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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周山下的天水镇,这天清晨,来了一位卖身葬父的女子。
这女子头上插着草签,哀婉地低头跪着,却也足可见身姿玲珑。她身后摆着一具黑漆棺材,散发着未*油漆味,与她纯白的孝服形成鲜明映衬。
专做人口生意的人牙子闻声而来,问清她的名姓,女子姓沈,单名一个“慈”。人牙子抬起沈慈的脸,围观者纷纷惊呼,她生得实在太美。
见沈慈有如此颜色,天水镇头一号纨绔朱少爷,扔了一百两银子到沈慈面前,说道:“赶紧随我回家,做我第九名侍妾。”
二号纨绔李衙内是朱少爷的死敌,见状忙解下身上的和田玉佩,说道:“此玉佩价值千金,你跟我回去,我家夫人还缺一名洗脚婢。”
我预备做爱妾的女人只能做你家洗脚婢?朱大少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听出李衙内言外浓浓的讽刺之意。
朱大少问沈慈跟谁走?沈慈羞怯道:“奴家无力自保,只求真英雄庇护。”她的一双含情妙目在朱大少与李衙内二人之间蹁跹来去,“谁是英雄,我便跟谁走。”
有哪个男儿不想成为美人心中的英雄?二人新仇旧恨一起迸发,当街大打出手,助架的、围观的,登时将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冲冠一怒为红颜,沈慈面带惧色连连后退,朱大少和李衙内一人拉扯着沈慈一只手,把她重新拉入中心,简直要将她撕成两半……
直到卫灵大吼一声“都别买她”,这出闹剧又有了新的转折。
卫灵是谁?
他是“百岁药馆”的少东家,二十年前,卫家意外发了迹,卫父在天水镇上开了第一间药馆,依靠着珍奇药草无数的不周山,卫家的药材生意遍布大皖国诸郡县,尤以人参一味最为知名。卫家的人参不论是品相还是功效,都是最好的,连太医院都来下订单。
卫灵从小没吃过一点苦,生长在富贵窝里,既没能延续卫父穿山渡水寻药的神勇,也没有继承卫母一手好算盘理账的本事,读书不成,习武不成,三百六十行倒有三百五十九行不通,唯有一双好眼睛,凭什么药材送到他面前,一眼即知它成色几何。
卫家的豪富遭人眼红。天水镇的人都说,卫灵是前世过奈何桥时偷偷倒了孟婆汤,这才生就一双“鬼眼”。
今日卫灵本是出门为生病胃口不好的母亲买蟹粉小笼的,走到半路瞧见这热闹,也掺和进来。人们见着他,纷纷退让开来,生怕沾染到卫灵。
朱大少和李衙内被卫灵一声大吼唬了一跳,待看清来人,便皱眉说:“怎么,鬼眼你要买她?”
卫灵道:“非也,非也。”
朱大少道:“既然无意,别坏大爷的好事。”
李衙内对卫灵道:“我宁可将佳人让给你这个鬼眼,也不能眼见佳人落入猪圈呐!”
卫灵笑道:“两位哥哥,你们都上当啦!这女子是个骗子!”
沈慈凄切道:“这位公子,你怎可血口喷人!”
卫灵道:“你若不是骗子,为何方才趁乱将银子和玉佩都收入怀中,趁乱要逃?”
朱大少和李衙内听了卫灵的话,惊觉银子和玉佩已失去踪影,二人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沈慈。
沈慈道:“方才人来人往,人人都有嫌疑,你怎么就断定是我?”
卫灵盯着沈慈的眼睛,直看到沈慈浑身发毛,卫灵道:“棺材沉重,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搬运?油漆未干,你一身孝服纤尘不染?卖身葬父,你却为何蓄意挑拨争斗?”
卫灵将沈慈的伪装一一点破,众人这才惊觉有异。
卫灵又向朱、李二人道:“这女骗子诡计多端,两位哥哥快快讨回财物。”
朱、李二人四手抓住沈慈,一抖,银子和玉佩纷纷抖落下来。
沈慈见大势已去,挣脱二人束缚,一个跃步跳上棺材,叉腰怒视卫灵:“姓卫的,你敢坏我好事!我记着你了!”话音刚落,沈慈一脚踢开棺材盖,棺材内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烟尘,众人纷纷掩住口鼻。待烟尘散去,棺材之上的沈慈杳无踪影。
卫灵本以为自己慧眼戳破骗局,朱、李二人会不住地感谢他,殊不知二人“同仇敌忾”道:“真是晦气,好好一桩风流韵事,偏鬼眼一来就走了样。”
卫灵感到一阵气闷。总是这样,他永远得不到人们的认同。他是“晦气”的化身,所有不幸与坏事,都是因着他的缘故。
人们不待见卫灵,他就更加努力地朝人群里挤,生怕自己落单。这使得他愈发可悲了。
卫灵正想争辩,卫家的管家惶恐地奔来报信:“少爷不好啦,老爷被知府大人下狱了!”
