和鼻涕,就是一条黑虫。
父亲的手,经过长时间的高温烧烤,已经变得全是水泡。
可是,看到那黑乎乎的木炭,父亲却是高兴的。他感觉不到任何痛。
我们参与父亲的烧炭活,只是帮他挑一挑。能挑多少,挑多少。山坡那么陡,路那么艰险,能帮父亲减轻一点负担,也是我们的快乐。
下午5点左右,我们已经捉到了两袋子螃蟹。估计有10余斤。
我们应该回家了,给父亲熬点螃蟹汤喝一喝,可以给他增添一点力量。
回到家,家人们见我们捉到了那么多螃蟹,都在感叹着。
我抓了一只大螃蟹,给父亲看,说要给他弄点螃蟹吃。
父亲摇头。
松桃说,中午,爹吃了小半碗面条,再要他吃点土鸡肉,他不想吃,只喝了一点点土鸡汤。
父亲看起来,真的比昨天要好一些。至少,他能吃点面条,喝点土鸡汤。
我们都为之高兴。
然后,我们就讨论起怎么处理螃蟹的事。
最后的结果是,用面粉和螃蟹一起用油炸。
炸了两大碗,大家吃得香喷喷的。
四卧龙胡松的儿子、弟弟的初中同学,来看我父亲了。
他蹲在我父亲跟前,拉着他的手,问,大伯,认识我吗?
父亲点头。
父亲好像还要他吃螃蟹。
三姐拿着一只油炸螃蟹,要弟弟的同学吃。他吃得格格地响,说,好久没吃这种螃蟹了。
下午5点50分,晚饭开始了。
因为吃了油炸螃蟹,个个的胃口,都差了许多。
我问父亲,爹,晚上想吃点稀饭么?
父亲摆头。
我又问,那就喝点鸡汤,好么?
父亲仍然摇头。
晚上7点,父亲要拉尿。
大家抱扶着父亲,坐到方便凳上。父亲屙了一次尿。但却没有屙屎。二姐给他擦洗着屁股。
晚上7点半,松桃诱导着父亲吃点东西。父亲答应了。
松桃给父亲喂了几口用鸡汤伴着的稀饭。
父亲表示不吃了。他想继续睡。
晚上8点10分,崩檀叔又来看望父亲了。他光着上身,摇着他那把蒲扇,想和我父亲说说话。
父亲仍然没有说话的*。
该吃中药了。
松桃给父亲喂中药,父亲只喝二三口,就不肯喝了。
我劝父亲再喝点,加把劲。
父亲不言不语,也不肯再喝。
弟弟又去劝,父亲同样不言不语,也不肯再喝。
二姐再去劝,父亲还是不听。
深夜临近,父亲突然喊了一声“哎哟”。
我们都紧张起来了。
父亲的疼痛又开始了。这怎么办啊?
我们的心情,在白日里高兴过,深夜却又回转入悲伤和急切之中。
我伏在父亲的枕头,轻轻地问,爹,又开始痛了吗?
父亲没有说话。
我伸手去摸父亲的痛,我在他腹部,摸到了他急促的心跳。
爹啊,你的病情,怎么又开始反复了呢?
因为你病情的反复,我们根本不需要这个黑沉沉的夜了!
(本篇写成于2019年10月3日。2022年11月3日夜,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
1、本纪实随笔,写作于我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当时,父亲在生病住院期间,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因而,我们七姊妹才能够日夜守护在医院里,守护在父亲的身边,直到他离去。我这个日记体系列性文字,写作于2019年9、10月间。父亲病重至离世期间,国内无疫情,这也是上天对我父亲的恩赐。
2、本纪实随笔,于2020年发表在本人的微信公众号上。曾经感动过许许多多的亲人和朋友。我是凭自己的真情和泪水,用文字挽留父亲。我希望父亲活在我的文字里。如果读者还想阅读本人的其他文学作品,可添加本人的微信号ycd0070,我尽可能满足大家的阅读*。也真诚希望读者朋友对我的文字,给予批评指正。
3、本纪实随笔,现特推荐给 “齐鲁壹点” 网络平台作为首发。读者也可在“今日头条”、“百度”网络平台上阅读到该作品。但是,本人在此声明,拒绝新浪网对该作品作“手机新浪网”发布。因为我有几个阅读量较大的作品,一经“手机新浪网”强行发布后,读者们所留下的所有评议性文字全部就被屏蔽了。
4、本人坚决反对:网络上某些靠流量赚钱的所谓写手们,肆意将本作品强行拖至其个人账号上,再次对外发布,以为其赚取所谓的流量。对此,本人将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
5、本长篇纪实随笔作品,共21章(21天的内容),约16万字。若有出版社看好,可直接与我本人联系出版事项。联系微信ycd0070。
作者简介:
杨崇德,男,1965年10月出生,湖南怀化市中方县人。1995年加入湖南省作协。曾在全国两百多家报纸、期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千篇。数百篇被《作家文摘》、《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杂文选刊》、《读者》、《故事会》等刊物转载。上世纪,本人曾被《微型小说选刊》列为“微型小说百家”之一。2010前后,本人出版了文学作品集《故乡的云朵》、《冬天的生活》、《丛林狼》、《麻麻亮的天》等。有作品曾获《小说选刊》2014-2015年度“读者最佳印象奖”。有作品被译成德文,在德国出版发行。有数篇作品被全国50多所重点中学选为语文考试分析试题。本人系中国农业银行作家协会理事,现任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
壹点号崇德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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