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山东的老乡有些浮躁,竟然烦起豆橛子,大抵是烧包吧。
15岁之前我住在村里,除了节日、生日,每天都是地里产啥吃啥,地里啥都不产的时候,就是啥能保存吃啥。
夏秋是快乐的,因为选项多,新鲜的小地蛋(土豆)、豆橛子、洋柿子、茄子、丝瓜、南瓜…….,选项很多。
引来民怨沸腾的豆橛子,又分好多种,绿色的溪边菜地里长的,红紫色的山岭上长的,扁月形的,胖肚形的。产量高,吃法多,可以焖面、可以蒸煮炒炖、可以蒜拌、可以麻汁、可以晾晒,可以搭配土豆、丝瓜、豆腐等,可以包饺子、包包子、卷饼、做菜盒子,可以腌咸菜。
除了月形的,我都挺喜欢吃,尤其是山豆橛子,皮粗粒大,耐蒸煮,我一直怀疑月形的那种有毒,但是蒸熟了晒干了冬天再拿出来时我就觉得美味无比。
今天你对豆橛子带搭不理,明天你就高攀不起。
盛夏完了是秋,秋完了是冬。我青少年的冬天食物记忆里,就是白菜、辣萝卜和土豆。
堂兄一套一套的:“百菜之中,白菜最香;诸肉当中,猪肉最香。”数年前春节在家,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我觉得不但有道理,而且经他文绉绉的一总结,带着谐音梗,都可以印在教科书上了。那个香,得是白菜和猪肉共处一锅的时候。
我的八九十年代,锅里的白菜很难碰见诸肉。
总是在第一场寒流来的时候去收白菜,小溪开始结薄冰,大地开始冻裂,西北咧子催着母亲翻出棉袄棉裤棉手套,找到在街上哈着气弹玻璃球或打四角(元宝)的我让换上。小小男子汉,怎么能当街换衣服呢,让其他小伙伴等着,呼哧带喘的跑着回家换完衣服还要去玩。父亲已经收拾好了钢管焊接的小推车准备去收白菜。我是不屑于带棉手套或者毛线手套的,着实的耽误弹玻璃球和打元宝的手艺,叫嚷道:“我爸都不带手套,我才不带,我不冷,也不怕皲裂。”
“我是去干活,还敞着怀出汗呢!你也去?”父亲推车出门,母亲从木架推车上扯了绑绳跟着。
“去就去!”我嘴瓢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本着说了就*态度,硬着头皮不带手套的跟着,路过玩耍的小伙伴们时,学着大人说一声:“我去去就来,地里有些白菜,得天黑前拔回家,不然冻了,没菜吃了。”
五口人的菜地,并不大,除了几畦辣萝卜就是白菜,按面积算的话有百十平,白菜稀稀松松的排列在菜地里,最外层的菜叶干瘪的耷拉在地上,有的都已变黄变腐,趴在菜心上的蜗牛会让我兴奋,但父亲会毫不犹豫的扣出来捏碎或踩死,“它们是害虫。”
“这些小可爱,怎么是害虫呢,你才是坏人!”我会小心的把他们收集起来放在口袋里。
菜地里比胡同里冷多了,四面八方的风都往脖领子里钻,往袖口、裤腿里钻,往嘴里钻,鼻涕眼泪一会就下来了,我帮着父母往小推车上堆白菜,从一次三棵到两棵到一棵,从举着到拎着到抱着,手从黄白色变成红色变成灰色变成白色再变成黑色,口水留在嘴角结冰,鼻涕流出鼻子也结冰,套在棉鞋里的脚却在出汗。
干过农活的孩子,理解起相对论来一点儿都不费劲,不用爱因斯坦用美女与仇人对比,就说干活和玩耍的对比,我三岁就能理解,帮着收白菜的十来岁就理解的透透的了,岂止是理解,还想突破,给干农活的时间调成二倍速、三倍速。
装满一车往家运,第一趟父亲推车我拉车,母亲留在地里砍白菜或拔白菜,田园诗里的小溪和崎岖,都是我此刻的泥泞和无助,每一个小坡都磨我的脚扎我的心,过小溪时要借着下坡的速度快冲上另一岸,我拉车的速度赶不上父亲推车的速度,躲避时棉鞋踩碎了薄冰一只脚落在水里,踩一脚黑泥。
干农活时的父母根本不算父母,脾气大的狠,虎狼之词连续输出:“笨蛋,猪吗,没出息!”然后才是“冷不冷?快回家换鞋去。”
