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在那个混到初中文凭的时刻,遇到了中断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复,于是我通过一张又一张考试卷,把户口迁到了城里,让同村的发小一阵羡慕!村人分不清干部工人,只是知道我有了一份不用顶着太阳下地的工作,拧转命运,成了城里人。当年,城乡差别何其之大:人民币收入就不提了,就是吃的粮食,也是先满足市民,剩下的才归农民。市民月月有粮食供应,农民常常在青黄不接的春夏间断顿,靠野菜来充饥。附带提一嘴,那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到农村生活,好像是被打入了地狱,痛苦无状。但他们或许没有想到过,那些落地就在农村的孩子又能去埋怨谁呢?人生难道就应该是不平等的吗?所以我们,当时最大的梦想,是置换一下,也让农村的孩子到城市去插队,过一下市民的日子。
但是,我们更多的时候是过着没有梦想的日子。为了成年后变成一个合格农民,我们的课程有很多时间和农业挂上直接关系。比如,学校要放麦假秋假,在假期内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学农活动——歌词有“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前半句是真实写照,后半句是词人臆想。此而外,还有家中自养的猪羊,也几乎全靠我们这些名为学生的半劳力来操持。
谈不上对猪羊有什么感情,它们只是父母眼中重要的经济来源。但因了对它们喂养的责任,使我们对农村有了一种更深的理解。
几乎除了在学校混日子,其它时间就全泡在了地里。不仅所有的庄稼和蔬菜都认识,就连野草,也全知道它们的俗名,乃至它们的生长规律、基本特性。对哪种草猪喜欢、哪种草羊爱吃、哪种草兔上膘也一律清清楚楚。烈日下的挥汗、树荫下的凉爽、河渠里的嬉水写满了我们的童年时光。我的第一枝钢笔,就是用割芦苇草卖到城里的猪马场换来的。
村庄掩映在绿树之中,炊烟袅袅,常年氤氲着禾草的气息,间或能闻到农家肥的浓厚的发酵臭味。水井、大队、供销社,是村中所有信息的传播中心。此而外,每家,院子还都是一个袖珍动物园。
宽大的庭院,有人吃住的地方,也有畜生吃住的地方。
猪有传统的土猪,也有后来引进的新品名如巴克夏、内江猪一类的,大约在每年的农历二月、三月集会上买回,每家以一口、两口为常见。有喂养母猪用来产仔的,有喂养成猪用来吃肉的。院子的拐角,垒了猪圈——有避雨的厅堂,有活动的地方,活像一个人居庭院——只是气味有些瘆人。春夏秋的是主食是农人下工后捎带脚割回的野菜,冬天该催膘了,要为它们提供麦麸、米糠、高粱糁子,拌着白菜帮、胡萝卜煮了,成为它们的细粮。听说四川一带猪圈建在厕所下面,人的大小便便是饲料,这个听着很新奇,却没有见过。
羊圈与猪圈不同,它就是一个小房子,是羊们用来过夜的地方。白天,羊会被主人牵出来,用铁链拴在院墙上。一年四季,基本上全靠人们下工捎回的青饲和干草的喂养。到冬天催膘时,会改加喂部分粮食。它们也是春二、三月从集会上买回,从羊羔一直喂养至成羊。中间也有偶然的放养,一是在夏季野草茂盛时,拉到田野的路边让它自由吃喝,二是冬天时被人集中到山区的林子里“卧地”——羊吃树叶,同时它们的粪便成了山地的肥料。也有喂养成羊的,必是山羊,但只喂母羊,只因家中有新生儿,需要贴饲羊奶;绵羊则是通过“劁”的过程,让它们失去生殖能力,变成肉羊,供吃肉。宰*它们有两个高潮,一个是中秋节前后,一个是腊月天。
鸡窝最是与众不同,因为它是楼房格局。下层,是鸡们夜宿的地方,楼上,分了若干单间,供它们产蛋。做为农家,很少有买雏鸡的,大多是自家孵化——平时下的鸡蛋攒着,等到春夏之交,总有几个母鸡会变成抱窝鸡(我们俗称落窝鸡),让她们负责这些蛋的孵化。(抱窝鸡会因抱窝而两三个月不再产蛋,而因为人们缺乏鉴别知识,它们孵的鸡蛋也有不少是未受精的,变成真正的坏蛋。)这些家养鸡就这样一代接一代繁衍生息,成为农家的看门收入,也让农家院落不再安静。剩菜剩饭野虫子,是这些跑地鸡的日常食物,只有到了产蛋季节,它们才会享受到主人积攒起来的瘪谷碎米。
