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北京城破的时候，福王朱由崧正在淮安避难。
之所以说避难，是因为朱由崧在自己家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原因倒不是小朱同志闹脾气，故意离家出走，而是真的不走不行，因为李自成来了。
李自成攻占了朱由崧家的封地洛阳，还抓了他的老爹朱常洵，要不是小朱同志反应神速，又加上年轻，腿脚麻利跑得快，差点就也跟他老爹一样，被李自成做成福禄酒。
不过，由于小朱同志反应太快，几乎是毫不犹豫拔腿就跑。等到跑出来后，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东西，衣服。
没错，朱由崧是裸奔出来的。
李自成陷河南府，恭王遇害，世子裸而出走怀庆——《爝火录》
王世子由崧裸而逃——《明史》
作为皇室宗亲，不穿衣服在大街上裸奔实在是有失体面，但朱由崧同志显然是明代儒家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封建道德观，在朱由崧这儿根本没啥市场。小朱同志很现实，裸奔事小，保命事大，老子命都快没了，还要面子干什么。
逃过一劫的朱由崧就此沦为洛阳难民，被迫开启流浪生涯。
鉴于“*朱狂魔”李自成太过生猛，为了避免成为李自成的下一道下酒菜，朱由崧吸取教训，决定要跟李猛人保持距离。所以，从崇祯十四年洛阳陷落开始，他一路向东，先后跑到怀庆（今河南沁阳）、卫辉。期间李自成的军队一打过来，朱由崧二话不说，立刻先跑为敬。崇祯十七年，朱由崧又从卫辉跑到淮安。
有意思的是，大概是朱由崧同志的跑路经验过于丰富，且有虎口逃生的光辉事迹，因此在跑路过程中，逐渐成为了明末宗室眼中公认的跑路大师。沿途的一些藩王听说朱大师路过，纷纷卷起铺盖，拖家带口，跟随朱由崧一起跑路。等到了淮安的时候，朱由崧的跑路小队已经发展壮大成了一个包括潞王、周王、崇王在内的宗室难民团。
难民团抵达淮安后不久，北京失陷、崇祯自*、太子失踪的消息就接连传到淮安。毫无疑问，对于难民团的大多数成员而言，这是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但对于朱由崧而言，这既是个坏消息，也是个好消息。换句话说，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在朱由崧看来，大明要完固然值得忧虑，但至少现在还没完，既然还没完，那按照宗法继承制，大明的下一任皇帝，就该轮到自己了。
事情的发展正如朱由崧所料。不久之后，南京朝廷议立新皇，部分官员纷纷要求朱由崧继位。眼看皇位从天而降，朱由崧喜不自胜。不过，还没高兴多久，坏消息就传来，朝中的一些人极力反对他继位，推出了另一位候选人。
朱由崧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看似唯一的皇位继承人，突然也会不唯一，居然还会碰到竞争对手。
而这个竞争对手，就是难民团成员，潞王朱常淓。
说起来，潞王朱常淓跟福王朱由崧抢皇位实在是有点无厘头，因为朱由崧虽说只是崇祯的堂兄，但好歹也是万历皇帝的亲孙子，关系还算近。而朱常淓则是万历的弟弟朱翊镠的儿子，管万历叫伯父，连万历的后人都不是，纯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朱常淓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对皇位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但俗语有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虽然朱常淓本人对皇位没什么想法，但却不代表别人没有拥戴他当皇帝的想法。
事实上，在当时的南京朝廷里，很多人都支持朱常淓继承皇位。
这其中，头号支持者当属前礼部侍郎钱谦益。
在明末清初这段历史上，钱谦益算是个知名人物，但就今天而言，他的名气其实远不如他的老婆，柳如是。
作为“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不仅长得漂亮，能歌善舞，而且还非常有文采。不过，就像现在的小鲜肉谁都能唱跳rap一样，混迹于明末娱乐圈的歌伎，多数也都是有颜又有才，无非是一流与二流的区别。如果单凭这些，柳如是还不足以名留青史。
柳如是之所以能让后人所铭记，更多的是因为两个字，气节。
