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张进、李夏恩、徐学勤
瘟疫年纪事:幸存之后,到底应该如何去看待幸存?
《瘟疫年纪事》,[英]丹尼尔·笛福著,许志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11月版
推荐人丨张进
如果不是特殊时期,如果你想选一本好看的小说来读,我想你不太会翻开这本“东拉西扯”的《瘟疫年纪事》。作为半纪实作品,《纪事》中不厌其烦地出现具体的伦敦街道、教堂名称,列出死亡统计表和政府法规,营造出非虚构式的真实性;作为小说,作者笛福虚构了一个亲身经历1665年伦敦鼠疫大灾难的幸存者H.F.,让他把所见所闻所思讲述给我们,并期望他的记录对后来者有益:
“如果他们快要陷入同样的苦难,要去做出同一种选择,所以我很想让他们随便看一看这篇记录,作为他们自己所要遵循的指南,而不是我行为的历史,因为让他们注意到我的结果如何,这未必是没有一点价值的。”
之所以期望对后来者有益与笛福写作此书的时代背景有关。“把十万人的生命一扫而光”的伦敦鼠疫暴发55年后,1720年,马赛被鼠疫侵袭。笛福以新闻记者应有的敏感,在六十二岁时写下此书,用历史应对当时的现实。而由于其真实性,此时此刻,这本书依然有能力应对我们的现实。
读《瘟疫年纪事》给人的最大感受是一个简单的念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如果后人——包括个体、群体和政府——可以像叙述者期望的那样,从他的记录中汲取经验,历史也许不会相似。但我们知道,这样想实在天真。也许历史总是相似的原因正在于,每个时代的人都不会从先前的悲惨经验中真正吸取教训,这恰恰是不同时期的历史中最相似的一点。
如前所说,《纪事》是叙述者H.F.的所见所闻所思,他从多种层面展示了身处困境的个体、群体和政府面对瘟疫时的不同状态和应对方法。1664年底,瘟疫从荷兰传至伦敦,人们先是惊慌,后又以为平安无事而回到繁荣的幻想中,不久复又惊慌,又松懈,反反复复,最终因死亡迫近己身和死亡人数的急剧增加而慌乱、震惊以致绝望。宫廷贵族及其附属人员早早逃亡,最富有的阶层也选择逃至乡下,留守或被迫留守伦敦的多是平民百姓和穷人,以及作为政府代表的伦敦市长。
政府的应对措施还算及时。笛福详细记录了为防止瘟疫扩散而颁布的法令法规,意图很明显:为后来者树立借鉴和修正的靶子。书中对法规中的房屋封闭措施进行了详细分析,通过叙述者的思考以及他者的切实遭遇,揭示其弊端。封闭措施规定,但凡有人染上瘟疫,其整个家庭将被封闭,家庭成员不得外出,这样做的后果是健康的人只能等着在家被传染,最终全家死亡。在死亡的逼迫下,很多人不择手段逃出房子,流荡在荒野,以求延续生命。稍作联想,我们就不会像观看异域奇事那样觉得这种事不可思议,而因此受困的人就这样白白丢掉了性命,原以为还有无限可能的生命终结在监狱式的房间。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有时一周就有8000人,埋葬死者成为一项工程而不再是仪式。没有棺木,没有花环,也没有亲人送葬,许多死者几乎赤裸着被扔进“大坑”,这是专为埋葬瘟病患者挖的。一名男子站在坑边,黑斗篷下的双手不停颤抖,他原以为妻儿可以“被体面地放进去”,没想到只是被胡乱扔在大坑里的其他尸体上,等着被集体掩埋。荒芜的街道上没有行人,一位母亲突然尖声哭喊起来,身边的女儿渐渐从重症患者变成尸体,几小时的哭喊和悲伤之后,母亲也咽了气。在这位母亲身上,你可以看到很多人的身影,那个跳桥者,那个追着运尸车哭泣、口里喊着“妈妈”的女孩,那个坐在路边因呼吸衰竭而默默死去的人……也许,把“那个”换成“那些”才相对准确一些,尽管远远不够精确。
