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我的小学同学郝苏平的一篇回忆文章,原文《奶妈》。由于平台文章标题不能少于5字,因此起名《奶妈周秀英》。哺育之情,养育之恩,终身铭记;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潸然泪下。】
1956年夏天,秀英阿姨与作者摄于厦门
一
我出生三四个月时,家里为我请了一个奶妈。妈妈奶水少,加上白天夜里在单位里忙,挤不出喂奶时间,就托人去乡下找奶妈。那时爸妈都在华东军区驻常州的一所医院工作,我也出生在那里。
奶妈名叫周秀英,江苏高淳县西舍村人。听妈妈说,秀英阿姨是在1955年初春由一个阿婆带到我们家里。一进门,那阿婆就当着爸妈的面麻利地解开了秀英阿姨的衣襟,抓住一只乳房一挤,那奶水就滋到了地板上。天冷,地板上便泛起一溜白花花的油膏子,阿婆就叫了声:“好奶不?”
秀英阿姨从此走进了我们这个家,成了我的奶妈。也成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员。从那时起,我的生命里又多了一个最亲的人。
二
秀英阿姨来了几个月后,就与我们一起随部队举家南下。先是到了福建永安的一所部队医院;大约在1956年夏天,爸妈又调到了厦门73111部队医院,也就是现今174医院前身;“8.23炮战”之后的1959年,爸妈调往福州军区后勤部机关工作,住进了福州中山路23号大院。这期间,秀英阿姨与我们一道千里迢迢走南闯北,形影不离。
妈妈说,小时候我是姐姐和两个弟弟中最享福的:吃奶吃到一岁多,因为胖走路晚。在我幼年、童年、少年的记忆里,秀英阿姨是我当之无愧的最爱。她取代母亲给了我那么多的母爱、宠爱、溺爱。
大弟与我相差一岁,人们经常看到她抱着我牵着弟弟,整个营院都知道郝家有个“偏心眼”的阿姨。我从小尽享来自她的登峰造极的宠爱。我记得儿时调皮干了坏事,爸妈就要找小棍子训诫,秀英阿姨便会冲过来抱起我就跑......有次淘气,爸妈先把秀英阿姨关在门外,转而来修理我,吓得我哇哇大哭。秀英阿姨在门外急得又是拍门又是跺脚,直到把我营救出来......到了后来,只要她在我身边,我便可以对爸妈有恃无恐、不再畏惧。早上一睁眼就要看见她,若看不见,就心慌意乱、惴惴不安起来,恍如世界末日。现在人们都知道宠孩子就是害孩子,“溺爱”就是“毒药”,我对此并不苟同:因为秀英阿姨并没把我“毒死”。
不仅我们家把秀英阿姨当做亲人,秀英阿姨也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爸妈把一家人的生活费都交给了她,由她全权支配安排。她成了我们家名副其实的“大内总管”。秀英阿姨的丈夫姓芮,那些年三天两头来信催她回家,她就不回。爸妈曾考虑她家的实际情况劝过她回乡,劝一次她就哭一回......待她把我送进了幼儿园,又接着带我大弟。带完大弟带小弟,待她把小弟也送进了幼儿园,还不愿离开我们家,爸妈知道她是不愿离开我。后来大概是老芮身体欠佳频频来信急了眼,到了不得不回的时候了,她才答应走。
秀英阿姨是瞒着我悄悄走的,怕我知道了哭闹拦着。果然她走了那几天,我哭着满世界找她,闹腾了一阵子。妈妈只好编了一个谎,说秀英阿姨很快就回来了......这才让我“破碎的心灵”有了一点盼头和慰藉。秀英阿姨来家时刚好三十,返乡那会儿已四十有多。妈妈晚年还说,要不是那个芮老头子死命催,我们养秀英一辈子。
三
秀英阿姨返乡以后,还时常走进我的梦里。我当兵第一年每月有六元的津贴,到了年终我把结余下来的三十元都寄给了她。不久就接到了她的回信,信的开头写着“苏平儿”。信里满是感激、思念之情,说家里养了只大鹅过年要*了给我寄来......秀英阿姨不识字,写信从来要找村里的教书先生代笔。这一来全村人都知道了,秀英阿姨还有一个在福建当兵的孝顺儿子。
1985年夏天,我从福州军区调到南京军区工作。我写信给秀英阿姨,告诉她我会在来年春节去高淳看她。秀英阿姨接到我的信,照例去找村里的先生念,又让人代写了回信,满心欢喜地说要去县城长途车站接我。我没让她去,只让她在家里等着。她离开我们二十二年了,不知如今变得啥样了。
离开南京前,我在军用地图上找到了“西舍村”,才知道进入高淳地界时,见到一座石桥就提前下车,拐上一条乡间土路,再过一条小河,穿过一片田野,就到了西舍村。这比到县城终点站再拐回来能少走十来里地。
军用地图的勘测是一流的。那天,它准确地把我指引上了那片一望无垠的麦田。判定方位、目测距离后,我果真看到原野上远远地立有一个村庄:斜阳夕照,白蒙蒙的炊烟已经升腾起来...... 我沿着田埂向村庄走去。我看见百米开外有一个汉子在地里浇水。他见一个提着皮箱的军人向村庄走来,便扔下手中的水瓢向村里跑去......