2
天水镇大牢。
卫灵将身上带出来买点心的碎银子一股脑塞到狱卒手中,终于换得与卫父见面的机会。
卫父被关在大牢的最深处,阴暗潮湿,鼠蚁横行,一股磅礴的*臭味充满整个空间。卫灵生平何曾来过如此腌臜之地?待到他被领到卫父牢前时,他几乎已将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了。
卫父独坐在草席上盘腿打坐,沉默如一尊塑像。
卫灵涕泪道:“父亲!你可还好么!”
卫父缓缓抬头,见着卫灵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竟笑了:“阿灵,你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究竟是你被下狱,还是我被下狱?”
卫灵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父亲您还笑得出来!”
卫父叹气:“还是这样毛躁,我怎么教你的?遇事不可慌了手脚,否则容易一错再错。”
卫灵道:“方才我都听管家说了,三天前苏知府让您交出咱们家的参王进贡,可您不同意。今日便传出百岁药馆开出的药治死了人,您还不明白吗?这是赤裸裸的胁迫!交出参王,药馆之案便是谬误,拒交参王,药馆之案便是铁案……参王虽珍贵,不过是件死物,和你、和整个卫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父亲,民不与官斗啊!”
卫父正要说话,却听见有人在暗处呵呵笑了,“没想到,卫公子倒是比令尊更通情理。”
来人从暗处踱步而出,卫灵这才看清,此人赫然便是苏知府。
苏知府摸着八字羊角胡,对卫父道:“既然与你说不通,那我只同你儿子说。卫公子。”
卫灵虽恨极苏知府罗织罪名,奈何有求于人,不得不躬身道:“草民在。”
苏知府道:“本官听说,卫家藏有一株千年参王,传说,服之可得长生。这等灵药,又岂是你一介平民之家可私藏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下月乃是皇上五十大寿,本官欲进献参王贺寿,皇上必然龙心大悦,到时不仅独我受益,连你们卫家也将受用不尽。可惜啊,令尊断然拒绝了本官!卫公子,这该如何是好呢?”
卫灵道:“草民会慢慢劝服家父,只求知府大人高抬贵手……”
苏知府一挥手:“本官等得,皇上的寿辰等不得!三日之内,本官还见不着参王的话,你们卫家这参客,也就做到头了!”
3
参客,便是采参人,掌握着世代相传的采参秘技。参客们穿山渡水,只为了捕获那些价值连城的人参。
但凡上了年头的人参,都受到日月精华的照拂,长出形似人类四肢的根茎,渐渐,人参便生出了灵性,灵力带来超脱凡俗的智慧,自然也就可以逐渐摆脱土地对它们的束缚,行踪飘忽,自由自在地游荡于山林水涧。很多时候,人们在山林中所见到的不穿衣服的孩童,便都是灵参的幻形了。
未通智慧的人参不过是养生的佳品,而成了气候的灵参却是可以延年益寿的灵药。传说中的千年参王,更是有着永葆长生的神力。
卫家,便是首屈一指的参客家族。
二十年前,卫父入不周山,的确曾捕获过一株千年参王。
可当苏知府拂袖而去,卫灵跪求卫父交出参王时,卫父无奈地长叹:“当年,你娘生产时难产,为了救她,参王……早已用了。”卫父从牢房里伸出手,缓缓摩挲着卫灵的头顶,“孩子,卫家以参发家,也以参灭亡,这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吗?”
可卫灵顾不得公平不公平,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救父亲。
卫灵返回家中,从卫母口中得知,其实当年卫父捕获了一对千年灵参。
这对灵参分了性别,一雄一雌,号称参族的王与后。二者都已成了气候,化作一对才貌双全的青年男女,在不周山中悠游度日,言谈举止均与人类无异。若不是他们身边跟随着许多不穿衣服的人参娃娃,卫父差点也被骗过。
卫父装作迷路的商旅,骗取参王与参后的信任,在他们的饮食中,下了参客家族密炼的消解灵力的药。
参王与参后都着了道,危急时刻,参王一把将参后推下悬崖。待卫父彻底制服参王,将其打回原形之后,卫父攀着绳索到了崖底,可参后早已远去了。
参王与参后只学会了人类的形貌与智慧,却忘记了,人类的立根之本乃是他们的贪婪与残忍。
一株参王再珍贵,也不过是一时的富贵。卫父回到天水镇后,潜心揣摩参王灵力的秘辛,再结合参客家族世代流传的《参客笔记》,终于解开灵参修炼的秘密。从此,不周山中灵参无所遁形,它们的生死枯荣,尽在卫父掌握之中了。
这便是卫家发迹的起源。
说完这些旧事,卫母喝下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看着孱弱的母亲、家主入狱后愁云惨雾的卫家,卫灵暗暗发誓,他一定要找到二十年前逃脱的参后。