将死之人匆匆丢掉性命,活着的人却上演着人类怪现状。抢劫和盗窃横行,卖假药和符咒的试图借此大赚了一比。他们面对的多是穷苦人,他们有着花哨的头衔和说辞,但我想无论他们的头衔和说辞多么光明正大,多么顺理成章,他们也只配被称作骗子。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无论疫情多么严重,死去的人数多么巨大,人类总会熬过来。伦敦存活下来,哪怕中世纪的黑死病,也没能屠戮整个欧洲。这也许是最让人宽慰的历史的相似性。但存活下来之后,我们应如何看待这种幸存?可能会有人用“胜利”来定义自己,我对此保持怀疑,并拒绝这个词里含有的盲目的骄傲和喜悦意味。
崇祯年的大瘟疫:比起瘟疫本身,对待瘟疫的态度更像流淌在帝国体内的病毒
《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年)》,曹树基、李玉尚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9月版
推荐人丨李夏恩
1643年9月,距离明朝灭亡还有六个月时间,但帝都北京已经呈现出一派末世景象。一种名为“疙瘩瘟”的瘟疫正扛着死神的镰刀四下收割人命。这场瘟疫起病之速,到了“呼病即亡,不留片刻”的地步。
一位名叫花村看行侍者的文士,在多年后自己的私人笔记《花村谈往》中回忆起这场瘟疫,仍然心有余悸。他写道,正在谈话间的两个人,只是举茶打恭的瞬间,便倒地不起;一名仆役去棺材店给疫死同伴买棺材,许久不回,差人去看,竟然死在棺材店里。这场瘟疫死亡人数之众,到了街坊里小孩儿都销声匿迹,“有棺无棺,九门计数凡二十余万,大内亦然”。
另一位叫抱阳生的文人的回忆更具有诡异气氛,因为死人太多,以至于“人鬼错杂,薄暮人屏不行”,甚至在白天鬼魂都成群出没在“墙上及屋脊行走,揶揄居人。每夜则痛苦咆哮,闻有声而逐有影”。就连贩卖货品的商贩都不得不学会了一项特殊技能,接过顾客递来的钱币后,要投到水里,“有声则钱,无声则纸”,以免自己的商品白白便宜了死鬼——这场巨大的瘟疫已经到了让民众丧失理智,歇斯底里的地步了。
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瘟疫,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曹树基与李玉尚合著的《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年)》
(以下简称《鼠疫》)
中,将其判定为鼠疫,并且勾勒出了一条鼠疫的传播路线,首先是在1633年开始,在山西等地开始出现零星瘟疫,临汾、太平、蒲县、临晋、安邑等地大旱,垣曲县出现疫情,但难以确定是否为鼠疫,但从此之后。太原府乐平县先是被李闯流寇攻陷,之后流行瘟疫,“伤亡大半”。
次年,太原府西部兴县也暴发瘟疫,“朝发夕死,至一夜之间,一家尽死孑遗,百姓惊逃,城为之空”,两年后,大同暴发瘟疫,此后不时发作,在山西西部、北部和东部流行。鼠疫大致在1635年进入河北,山海关暴发瘟疫,两年后,顺德、河间两府同时暴发瘟疫,“人死八九”,到1641年,大名府“瘟疫,人死大半”,河北各省府县同时暴发瘟疫。1641年8月,瘟疫大军终于浩浩荡荡攻入北京,在此后两年里,将这座煌煌帝都化作疫区鬼城。
从山西,到河北,再到北京,仔细查考这条瘟疫传播路线,就会发现,它与今天学者对鼠疫疫源地和传播方向的推测大致相当。与山西毗邻的蒙古大草原一直以来就是鼠疫的蓄水池,草原上许多鼠类野生动物,如蒙古旱獭、阿拉善黄鼠、长爪沙鼠等,都是鼠疫杆菌的携带者。加上晚明时代刚好处于小冰河期,干旱频发,草原饲草欠收,导致草原鼠类频繁迁徙,也因此将鼠疫传染开去,酿成严重瘟疫。
逻辑链条丝丝入扣:从小冰川期导致干旱,草原上鼠类频繁迁移,传播瘟疫,瘟疫在北方流行攻城陷地,最终攻入京城,史书也写得明明白白,这场瘟疫过后“京营兵疫,其精锐又太监选去,登陴羸弱五六万人,内奄数千人,守陴不充”,京师城防的战斗力已经被瘟疫大大削弱,因此李闯军队才能轻而易举攻入城门而兵不血刃。也难怪许多学者由此得出明朝亡于瘟疫的结论。