据说清军攻打南京的时候，柳如是打算跳水殉国，问钱谦益要不要一起，钱大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表现得那是相当有英雄气概，死就死，怕什么。两人一起来到水边，钱大人很激动，直接把脚伸了出去，摆出了跳的架势。柳如是看丈夫如此英勇，自己也就闭上眼，准备跳下去。然而就在这时，旁边的钱大人却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
水太冷了，还是不跳了吧。（水太冷，不能下）
柳如是差点没被气晕过去，敢情你脚伸出去是在试水温是吧，还嫌水冷，你咋不去泡澡呢？柳如是对钱谦益的贪生怕死深感失望，当即纵身一跃，自己跳向水里。结果跃是跃出去了，却没跳成功，被钱谦益拉了回来。
显然，钱大人不想死，也不想孤独终老。
在钱谦益的阻拦下，柳如是最终没能殉国，不过，作为一名出身低微的歌伎，在家国沦丧的时刻，柳如是能有以身殉国的勇气，已然足以让同时代的那些所谓明哲保身的士大夫们为之汗颜。事实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
跟老婆比起来，钱谦益似乎显得很一般，骨头软，名声差，实在没什么称道的地方。但实际上，能够成为潞王朱常淓的潞家军首领，钱谦益绝不是一般人。
正常来讲，一个人如果要成为某个群体中的首领，除了要有自身实力外，往往还需要具备一定的声望。作为潞家军首领，钱谦益就是一个很有声望的人。因为钱首领有一个很亮眼的身份，文坛宗师。
钱谦益虽然在官场上混得不怎么样，但在考场上却是如鱼得水。与著名职业考生范进同学五十四岁才中了一个举人不同，钱谦益二十九岁就考上了进士，而且还是全国第三（探花），堪称学霸。众所周知，明朝的科举只考作文（八股文），所以只要考试考得好，文笔自然差不了。因此，靠着出彩的文章诗词，钱谦益逐渐成为了文坛精英，混的时间久了，老一代的宗师们逐渐凋零后，钱精英就变成了钱宗师。
但钱宗师并不想永远做钱宗师，钱谦益更喜欢的名头，还是钱大人。
所以在得知南京朝廷要迎立新皇帝的时候，早已被崇祯罢官，闲住在常熟老家多年的钱谦益立马嗅到了机会。
出山的时候到了。
钱谦益带着拥立潞王的提议两度来到南京，以潞王“贤明当立”为由，四处游说。要说宗师就是宗师，号召力巨大，一时之间，响应者云集。兵部侍郎吕大器，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府詹事姜曰广等人纷纷表示赞同，加入到了潞家军当中。
但光是赞同是远远不够的，此刻的明朝虽然已经丢了半壁江山，只剩个南京小朝廷，但即便再小，也还没小到他们几个人就能随便做主的地步，要想成功让潞王上位，就必须获得朝中大多数人的支持，就算不支持，至少也不能反对。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谁都知道，跟福王朱由崧比起来，潞王朱常淓实在是不够格。人家孙子继承爷爷的遗产天经地义，你个侄子过来抢夺伯父的遗产算哪门子继承？既然怎么说都不合规矩，那我们又凭什么支持你？
对啊，凭什么呢？
钱谦益等人回答，凭朱由崧有“七不可立”。
以钱谦益为首的潞家军想到的办法是，大肆宣传朱由崧黑料，借以在朝中形成一个朱由崧昏庸无道的舆论声势，进而衬托出潞王的“贤明”。而所谓“七不可立”，就是他们将朱由崧的黑料整理汇总后，用来攻击朱由崧不能当皇帝的七条理由。
这七条理由也可以理解成朱由崧的七条罪状，分别是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
会南都议立君，张慎言、吕大器、姜曰广等曰：“福王由崧，神宗孙也，伦序当立，而有七不可：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也。潞王常淓，神宗侄也，贤明当立。”——《明史》
公道的说，这七条理由其实也算不上冤枉朱由崧，潞家军找朱由崧的黑料还是下了功夫的，后来的事实证明，朱由崧大体就是这么个人。
不过，如果就此认为朱由崧多么废物，钱谦益等人拥立朱常淓多么正确，那对朱由崧同志也未免有失公平。
事实上，明末的藩王中，废物的不止朱由崧一个，而是基本上所有的藩王都是废物 （少数除外）。
拜朱棣先生所赐，自他老人家以后，明朝的藩王既不准带兵，也不准当官，就连从事士农工商也不允许。藩王们的人生极其无聊，只能追求吃喝玩乐，当然，还有生孩子。因此到了明末，这些老朱家的子孙早已是一代不如一代，他们的身体里虽然还流着祖先朱元璋的血，但却早已失去了老朱的优良基因，什么雄才大略，什么文韬武略，他们统统没有，他们只剩两种能力，造人和造粪。