4
次日黎明,卫灵怀揣着卫父的《参客笔记》,入了烟岚笼绕的不周山。
二十年来,卫父无数次重返不周山,却再未遇见参后。参后必定是在灵力受禁锢后,躲了起来。
不周山九峰十八岭浩广如海,卫灵想在三日之内捕获她,不吝于大海捞针。
卫灵虽长在不周山脚下,卫父却从不许他上山,父亲说他不适合做一名参客,卫灵还为此郁闷过很久。
卫灵大概是天水镇所有人中,对家门口的不周山最陌生的一位了。虽有笔记做指引,初次登山的卫灵还是好几次走错路,再绕了远路回到正途。卫灵从天明走到天暗,在寒鸦哀鸣之际,卫灵陷入疲累与绝望,一种庞大的茫然与无助的情绪袭击了他。
他一个恍神,脚下一滑,踏在一块半碎的山石上,随着山石的崩裂,卫灵身子一歪,翻滚下了山坡。
不知滚了多久,卫灵只觉得四肢都碎裂成一截一截了,他撞到一棵大树,终于停了下来。
他扶着树慢慢站起来。呼吸之间,不由惊住了。
这个地方灵气四溢,卫灵只觉身体之内的浊气一扫而空,四肢的痛楚也在消解。卫灵耳聪目明,有许多精灵躲藏在草叶之间,遥遥偷窥卫灵,叽叽喳喳说着悄悄话,声量恰好在卫灵可以听见的范围之内。
他们害怕卫灵,却又忍不住靠近。
卫灵很幸运,这里便是《参客笔记》所载的,灵参的居所。
卫灵从包袱里掏出一把芙蓉糖,这是参客家族密炼的甜食,对草木精灵有致命的吸引力。卫灵将糖朝着草叶之间洒去。一只只小胖手从草叶上伸了出来。草叶间传来“这是我的”、“不许抢”、“你真不要脸”之类的话语。
卫灵悄然走进,只见十数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如鸟雀般埋头捡糖,捡起来也不管脏不脏,就往嘴里塞。他们不着寸缕,白胖的身子宛如藕节,头发却是绿色的,头顶扎起一个朝天小揪揪,余下的都迤逦委地,一根一根深深扎进土里,散发着幽丽的绿芒,汲取大地的滋养。
卫灵又掏出一把芙蓉糖,握在拳心。灵参们被“糖衣炮弹”所蛊惑,纷纷拖着长长的头发奔来他的跟前,长发在地底迅捷游走、毫无阻碍。
灵参们们仰起头,从他们的脸上,卫灵看不出性别的痕迹。看来,只有修炼到一定境界,才会分出雌雄。
灵参们的奶音此起彼伏:“大哥哥,我要吃糖!快给我糖!”
卫灵忍不住笑了,将握紧的拳松开,掌心的糖瞬间被灵参们扫荡一空。这些精灵争起食来,卫灵一时恍惚,仿佛身在天水镇的点心铺子外,年幼的他捧了满手的糖果蜜饯,招揽过往的孩童一起食用。可那些孩童捡起地上的碎石子砸他,孩童们讥讽道:“鬼眼快滚回大宅子去,别出来祸害人。”卫灵哭着跑回家,糖果与蜜饯洒落一地,和他的童年一样灰头土脸……
人间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卫灵却是一株长在稻田里的杂草。
多么讽刺,当年他在人间所缺失的,如今在不周山中补全。
卫灵的遐思被头顶的女声打断——
“你们这群蠢得死,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还要命不要?!”
卫灵抬头,只见高高的树冠之上,一位绿裙少女凌风伫立,墨绿色长发在风中飘扬如旗帜,泛着丝绸的光感。
月光自她身后挥洒,给她的衣衫镀上一层银辉。她的脸隐在暗处,卫灵看不清她的面孔。
灵参们不再争糖吃了,他们将手中剩余的糖高高举在头顶,朝向绿裙少女。灵参们舌头和嘴里的糖打着架,口齿不清地欢呼道:“姐姐!姐姐!下来吃糖。”
5
绿裙少女冲卫灵道:“你是什么人!来此作甚!”
卫灵朝树上遥遥施了一礼:“在下卫灵,是从山下的天水镇而来。”
绿裙少女恨恨道:“姓卫?那必然不是好人!”
卫灵不知绿裙少女为何这样大的敌意,他又道:“夜色已深,不知姑娘一人在山中行走,所为何事呢?”
绿裙少女叉腰道:“老娘的事你管不着。滚吧!”
看见这个不甚雅观的姿势,卫灵心中忽然想到昨日那个女骗子的脸。
女骗子叉腰立在棺材上,破口大骂卫灵,当真是泼辣!她昨日行骗失败,大约今日又去到别的城池,骗得人为了她打破头。那些城池里,可没有一个慧眼无双的卫灵啊!
卫灵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想起她来。
卫灵关切道:“姑娘,树上危险,还是下来说话吧。山中猛兽甚多,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家。”
绿裙少女道:“你这家伙,不仅没眼色,废话也忒多了!”
绿裙少女翩然而落,卫灵仰望着她,只见她一双赤色的眼眸光华流转、摄人心魄,卫灵不由怔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这目光是他所熟悉的。
待看清绿裙少女在卫灵面前站定,二人异口同声惊呼:“原来是你!”