明朝亡于瘟疫的观点,听起来确实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如上所述,因果逻辑也可以无缝弥合。但这一新奇的观点如果仔细推敲,就会发现它其实是单线思维的结果。它看似给出了一条完整的因果链条,将明朝灭亡归咎于气候变化导致的瘟疫,算是从科学的角度为天命说背书,但却只抓住了一条因果链而忽略了其他重要的因果链条。更何况,瘟疫与亡国两者之间,本身就并不具有必然性联系。
《鼠疫》一书最大的优点,就是将鼠疫放在一个长时段的范围内进行研究。如果我们将视线放得足够长远,就会发现,有明一代,“大疫”的记载可以说史不绝书。陈旭的《明代瘟疫与明代社会》一书中将《明史·五行志·疾疫》与万斯同《明史稿·五行志·疾疫》中的记载放在一起进行统计,发现有明一朝277年里,发生瘟疫的年数,共有54年,大的瘟疫达到75场,其中,以北京为中心的北直隶地区共发生21次,疫情间隔平均年数为13.2年,可以说是瘟疫高发区。
《鼠疫》中特别分析了距离崇祯大瘟疫最近的一场万历朝大瘟疫。这场瘟疫发生在1580年,发生在崇祯大瘟疫的一个甲子之前。根据史料记载,这场瘟疫传播路线同样是从山西开始,到1581年达到北直隶,在各地引起大量人口死亡。在1584年秋天在北京达到最烈。其酷烈程度也不亚于崇祯年的瘟疫。在万历《山西通志》中,“大同瘟疫大起,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阖门不起者”。北京及周边府县的疫情同样严重,“死者枕藉,苦传染,虽至亲不敢问吊”。
但1580年到1584年,刚好是张居正改革卓见成效,明帝国夕阳余晖的镀金时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看不出这场严重瘟疫会成为导致明朝崩溃的导火索。如果不是《鼠疫》一书特意搜集史料,将这场瘟疫从历史的阴沟里打捞出来,那么很可能这场不亚于崇祯末年大瘟疫的瘟疫,就很轻易被遗忘了。
那么,明明是两场烈度差不多的瘟疫,为何一个视若泰山,甚至得出明朝亡于瘟疫的结论,而另一个视若鸿毛,轻加遗忘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习惯性的逆推因果思维。由于崇祯大瘟疫刚好与明朝灭亡的时间相重合,因此从结果逆推原因,它仿佛就成为了明朝灭亡的罪魁祸首。但诚如刚才所说的那样,作为原因,它未必会导出这一结果。
在导致明朝灭亡的多重原因中,它起到的重要作用是催化剂,更确切地说,是推动事态走向结局的临门一脚。恰如《鼠疫》的两位作者所发现的那样,明末兵荒马乱造成的人口超规模流动,让瘟疫得以大规模传染,李闯军队一路攻城略地,也将瘟疫病菌带往征战各地,逃避战乱的流散各地的难民,扩大了瘟疫的感染面积。所谓“大兵之后则有大疫”,正是这一缘故。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瘟疫确实对社会管理水平提出了严格的考验。瘟疫作为一场突发灾难,如何通过管控手段降低灾难的危害。在阅读《鼠疫》后,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万历年间和平时代的瘟疫,还是崇祯末年战乱时期的瘟疫,传统时代国家处理瘟疫时采取的措施都相差无几:设立官方医疗机构施医、施药、官库放粮钱赈济。即使在1643年的大疫中,崇祯帝也亲自“发内帑四千,三千买棺,一千理药”,并且命太医院施药济病。
但从效果来看,官方对瘟疫的救助虽然规模看似浩大,效果却往往不彰。探究原因就会发现,国家应对灾荒设计的一套救助体系,看似完备,但官僚体制的层层报批耗费时间成本巨大,迨到中央评议后同意施行赈济时,疫情往往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灾疫显然是朝廷不愿听闻的噩耗,而且一旦报灾,就必然会蠲免当地赋税,导致国家财政收入减少。因此,朝廷在对灾疫消息的审核时,往往会采取极为严苛的态度。