即便如钱谦益等人支持的潞王朱常淓，从政治能力的角度来评价，实则也是个废物。据史料记载，朱常淓是一个美甲爱好者，指甲长六七寸，长度跟慈禧太后有的一拼。为了保护这么长的指甲，朱常淓自然也要戴护指。不过，与慈禧的那些金光闪闪的金护指不同，朱常淓的护指相当原生态，是竹管做的。除此之外，朱常淓还喜欢作书画、收古董、玩音乐，据说他还有制琴的手艺，一生做了三千多张琴，称为“潞琴”。
又叶主政国华为予言：“潞王指甲可长六七寸，以竹管护之。又命内官下郡县广求古玩。”——《三垣笔记》
可以想象一下，朱公子弹琴时的场景一定是这样：他在王府的大殿里席地而坐，翘着20厘米的兰花指，不，竹管子，温柔的拨动着琴弦，此时殿门外涌入了一阵风，风吹乱他的秀发，他抬眼看向你……啧啧，算了算了，不编了，太妖娆了。
总之，朱常淓是一个类似于宋徽宗那样的纨绔子弟。之所以被认作是贤王，只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纯粹是因为比起大字不识几个的朱由崧，他多少还有点文化。
所以这七条理由中，除了不孝和干预有司外，其他几条，其实是当时的藩王们身上几乎都有的毛病，时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谈不上多大问题。拿出来单单攻击朱由崧，只能说朱由崧挡了潞家军的路，被枪打出头鸟。
但无论如何，在潞家军的骨干分子前山东按察使佥事雷縯祚、礼部员外郎周镳的大力运作下，“七不可立”之说一时传遍朝野，甚嚣尘上，还是影响到了相当一部分官员，其中，也包括史可法。
史可法，字宪之，河南祥符人（今开封），南明抗清英雄，中国历史上继文天祥之后的又一位忠贞爱国典范。
作为大英雄，史可法的出生自带光环属性。据史料记载，史可法的母亲尹氏*的时候，梦到文天祥进入了她的房间，然后就生了史可法。不过，这种记载显然不靠谱，因为只要翻开史书，你就会看到一大堆相似的场景，什么刘邦是他的老母亲梦到自己邂逅了神仙后生的，朱元璋是他娘在梦里吃了神仙的仙丹后的产物……总之，按照史书的逻辑，你要是个英雄，*在怀你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一些奇异现象，如果没有，那不好意思，没经过老天爷认证，你是盗版的。
从质妻尹氏有身，梦文天祥入其舍，生可法。——《明史》
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司马迁《史记》
陈氏，方娠，梦神授药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余香气。及产，红光满室。——《明史》
此时的史可法担任南京兵部尚书，是南京文官之首，实际掌握着朝廷大权。作为决策者，他也在考虑该立谁的问题。
但史大人到底是个厚道人，在听到这个“七不可立”之说后，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立潞王朱常淓太扯，而福王朱由崧毛病太多又不能立。总而言之，这两位都不是他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
那既然如此，到底立谁呢？史可法很烦恼。
此时的朝廷表面看似平静，但实则早已暗流汹涌。围绕立谁当皇帝的问题，大臣们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拥护福王朱由崧的福家军，另一派自然是以钱谦益为首的拥护潞王朱常淓的潞家军。
福家军认为，必须按照宗法制度立朱由崧，如果立跟万历皇帝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朱常淓，那就会让其他远支藩王也觊觎皇位，导致天下大乱。
祸从此始矣！神宗四十八年，德泽犹系人心，岂可舍孙立侄！况应立者不立，则谁不可立。万一左良玉扶楚，郑芝龙扶益，各挟天子以令诸侯，谁禁之者！且潞王既立，置福王何地？死之，抑幽之耶？是动天下兵也，不可。——《三垣笔记》
潞家军觉得，立君应该首先考虑品德和才能，而不应拘泥于血缘亲疏，朱由崧无德无才，坐不了皇帝的大位，相反，朱常淓是个品学兼优的好青年，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怎么当好一个皇帝。
立君以贤，伦序不宜固泥——《小腆纪传》
两派各说各有理，谁也不服谁。
史可法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决定找人商量一下。
商量的这个人是风阳总督马士英。
这是一个让史可法后悔终生的决定。从此以后，如果不是还要继续同朝为官，史大人绝对不想再看到马士英第二次。