她是“卖身葬父”的女骗子沈慈,而卫灵,却是搅了她骗局之人。
沈慈道:“都是你坏我好事!我正想找你报仇,你竟送上门来?真是天助我也!”
卫灵回嘴道:“行骗本就是歪门邪道。再者,你技艺不精被我识破,实属活该,怪我作甚?怎么,你骗不得人的金玉财宝,竟是上山来骗人参娃娃了吗?”
沈慈从地上捞起一捧烂泥,挥向卫灵:“看我不塞住你这张烂嘴!”
卫灵躲闪,沈慈追着卫灵跑,跳动间卫灵兜里的芙蓉糖洒落一地,灵参们一边捡食芙蓉糖,一边拍手笑道:“姐姐追着哥哥!姐姐喜欢哥哥!”
卫灵身高腿长,沈慈追赶不及,她扔了手中的烂泥,从腕上取下一枚藤圈,藤圈在空中暴涨成指节粗的墨绿色藤条。藤条有灵,钻入土里而后在卫灵脚边长出,将卫灵从下到上捆了个严实。藤条蔓延到脖颈,卫灵呼吸困难,用牙齿咬断藤条,溅了满嘴的绿色汁液。
沈慈惊诧:“你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咬断我的根须?”
卫灵骂道:“妖女,骗术不怎样,妖法倒是一套一套的!别说根须,你走近些,我一口咬断你脖子替天行道!”
沈慈一声冷哼,伸手扯动藤条,卫灵摔了个狗吃屎。卫灵哎哟哟痛叫。
沈慈道:“前日你坏我好事,今夜又蓄意引诱我的子民。果然人类没一个好东西。不若新仇旧恨一起报!”
沈慈动了*意,将藤条收拢得更紧,卫灵的面色从惨白转为紫涨,连哀嚎也叫不出了。
灵参们纷纷涌到卫灵的跟前,哀哀恳求道:“哥哥好人!姐姐不*哥哥!”
沈慈恨铁不成钢道:“蠢儿!蠢儿!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沈慈手向空中一捻,轻喝道:“来!”一颗芙蓉糖凭空跃起,漂浮到她掌心。
沈慈把玩着这颗粉色蜜糖,眼中浮出一层雾气:“二十年前,也有人请我们吃过这种糖。人间有句古话: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那个人,也姓卫!”沈慈一用力,芙蓉糖被她捏成了齑(jī)粉。
卫灵心中明悟:当真是造化弄人,眼前这个女骗子,竟是那参后。
“沈慈”颠倒过来,可不就是“雌参”么。
卫灵身上的藤条收得更紧了,卫灵似乎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拼着最后一口气,卫灵艰难出声:“放了我,我带你去找参王!”
6
一盏茶之后,卫灵回到了天水镇的卫宅。
是沈慈送他回来的。她用藤条编织了一只巨大的飞鸟,施法御风飞行。
自不周山飞行的途中,卫灵闭着眼紧紧抱着藤鸟的颈项,感受风从脸颊划过的律动。渐渐,他敢于睁眼了,一朵又一朵浮云后退,眼前是闪亮而浩广的银河,月如钩,他甚至看见一条银色的巨蟒在云间迅捷地游走,一位红衫女子立在银蟒的头顶,绕着不周山九峰十八岭一圈圈巡行。
卫灵痴痴地伸出手,指向云间的银蟒与红衫女子,喃喃道:“那是……”
沈慈拍下他呆愣的手指,嗤笑道:“没见识的愚蠢的凡人,那是不周山守山大神茱萸驭使坐骑巡山,岂容你指指点点。”
卫灵面色涨红道:“我是愚蠢的凡人,你是愚蠢的妖精!半斤对八两!”
沈慈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为着他,我必将你扔下去,摔成一滩肉泥。”
卫灵不作声了。沈慈口中的“他”,是那个二十年前便用来救卫母命的“参王”,世间早无参王了,卫灵方才灵机一动,用一个谎言换得生机。沈慈是为着参王才暂时不*卫灵。待她知晓真相,恐怕卫灵会死得比藤条缚死还惨烈百倍。
藤鸟停在卫宅花园的假山上,卫灵趴在藤鸟身上,磨磨蹭蹭不肯下来。
藤鸟低鸣一声,亲昵地蹭了蹭卫灵的脸。
沈慈骂道:“你眼瞎了,对个无耻的人类那么亲密作甚。”
卫灵道:“因为本公子魅力广大无边。”
沈慈道:“不要脸。”沈慈扯着卫灵的耳朵,把他拽了下来。
卫灵挣扎道:“男人的耳朵不能扯!会变笨的!”
沈慈翻了个白眼:“人类就是这般鼠目寸光。命都快没了还在乎这些?”
卫灵道:“你对人类的敌意未免也太大!妖有好有坏,人类也是如此!以偏概全,算什么英雄好汉!”