1510年,南直隶发生大型灾疫,“百姓艰食,弃妇鬻子,啼号之声溢于衢路”,巡行至此的监察御史打算上报灾情,但却遭到劝阻,警告他去年另一位御史因为报灾“稍涉疑误”而遭到严惩——上报灾情付出的仕途成本太高昂,以至于许多地方官员面对灾疫时,更愿意选择“匿不以奏”。
翻阅明末历史,就会发现“匿灾不报”已经成为了帝国官场的一种思维惯性,以至于当闯献叛军已经纵横数省,天下太半糜烂之时,仍有许多地方选择隐匿军情,或是伪造捷报以邀恩赏。太平时代的匿报可以静悄悄地消弭于无形,危殆时刻的匿报却会招致灾难性的后果,让帝国本已张举失措的神经引发梗塞。从某种意义上说,比起瘟疫本身,或许对待瘟疫的态度,才更像是流淌在帝国体内的瘟疫病毒。
只要人类的愚蠢和残暴给传染病一个机会,它就会乘虚而入
《老鼠、虱子和历史:一部全新的人类命运史》,[美]汉斯·辛瑟尔著,谢桥、康睿超译,重庆出版社2019年12月版
文丨徐学勤
长期以来,历史研究往往以人类活动为中心,而忽略了环境、气候等自然条件的影响,更极少有人注意到老鼠、虱子、跳蚤和微生物
(包括细菌、病毒、真菌等)
所引发的传染性疾病,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美国著名细菌学家和免疫学家汉斯·辛瑟尔在1935年出版的《老鼠、虱子和历史》,正是探究传染病与人类历史关系的一部奠基性著作。他从生物学和历史学的角度,讲述了人类的“宿敌”传染病在历史上诸多政治、军事和文化事件中发挥的影响,他用翔实的数据和文献资料进行论证,指出人类的历史是一部与传染病“相生相克”的历史。
某种程度而言,这部书的主角不是人类,而是疾病。作者认为,传染病仅仅代表着一种活的有机体为了生存下来所作出的尝试,而寄生现象的本质,不过是不同的生命体之间的一种生存竞争。他犀利地指出,“人类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来看待万物,但对虱子来说,人类就是夺去它们生命的死亡使者。”
从史前动物遗骸上残留的脓肿和炎症痕迹,便能知道细菌感染的漫长历史,细菌对人类的攻击伴随始终。从人类开始对历史进行记录时起,许多传染病就已经存在,尽管那时人们很难对疾病进行诊断和治疗。在各大古文明的早期文献中,都或多或少地有关于天花、伤寒、鼠疫、麻风病、梅毒、淋病、牛皮癣等传染病的记载,它们会记录疾病的症状变化过程、人们的情绪反应和应对措施、死亡的情况等等。
与战争、饥荒等有形的灾难不同,传染病可以“*人于无形”,它们造成大规模、大面积的死亡,使人们陷入恐慌、绝望和痛苦无援的境地。早期,当人们还不能对传染病作出科学合理的解释的时候,瘟疫便会被理解成为神的愤怒,它的一个后果是人们到宗教中去寻求安慰和解脱,因而,传染病对宗教的早期传播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书中,作者还用专章来讲述传染病对政治史和军事史的影响,他列举了大量历史案例,比如,雅典瘟疫使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败于斯巴达;横扫罗马帝国的多次瘟疫,加速了罗马帝国的灭亡;十字军东征所遇到的困难,与其说是阿拉伯人的军事力量,倒不如说是传染病;德意志国王腓特烈二世,因其本人和大量士兵感染痢疾,不得不放弃远征计划;因为传染病和严寒,拿破仑的军队从莫斯科撤军的过程中兵败如山倒。传染病成为影响人类历史的一个重要因子。
现代医学的飞速进步,有时会让人误以为人类已经战胜了古老的传染病,但辛瑟尔在书中向我们发出警示:“只要人类的愚蠢和残暴给传染病一个机会,它就会乘虚而入,重整旗鼓。”人类要彻底战胜传染病,依然任重而道远。
作者丨张进、李夏恩、徐学勤
编辑丨吴鑫、罗东
校对丨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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