还未走到村口,就见乌压压地一片人潮向我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矮小壮实的阿婆。没等我看清来人,她已高声叫道:“是苏平来啦!是苏平来啦!!”
我只觉得鼻子一酸,赶紧站住脚,把皮箱放在了地上。望着离我越来越近的秀英阿姨,一个劲儿地告诫自己:不许哭!这么多人面前掉眼泪丢人呐......她终于抓住了我的两只手,使劲地摩挲着,仰起脸来看着我好一会儿,似乎要找寻我儿时的模样,问:“多高呀?”我说“一米八”,她说“像你爸。”然后,她转身向乡亲们宣布:“这就是吃我奶的苏平,从福建调到南京来了!”
四
秀英阿姨头上带着一顶黑色的毛线帽,上身穿一件新崭崭的斜襟布钮蓝褂子,下着一条皂灰色的宽腿裤,脚蹬一双扣带圆口黑布鞋。这鞋一看便知自家纳的。苏南的初春是寒冷的,秀英阿姨的手却异常温暖,她就像当年那样一路牵着我,把我领进了家门。
她在信上说,家里盖了新房子。我打量她的新房子:屋顶是新铺的稻草,屋梁、房柱用得都是碗口粗的毛竹,墙是竹篾子编的大炕席,外面又用稻草茬子拌泥糊了一层,再刷了白灰。屋里的地面就是土夯的,坑坑洼洼也不平整,与屋外的土地没什么两样。鸡、鸭、猫、狗见来了客人显得都很兴奋,在我腿边蹿来蹭去。秀英阿姨怕它们弄脏了我的军服,忙叫两个上小学的孙女把它们撵了出去。
她从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盛了一大碗荷包蛋,足足有十来个,又从一只陶罐里搲了两大勺白糖,用汤勺搅匀,端到我面前,说:“农村没啥好东西,自家鸡下的,吃。”我说“太多了吃不了。”她说“吃得了。这么大的个儿......”
我低头吃着荷包蛋,眼泪就掉进了碗里。坐在一旁的秀英阿姨也一声不响地抹起眼泪......
五
这次我见到了秀英阿姨的丈夫老芮和她的儿子东海。秀英阿姨是1925年生人,那年正好61岁。老芮已年近70,光头,抽旱烟,满嘴只剩下两颗又黄又长的门牙。他坐在门边一把小竹椅上看着我,咧咧嘴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心里一定在想:就这小崽子弄得俺寡居十年,又来做甚?
我心里对他是有歉疚的,从皮箱里拿出了给他的礼物:一盒蛋糕。秀英阿姨朝他喊:“苏平给你带的,能吃!”他依然咧咧嘴,不言语。秀英阿姨便嘀咕了声:“不懂事!”