沈慈咯咯笑了,“老娘不过是棵草木,爱怎样就怎样,不周山没有那许多繁文缛节,别拿人间那一套往我头上套。”
卫灵听她这样说,心中竟有些羡慕:这是他所向往却不可得的人生。
卫灵收拢内心庞杂的心绪,对沈慈道:“参王就在密室之内。”卫灵牵起沈慈的手,“跟我来。”
卫宅的密室,位于假山的正下方,从假山的山洞中进入,密室深邃得如同深渊,一路窄窄的石阶向下,壁上悬着几颗夜明珠,只能照见方寸光明,还是沈慈用藤条编了火把,又催生出火光,命卫灵高高举着,这段路才亮堂起来。
藤条被燃烧得发出脆响,卫灵问她:“藤条出自你的本体,你烧了它不会痛么?”
沈慈没好气道:“当然痛!切肤之痛!可那有什么办法!”沈慈推了推卫灵,“你走快些,我也早点收了火,免得烧成一具炭烤人参!”
卫灵被推得趔趄,想发火,可他的力量不敌沈慈,他只好忍耐。
卫灵又问:“他很好么?你竟愿意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沈慈道:“他既是我的情郎,自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他为了救我,被你爹一囚二十年,我这点付出又算得了什么。若不是茱萸大神告知我他尚在人间,二十年前我就随他去了。我花了二十年,终于伤愈恢复灵力,下山打探他的消息,顺便骗些钱花用。没想到钱没骗着,却和你交手,得知他的下落。可见,老天爷有意成全我们。”
卫灵听她娓娓道来,心中竟生出一丝不忍。卫灵脱口而出:“我不明白,你灵力高强,大可以悠游四海,何必痴恋着一个故人?”
沈慈道:“小屁孩懂得什么?我们参族一旦认定了对方,便是生生世世相随,绝无变节之意。”
卫灵心想,其实她也只是一个痴心的妖怪,她只想寻回她的情郎。这件事说到底都是他们卫家人不对。
可是……可是他父亲还在牢里。他同情她,却不得不这么做。
卫灵一路伸手摸向墙壁,很快,他触及到一个圆环。
他的手紧紧攥住圆环,默然了半晌,卫灵道:“我们到了。”
沈慈急切道:“快带我去见他!”
卫灵回身,故意激怒沈慈:“也许他早已经忘了你!也许,他早就死了!你只是空恋着一个幻影!你永远也无法寻回他!”
火光照亮沈慈妖异而绝美的脸,她陷入一瞬的愕然,而后明白卫灵语中未尽之意:他骗了她!密室中根本就没有参王!
沈慈一头墨绿长发无风自起,这是盛怒的征兆。她从卫灵手中夺过火把,火光熄灭,它立时变成了一柄锐利的藤剑。沈慈将剑放在卫灵脖颈间,“他死了?他灵力高强,怎么会死?!你再不说实话,我必取你*!”
卫灵没有回应她,他将圆环掷向沈慈,圆环犹如有灵,落在沈慈脚边,变成一个法阵,沈慈顿时失去气力,手中藤剑坠地。
卫宅的密室没有参王,却有一个《参客笔记》所载的无敌法阵,凭什么妖邪,一入阵中,便会打回原形。
借由夜明珠黯淡的辉光,卫灵捕捉到沈慈脸颊滑过一滴愤恨的泪。
7
天水镇府衙。
卫灵恭敬地将红木锦盒奉给苏知府。苏知府打开锦盒,内里用珍贵的蜀锦衬着一株千年灵参,它的根茎已生长出人类四肢的形状,顶部还有数片碧色的枝叶与一对赤色的浆果,犹如一位窈窕的少女。
这便是沈慈的本体。
苏知府赞道:“千年参王,果然名不虚传。”
卫灵无意纠正苏知府参王与参后的区别,他道:“知府大人,现下可以放家父自由了吗?”
苏知府道:“这是自然。不但撤案恢复自由,待我将参王进献皇上,卫公子啊,将来卫家且有享不尽的风流富贵呢。”
卫灵心想,他父亲捉了参王,落得入狱的劫难,他却捉了参后,想必将来也无甚好下场。富贵又怎样,没命去享受,不过一场空幻罢了。
卫灵面上却是一副感激涕零的神色,腰弯得不能更弯了:“那就多谢知府大人了。”
卫灵低头的时候,看向自己腕间系着的一枚藤圈。这是沈慈被缚后藤剑所化,卫灵无耻地截留了下来。
大约在这个世道,无耻的人才能活得好。
苏知府派遣自己的专属仪仗送卫灵回府,卫父已安排人送回了。
苏知府甚至大笔一挥,给卫家提了字:世有参客,百岁无忧。
一路车架与墨宝招摇过市,慢得不能再慢了,待卫灵抵达卫宅门前下轿的时候,早已聚了一圈人,每个人对着卫灵都是一张亲慕的笑脸。
朱大少与李衙内首当其冲,他们赶忙走近卫灵,朱大少急切地询问他:“贤弟,怎么是知府大人的仪仗送你回来?可是贵府有甚喜事?”