马士英，字瑶草，贵州贵阳人，坏人，大大的坏人。清朝修明史的时候，遵惯例作奸臣传，一共收录了六个人。马先生正好赶上了末班车，从明朝近三百年历史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奸臣传中的最后一人，“光荣”的与为嘉靖皇帝遮风挡雨的严嵩同志并列，一同遗臭万年。
不过说实话，马士英虽然坏，但其实是没资格入奸臣传的。因为按照清朝的逻辑，明朝在崇祯十七年（1644年）朱由检自*的那一刻就已经灭亡，而马士英在崇祯十七年之前的很长时间里，都只不过是一个地方官，并没有左右朝局的能力。马士英真正成为祸乱朝政的奸臣，是在南明的时候，但南明又不被清朝所承认，所以把马士英录入奸臣传，就好比给南明的几个皇帝也作本纪一样，多少有点自相矛盾。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在此时的史可法看来，马士英坏不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有兵。
史可法很清楚，在这个秩序崩塌的乱世中，自己这个国防部长并没有什么威力。别人给个面子，自己还算个国防部长，别人不给面子，那自己就是光杆司令。所以在迎立皇帝这个重大问题上，无论立谁，要想一锤定音，稳住局面，最好是得到军队的支持。
按照计划 ，史可法与马士英在浦口进行了会谈，双方就迎立新皇帝的问题展开了深入交流，并且诚挚的交换了意见，最后，会谈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圆满结束。
第二天，会谈成果在南京公布：以亲以贤，惟桂乃可。
恭喜桂王，你中奖了。
史可法特别说明了原因：
迎桂者何，以福、惠之有遗议也，乃舍而立桂也。其潞藩则仿古兵马元帅之制，暂借统兵马。
迎桂者何，以福、惠之有遗议也，乃舍而立桂也。其潞藩则仿古兵马元帅之制，暂借统兵马。——《过江七事》
意思是，福王、惠王都有争议，所以才立桂王，至于潞王，就让他当个大元帅吧。
惠王朱常润和桂王朱常瀛都是万历的儿子，从宗法关系上来说，他们的继承权在福王和潞王之间，次于福王，优于潞王，看似也应该是皇位候选人。但实际上，早在议立之初，大臣们就把这兄弟俩否决了。
原因很简单，他们离南京太远了，惠王和桂王此刻都在广西梧州，距离南京一千五百多公里，远在天边。要等他们到南京继位，估计南京朝廷都凉了。
至于惠王的争议，那是因为惠王有个跟他太爷爷嘉靖道长类似的爱好，当和尚。当年嘉靖同志一心修仙，就被骂个半死，现在惠王吃斋念佛，大臣们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感。
所以史可法与马士英商定的这个方案，选了没有争议的桂王，又给所谓素有贤名的潞王安排了工作，看起来不偏不倚，照顾到了各方，可谓周至之极。
但实际上，这个方案还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它谁都考虑到了，但偏偏没有考虑到福王朱由崧本人。
惠王嘛，本来基本上就是个出家人，看破红尘，不问世事，怎么样都行，忽略掉倒也无所谓。
但福王朱由崧可没出家，眼看两个继位资格远不如自己的人，一个拿了皇位，一个拿了官位，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捞到，丢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皇帝宝座不说，名声还被潞家军那帮人搞臭，最后连个精神损失费都没有，福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过分，实在过分！
不过，就此时而言，在场的大小官员们包括福家军在内，似乎并没有觉得这个方案过分。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方案。这倒也不难理解，大家都是在朝廷混口饭吃，给谁打工不是打工，没必要为了某个人拼命，况且现在眼看桂王要当皇帝，如果再替福王说话，那岂不是得罪了桂王，将来桂王继位，自己还怎么混？
面对这个方案，潞家军当然也抱有和福家军一样的心态，但所不同的是，他们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潞家军并没有将潞王朱常淓推上皇帝宝座，却在满意什么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现在出现的这个妖，历史上有个专有名词，朋党。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