“我帮你拉上这俩大坡吧!来都来了!另外,从遗传学上讲,骂我笨蛋和猪,对你都有明显的不利!”前面一句大声,后面一句小声。
父亲再骂时,张开的嘴又闭上了,要不是他推着车,应该能踢我一脚,我分明看家他右脚抬起了,但是车子往左歪,他放弃了。
“为什么,都要在变冷的这天收白菜呢,早收两天少遭多少罪啊!”我疑问。
父亲答不上来,便不说话,好像也在思考。
终归还是自家父母,第二趟就不用我去菜田了,我换了写字兴高采烈的等父亲走后去找小伙伴玩,然而,人已经散了,大都跟上父母去收白菜了。
白菜收回来,堆在墙西北角,外面盖上麻袋片,父亲倒腾过烟叶,家里麻袋有的事,每年都有人来借,说是借,从来没有人还,就像父亲的木匠工具,陆陆续续都被借走了,母亲抱怨:“你那三个转圈的表弟,都把咱家锯子、刨子、奔子等借光了,你也不去要回来。”
“借就借吧,我一点儿也不想当木匠,借走更有理由不当木匠了。”父亲笑笑。“表兄弟也是兄弟,哪长得开口要啊!”
然后就进入漫长的冬季,电视剧用这个名字时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吃不完的白菜。白菜炒白菜、白菜炒土豆、白菜炒萝卜、白菜炒豆腐、白菜切丝凉拌,不但人吃白菜,猪也吃白菜,白菜外面的老棒,都切碎了去喂猪,菜板倒是分开的,但父亲时常忘记换刀。
最多的时候是盐炒白菜,相对白菜,土豆是稀缺的、美味的,要省着吃的,大的土豆方便切丝,清炒、醋溜都好吃,小的土豆只能切片,父亲刀工差,丝切成棍、片切成块,块的时候时常外面熟、里面不熟就起锅了,母亲刀工好,但天天切白菜土豆也会烦,偶尔会让父亲掌刀。
虽然他们从没说过,我猜他们也会腻歪天天白菜的。父亲会在盐炒白菜的基础上微创新,比如倒点白面进去。或者是懒或者是烦,父亲经常切白菜连案板都不用,像刀削面师傅一样,对着锅拿刀削菜入锅,一片白菜夹起来,嘴都盛不下。
我每个冬季,都会为了下一顿不吃白菜该吃土豆绝食,绝食的效果极其不稳定,又是当餐就加了土豆,又是下一餐,当然,也换来过毒打。
10岁那年,父母吵架,母亲领着弟弟妹妹去姥姥家了,我和父亲在家,连续几顿白菜之后,我绝食要求换一次土豆,一次就好,午饭没吃,晚饭没吃。第二天早上,不年不节的,父亲拿了把火纸在客厅中间烧了,跪在地上朝北磕了三个头,然后打我。那一顿打,我是又疼又莫名其妙还充满了仪式感,到现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隆重。
白菜越到后面越不好吃,一是腻,二是它们会努力想繁殖,菜心部分会二次生长,开春就会鼓起来,沾点土就会开花,早鼓头的会被挪到盆里当种子,晚鼓头的就切了只吃菜心其他喂猪。
土豆也不是一直好吃,放在外面会冻,放在屋里会发芽。初中生物学到发芽的土豆有毒时,我怕极了,大小也没放过发芽的土豆啊,顶多把发芽的部分剜掉。土豆也是部分公母的,开春发芽多的时候,按芽切成小块当种子,总让我想起阿凡提种金子的故事。
辣萝卜就没啥意思,不好吃不说,吃多了还放屁,最好的命运就是腌咸菜和凉拌了,挖个地窨子埋起来,吃的时候挖出来,保存不好也会糠。胡萝卜倒好吃的多,但好奇怪,我家从来没种过,我吃的胡萝卜都是生吃的别人家菜地里的,这大概是原因吧。
课本里说每个职业都有光明的前途的时候,我是不信的,虽然每一个字我都会写会被,但我就是不信,农民真苦,可是,苦,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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