卫灵不欲多说,迈开步子往前走。
李衙内拉住卫灵的衣袖,指责苏知府的题字问:“贤弟果真有本事,连知府大人也对你另眼相看! 我已在杏春楼叫了一桌上好的席面,又有两个极好的姑娘作陪,咱们哥俩儿去喝两盅。”
前些日子还一口一个鬼眼的两个人,如今一迭声的贤弟,卫灵听了只觉得膈应。
卫灵明白了,这是苏知府投桃报李,故意给他做脸。
这就是权势的滋味。
从今往后,天水镇没有鬼眼,只有卫灵。他是世间最好的参客。
依靠着沈慈,卫灵期待了二十年前的事一朝变作现实,可为什么他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毫无欢喜之意呢?
人群簇拥着卫灵,卫灵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怀。他似乎终于不再是人群中的异类了。
可卫灵环视周遭,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他们的谄媚使他们丧失了本来的面目。
卫灵回想昨夜沈慈火光中的脸,因着对参王的爱,她的眼睛熠熠生辉,比天边的星月还璀璨。
她不是人类,却比这些人更具有人性。
不理会众人,卫灵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卫宅,仆人连忙将他搀扶去正院。
卫父已简单梳洗过,卫母抱着他喜极而泣。卫父脸色木然,任凭卫母摆弄,似乎还未从监牢的困厄中抽离出来。
见卫灵来了,卫母才松开怀抱,擦了擦眼泪,笑道:“阿灵来了。”
卫灵向二老行礼:“父亲,母亲。”
卫母拉住卫灵的手,欢喜又欣慰:“我儿神勇,擒获参王,这才换得你父亲自由、卫家免于倾覆。能有此佳儿,实在是祖宗护佑啊!”卫母双手合十念起佛来。
卫灵对卫父道:“父亲……你受苦了。”卫灵握住卫父的手,摸到手心里的厚茧子,他才觉得安心。那种众人簇拥的悬浮感退散了,他终于回到真实的人间。
卫灵对自己说,为了救父亲,他没有做错。
感受到卫灵的动作,卫父这才慢慢回神,他看向卫灵的目光十分复杂。无人言语,一片沉默,唯有祛除霉气的线香缠绕出一圈一圈烟气。
卫父对卫母道:“我有些话单独与阿灵说。”
卫母微笑:“好。我去药馆照看生意,这几日不知多少人落井下石。如今可算是熬出头了。待我前去,看药馆变戏楼,今日必有无数变脸高手来寻摸我。”
卫母离去,顺手带上了门。屋子里只剩父子二人。
卫父道:“阿灵,你不该上山!你也不该救我!”
卫灵跪在父亲身侧:“父亲,您这是什么话。我不救你,我成什么人了?”
卫父道:“可你为了救我,代价却是……却是参后!”
卫灵愧疚道:“我知道,我对不住她。参客拿着灵参的命换富贵与平安,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卫父道:“不!这是我的宿命,是参客的宿命,却不是你的!”
卫灵道:“父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卫父一声长叹,他这二十年来沉重的秘密都化作这声叹了。卫父道:“因为你不是参客。阿灵,你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人类,你是……”
卫灵茫然道:“我是什么?父亲,我不是人类,那我到底是什么?”
卫父掩住脸,无颜面对当了他二十年儿子的卫灵:“你是参王!二十年前被我从不周山捕获的参王!”
8
二十年前,卫母*不久,卫父便捕获到千年参王,人们都说这是双喜临门。
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卫母的肚子见风就长,一天大似一天,到了生产之际,难产了。
胎儿横位,无法挪转,稳婆和大夫都说必将一尸两命了,卫父不信,他红着眼睛赶走了所有人,亲自给妻子接生。
日落月升,他一点一点将胎儿顺位,可最终妻子拼着性命诞下一个浑身紫涨的死胎——脐带绕着他的脖子缠了一圈又一圈,他早已胎死腹中。
大夫已说,她这一胎伤及根本,此生不会再有孕了。看着妻子昏睡过去的脸庞,他不敢想象待妻子醒来面对一个死胎,该有多绝望。
卫父心中生出了一个主意。《参客笔记》有载:千年灵参,以心头血施术,可幻为人,心智体魄,别无二致。
当初他捕获参王,便是为着防备妻子这一胎,如今妻子尚存,爱子却重投轮回道。他将此视作天惩,从此,刻意控制了采参的频次。
他将死去的孩子悄悄葬了,再施术抹去参王的记忆,封存了他的灵力,将他点化成了一个婴孩。
这个婴孩便是卫灵。
他不是人类,所以他总觉自己身在人群格格不入。
他不是人类,所以他一双慧眼看穿药材的优与劣。