有情趣的人家,还会喂养兔和鸽子,经济方面基本上对一个家庭无所裨益,但它们会让农家小院生趣无限。至于猫狗,更是全凭了主人的喜好,看门与逮耗子的作用可有可无,因为它们的一张嘴,也让很多人家觉得承受不起。
当我用城市的粮本购粮的时候,农村土地政策发生了逆天的变化:土地下户了。农村的集体生产立刻成为历史,个人几乎拥有了对分配土地的全限支配权。于是,我的吃变得有了问题,老家的吃变得没了问题。意料之外的是,农村的变化,这才仅仅是一个开端。
在道路、水利、种子、农药的良好基础和不断发展的加持下,手工农业的产值率先丰满了农民的笑脸,“家有余粮、心中不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农民心态的真实写照。没有几天,乡镇企业和个人企业在政策的推动下,枝繁叶茂。农民与工人,变得没有了界限,或者说,新一代的农民,在有意无意之间,接受着工业化潮流带来的洗礼。农民与企业,两个从理论上毫不搭界的名词,在中国大地上高度重合了。“亦工亦农亦商”,成为延续二十多年的一个重要的历史现象,农村成为一个多元复合体。二十多年后,自然淘汰*,人的属性与户藉登记的内容已完全脱离。不存在上交公粮,也取消了绵亘几千年的农业税,种粮可以得到不可忽略的补贴款。而户口本上的农民,可能是资产过亿的企业主;户口本上的市民,可能是农村企业的一个打工者。城与乡,从其属性上,已成为一个居住地的区别,而不带有任何职业色彩。
最敏感的不是人类,是猪羊等畜牲。职业化的农民再没有富余时间去满足它们的一日三餐,于是它们从家家喂养变成了养殖专业户,又因为环保的原因,逐渐从农家的院落里被逐步清除。一直到政策界限的明晰:猪和鸡被集约了,成了笼子里的工业;羊被剥离了,成了牧羊人的专业……才发现,农民与养殖,本来就不应该是共生关系,农家小院变得干净利落。猪羊的远行,代表着农人正在从艰难中走向合作化、专业化道路。
新的时代与新的人类同生,初高中毕业的一代代新人占居了城乡最大的空间。在媒人们勤奋的唾沫中,县城的楼盘由五、六层催化成了几十层,村里的姑娘变成了城里的媳妇,村里的小伙变成了城里的工人或者商人。从此,一茬接一茬的农村人,一改先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矩,到城里定居,在市场中发展。也随之,村庄开始式微起来。春江水暖,最先感受到这变化的,是那些或大或小的学校,生源在与日俱减,五个老师教一个学生、一个学校三个学生变成了寻常现象。
固守老宅的,是一把铁锁;管理新房的,是一帮老人。年轻人的心,飞向远方。当年抢手的大枣,到秋天在做自由落体运动;蜜甜的红杮,到冬天仍高挂在无叶的树梢。乡村一年比一年空心化,留守者们盼望的,是后辈开着轿车偶尔回家掠一下土地的身影,还有从口袋里传出的问候与思念的铃声。只有清明节,才是乡村真正的节日。衣着各异的红男绿女,从四面八方涌回,一为祭祖,二为亲近这方充满感情的厚土。
漫步乡村,很难再找到罗立中的《父亲》,更遑论当年符号性质的羊肚子毛巾。猪羊是什么?是已经被关进笼子的传说和酒店桌上的芬芳。乡村是什么?是一个回不去的梦,一段永远回忆不完的心结。小心地回望,农村是一大片没有炊烟的房子和遍地的庄稼,而前瞻,我想不出乡村的未来。或许,像散养的猪羊一样,大部分的农村也会在人们的眷恋中消失,全部变做农机驰骋的沃野。又或许,在乡村的旧址上,会慢慢矗立起一幢、两幢……新中式别墅,与柏油路相接,与阡陌相通。
2022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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