另一个让我心怀歉疚的人,就是东海。他刚从地里回来,中等个儿,皮肤黝黑,一看便知是家里干农活的主力。他挽着裤脚站在门口,看见我笑了笑,也是个沉默寡语的人。他只比我大三个月,秀英阿姨把生他时的奶水,都喂进了我嘴里,我应该歉疚。不然,他或许能长得再高点儿。我从南京来时,也特意给他带了一份礼物。
晚饭后,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乡亲串门,还带来了一些地里刨出来的土产,挺沉的,执意要我带回南京。乡下讲究迎来送往的待客礼仪,一晚上去了一拨人又来一拨人,走马灯似的。
六
待众人散去、夜深人静时,秀英阿姨把我领进厅堂旁一间只有门帘没有门的屋子。屋内很小,只能摆放下一张单人床。昏黄的电灯下,我看见新的垫褥下铺着厚厚的稻草。一床厚实的新被子,一只包裹着谷壳的新枕头。秀英阿姨告诉我,知道我要来,这些布都是她新织的。土黄色的布质粗拉拉地扎手,却散发着薰衣草那样的清香。
秀英阿姨为我铺好床,帮我脱下军装,安顿我睡下,又为我掖好被头、被脚,然后把我的军服规规整整地仔细叠好,摆放在枕头边上,这才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问:“我小时候那些事儿您还记得吧?”她说:“那还能忘了?记得。”我说:“淘得很是吧?”她说:“不淘。”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她布满艰辛、哺育我长大的那双手,百感交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新手绢,为我擦了擦眼角,说:“不哭了。”又问:“现在当了什么官?”我说“不大呢,相当副团长吧。”她笑了,说:“不小了。”我说:“我要接您去南京,给您养老!”她说:“不去添麻烦。你来看我比什么都强!村子里的人,早就知道你要来......”
聊着聊着,看见我眼皮打架了,她站起身,说:“睡吧。”又指着墙角的一只木桶说:“夜里要起来便便,在屋里就好。”
七
我在南京工作期间,把秀英阿姨从乡下接来家里小住了几次。她想我了,也自己从乡下来过两次。其中一次在冬天,她为了省车票钱,搭了一辆村里来南京办事的拖拉机。一百多公里的沙土路跑了一整天,她就坐在车厢顶上吹了一整天的冷风,感冒了,让我好一通埋怨。
她来南京,我陪她去过中山陵,去过玄武湖,去过夫子庙,去过莫愁湖,去过紫金山,去过城里的各大商场......。那时爸妈已经进了福州的军休所,也没有了往日工作的忙碌。很快,他们也把秀英阿姨请到福州家中做客,好吃、好喝、好玩供着,以答谢她对我们家的大情大义,一住四个月......家乡的老芮又急了,担心“历史重演”,派东海几次来南京找我,要秀英阿姨速速快回......
秀英阿姨就这样又回到了西舍村。那以后,她再也没来过南京。
1994年5月由于工作变动,我离开南京回到福州。9月,军区战友转来了一封来自高淳的信件,我才知道秀英阿姨已经不在人世。她临终前只想着最后见我一面,家里人又是发信又是电报,还派人专程到南京找过我。可惜我已“泥牛入海无消息”......成为我一生无法释怀的憾事。
现今我也开始步入人生暮年,有时候在想: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儿,你不该忘记造就你幸运的那些“不幸者”。那生存在茅屋下的秀英阿姨、老芮、东海......不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吗?!也许,你今生今世不会再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机缘,那你就用你的真情和良知心怀感恩吧——只有感恩,你才不会将他们遗忘!
直到今天,当我在厦门神山的寓所里安享静美时,还时常忆起儿时蜷伏在秀英阿姨背上嗅到的温暖气息;还能触摸到她那双哺育我长大的布满艰辛、粗糙厚实的大手;还觉得她依然生活在那个斜阳夕照、炊烟袅袅的村庄里,每天操持着家务,忙这忙那,儿孙满堂......
清明来了,窗外又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哦,今夜,那遥远的苏南平原上的西舍村,也落雨了吧?
1986年冬天,秀英阿姨与作者摄于南京
作者 郝苏平
图片 郝苏平
2020年3月28日清明前夜写于厦门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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