灵参们亲慕他,不是为着芙蓉糖,而是为着他是他们尊敬的参王。
他能轻易咬断沈慈的藤条,为着他是她不顾一切也要救回的情郎。
次日清晨,苏知府在码头遥遥相送前往徽京城向皇上祝寿的礼船。
百姓们也纷纷前往码头,想知道苏知府又翻出怎样的新花样来。这些年,苏知府不知折腾了多少回,天水镇最胖的何屠户,都让他折腾成一个瘦竹竿,更别说其他人了。可他是官,碍于权势,谁也无可奈何。
他心道,在长生不老的千年灵参面前,凭其他人送再多的金银珠玉,不过是些俗物罢了!想必不久,他便要高升了。不知是侍郎?尚书?还是一步登天做宰辅……
至于卫家?待到事成连根拔起,不过是些商贾,蝼蚁一般的贱命。能成就他的大业,也算他们三生有幸。至于卫家的财帛,自然也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未来是如此的美好,一如初升的朝阳。苏知府捻着羊角胡,几乎要笑出声来。
变故就是在苏知府正欲转身回府时发生的。一只巨大的藤鸟从天而降,裹挟着锐不可当的气势,眼尖者还能看见,藤鸟上坐着一个蒙面人。
藤鸟迎着朝阳而来,犹如从红日中诞生的金凤。人们纷纷跪到,朝见着难得一见的祥瑞。
苏知府心说,不若把这只巨鸟也抓了,一并献给皇上……
他的美梦成不了真了。藤鸟用喙戳穿船顶,咬出一只红木锦盒,扔给背上的蒙面人,而后折身远飞,在苏知府醒神令士兵们放箭阻拦之前,杳渺成天际的一个墨点。
卫父搀扶着卫母隐在人群中,面色似悲似喜。
9
不周山,须臾宫。
藤鸟在宫门缓缓降落,卫灵抱着锦盒跳下来,他扯了面巾,抚摸着藤鸟的颈项道:“好鸟儿!”藤鸟拍拍翅膀,用鸟喙点了点须臾宫,又化为藤圈套在卫灵腕间。
卫灵深吸一口气,推开须臾宫的宫门。
卫灵从正殿走到后院,都寻不到那位在月夜驭使银蟒巡行的红衫女子,沈慈口中的山神茱萸。
卫灵心中大急,手上的红木锦盒似有千钧。当年卫父伤了沈慈,她修养二十年才好转,他又伤了她,难道又要等二十年,他们才能再见?
他必须找到茱萸,她贵为神祇,必有法子救沈慈。
卫灵忽然感到后颈一阵寒意,他回身一看,几乎吓得倒地:一头巨大的银蟒凝视着他,便是那日所见的山神坐骑。银蟒目光中满含敌意,它的呼吸喷到卫灵身上,险些将他冻成一座冰雕。
卫灵知觉银蟒看透了他的肉身与灵魂,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时,一道女声自银蟒之后传来:“雪焰,别随便用审视之术,他尚未解除封印,被你这么一瞧,三魂六魄都要移位了。不对,他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凡人,哪有什么三魂六魄……”
卫灵只见一位红衫女子絮絮叨叨地绕过银蟒,走到他的跟前,这便是山神茱萸了。她手持一樽玉瓶,大约是刚从宫外打水归来。
茱萸倒了几滴水在掌心,洒在卫灵面上,卫灵顿时从银蟒的凝视中挣脱,四肢恢复自由。
银蟒吐出蛇信,仍是一副看不上卫灵的模样。茱萸道:“好雪焰,咱们大人有大量,不与他计较。”银蟒这才退后,慢吞吞爬向清凉的正殿去了。
卫灵跪到,参拜茱萸:“见过茱萸大神。”
茱萸微笑:“请起。你我本是旧友,如此这般可太见外了。”
卫灵将怀中红木锦盒打开,急切道:“大神……”
茱萸道:“莫急,我已知晓你的来意。”她将玉瓶中的水倒向一只空的青瓷大缸,玉瓶不过尺余高,却似注入了无穷尽的水,竟灌满了青瓷大缸,“这不,我方才去九重天向水神求取这甘露,正是为了化解你与沈慈此劫。”茱萸从锦盒中取出沈慈的本体,将其放在瓷缸内,“沈慈在甘露里好好睡一觉,你放心,太阳落山之前便也能醒转了。”
看着沈慈已有些枯萎的枝叶,卫灵心中一酸:“多谢大神!”
茱萸看着卫灵,感慨道:“说来,当年你被参客抓走,我卜算到今日才是你们再见之期,沈慈便不愿受我甘露灌溉,硬是自行修炼痊愈,说没有你了无意趣,她不如闭关修炼,却将一群难缠的人参娃娃扔到我这须臾宫,闹得我头疼。嘴硬又怎样,如今还不是要受我恩惠?欠了我大恩,只好此生当牛做马报答我了。”
卫灵有些难于启齿:“大神,还有一事……”
茱萸道:“我明白。你想解除封印,对吗?”
卫灵点头。
茱萸道:“封印一旦解除,你便不再是人间的卫灵,天水镇的一切便是一场旧梦,父母亲族皆为陌路。说起来,山中寂寥,哪得人间有趣?三界六合,人的命总是比妖更矜贵的,你有一世为人的机会不易,生长病死于凡人是劫难,于你等却是修炼的捷径,早日参透,便能早日悟道飞升……这些,你可想清楚了?”
卫灵凄然一笑:“卫灵早已死了。二十年前,便被他父亲埋在庭院中那棵梅树下了。”
茱萸道:“二十年前,你曾问我,你不知天地令你有灵是何缘故,你不知该如何找到你自己、接受你自己、成为你自己。因你这一念不解,方有这一番经历。而今,你可悟了吗?”
卫灵喃喃:“找到我自己?接受我自己?成为我自己?”
茱萸不言,等待卫灵的答案。
良久,卫灵确实苦笑着摇头,“二十年前参不透的,如今依然无解。可在如今的我看来,这似乎是一件无须纠结的事情,参王和参客都是我,我接受参王的身份也接受参客的身份,而我不是过去的参王,也不是如今的参客,我将会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我,那么我便有了不同于前者的命运。我只需要用尽全力奔赴我的命运,便足矣。”
茱萸点头赞叹:“前尘不可追,未来犹可期。”她朝正殿呼唤道:“雪焰!”
银蟒迅捷而至,朝着卫灵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双沁着至毒的利齿。
茱萸对卫灵道:“这封印种得极深,撕开它的过程很疼,你要忍住。”
卫灵粲然一笑:“来吧。”
银蟒咬住他的脖颈,将毒液注入卫灵的身体。毒液令他双目变成赤色,将他的黑发染成墨绿色,如藤蔓一般飞涨,长发迤逦委地,一根一根深深扎进土里,散发着幽丽的绿芒,汲取大地的滋养。
10
苏知府被砍头那天,天水镇的百姓凑了份子,放了一天一夜的爆竹。
卫灵夺回沈慈的本体后,苏知府只好重新寻摸寿礼。一日,一个绿发红眼的异国客商拜见他,苏知府豪掷万金,从客商手中买下一株白玉灵芝。客商告诉他,白玉灵芝虽不能长生不老,却可保人容颜不衰,至死面貌仍如服食之年岁。
苏知府的白玉灵芝果然得到皇上的喜爱,当即令御膳房做了药汤,不想却毒死了试膳的内监。皇上又惊又怒,派了钦差来天水镇,从苏知府宅邸四个角落都搜出写有皇上生辰的巫蛊人偶。谋反重罪确认无误,好在皇上是个仁君,只判了苏知府斩刑,饶恕了他的家人。
这边厢天水镇百姓喜笑颜开,那边厢卫宅却哀痛不已。他们的主母快不成了。
卫母自当初生育后留下了病根,为着卫灵的缘故,强撑着没倒下,骤然听卫父说卫灵暴病死了,多年来勉力压制的病症顿时加重,不过月余,便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她拼命产下家中独子,20年后丈夫却说,孩子不是她亲生。
卫父守着天底下最好的药材,却救不得爱妻的性命,不禁老泪纵横。
爆竹声声入耳,更加映衬卫宅的凄凉,卫父正欲关紧窗扉,免得卫母被吵醒,却听到管家来报,有位异国客商登门,说有药能救夫人。
待管家将戴着帷帽的客商奉迎至正院告退后,卫父这才问道:“阿灵,是你么?”
客商将帷帽摘下,赫然便是卫灵的模样,只是他绿发红眼,又不全然是卫灵。
卫父见他如此情状,心中有万语千言也不知该如何启齿。
卫灵道:“我这次来,是为还你们养育我的恩情。”
卫父抚摸着卫母的鬓发,哀痛道:“阿灵,你娘她……来不及了。我用你强留她这些年,她活得很辛苦……有时候想想,不如去了,也是解脱。”
卫灵微笑:“这些日子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论怎样,必得活着,才有将来。再说了,本参王在此,便是勾魂使亲临,我也必教他无功而返!”
卫灵将腕间藤圈变作一柄匕首,眼也不眨就将自己左臂割下。
卫父大惊:“你这是作甚!”
卫灵的左臂逐渐萎缩回原形,卫灵强忍着痛楚,将参块递给卫父:“切片喂她服下,一日一片。不出半月,她便会好起来的。”
卫父泪如雨下,凝视着卫灵的伤处:“她若知道她吃了你的血肉才好,倒不如死了干净!”
卫灵轻描淡写道:“您不必挂怀,再过个千百年,还会有新的长出来。没有卫灵,你们还有彼此。为着你,她会愿意活下去的。事已成了,我也要回不周山了。后会有期。”卫灵顿了半晌,“只是再见,咱们便是仇敌,我不会留情,希望你也是。”
卫灵转身就走,卫父道:“等等!”
卫灵道:“还有事么?”
卫父道:“你还给我的《参客笔记》,我已经烧了。卫家从此不再做参客了。”
卫灵错愕道:“这可是卫家传世之宝、立根之本。”
卫父苦笑道:“而我失去的又何止于此。”
卫灵叹道:“如此也好,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便后会无期罢!”
卫灵头也不回地远走,卫父追随着他的脚步,一直走到大门,眼见一位绿裙少女等候着他,少女瞧见卫灵的伤处,气得叉了腰,终是无奈地摇摇头。卫灵摸了摸少女的头,用笑容宽慰她。
庆贺苏知府身死的人群,载歌载舞走到这条街上,在爆竹与锣鼓的欢声里,绿裙少女搀扶着卫灵汇入人群,消失在茫茫的人海。(原标题:《不周山夜话:参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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