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之冬》:立约兑现的过程,就是人生之完成

《约定之冬》:立约兑现的过程,就是人生之完成

首页模拟经营梦想寿司店汉化版更新时间:2024-05-09

撰文|俞耕耘

宫本辉,有日本国民作家之谓。但在国内,远不及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声名显赫。一方面由于译作引介并不全面,另一面也许因为作家写作,属于静默风格。鲜有大波澜,大事件,大悬念。总是不温不火很长情,不急不慢很简淡。独生子宫本辉,生于战后,曾自嘲谓之“穷少爷。”父亲死时,他22岁。母亲曾服安眠药,自*未遂。25岁,他患上神经官能症,陷入对疾病的恐惧。拖家带口,举步维艰,却辞去工作,决意要当小说家。那种想得文学奖的执念,与太宰治、三岛由纪夫颇像。

宫本辉,一九四七年生。追手门学院大学文学部毕业。初任职广告公司,后辞职专事创作。一九七八年以处女作《泥河》获太宰治奖,来年又以《萤川》获芥川奖。作品多部并被改编成电影、连续剧、舞台剧。代表作有《泥河•萤川•道顿堀川》、《锦绣》、《幻之光》、《月光之东》、《避暑地之猫》、《梦见街》、《优骏》、《流转之海》、《约定之冬》等。

他的代表作,大多隐含疗愈创伤的自我书写。亲子关系,是其最为介怀的主题。《泥河》《萤川》先后获太宰治奖、芥川奖。这奠定了宫本辉文学的基调――从家庭父子出发,以成长为话题,以生死为旨归。《春梦》里的哲之,亦是青年作家的投影——穷与孤独,晦暗与悲哀。父亲事业败落,就找女人排遣,死后留下一屁股债务。长篇小说《约定之冬》,既像一种延续,又是代偿性的“反题”。在故事调性上,也淡化了晦暗,更显明净清冽。小说中,俊国虽失去生父,桂二郎却倍加呵护,甚于亲子。桂二郎妻子亡故,却无意再找女人。他对工作热忱,对员工尽责,正如留美子的初见印象:坚毅且傲岸。虚构理想父亲,显然符合作家潜意识的诉求。

《约定之冬》,作者:(日)宫本辉,译者:刘姿君,版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2021年1月

1.平铺直叙,也有迷人力量

《约定之冬》的书名,让人想起“大约在冬季”的歌。也许、大约,就是约定的潜台词。换言之,约定在考验信仰。相信未来,还是只信此刻,是人生观的叩问。宫本辉此作,既是现实主义的浪漫化,也是理想主义的现实化。约定之冬,并非凛冬将至,而有“冬日暖阳”。它写出的“小确幸”,实在是人生的安稳不易。没有对峙性冲突,戏剧化处理,甚至情节也流失于日常的微末里。这样的小说,如何去写?答案是,照实写。慢慢,漫长,漫不经心——生活的节奏,是作家最好的老师。

小说就像两个家庭在过生活。冰见家和上原家,十年前成为邻居。冰见留美子父亲死于一场意外,母女搬走。十年后重又迁来。上原桂二郎妻子亡故,两个儿子工作、上学在外。长子俊国乃是妻子与前夫的遗腹子。俊国的亲爷爷须藤润介想念孙子,上原先生体恤老人,让俊国定期拜望。小说以诸多约定作为线索,像河网勾连交织起人物。留美子莫名奇妙收到俊国十年后求婚之约,上原先生受须藤老人之托,履行芳之赔偿之约。弟弟亮承诺父亲从事喜欢的行当,留美子重约同学小卷,捐建学校……从而,它们达成了小说时空体的极大拓展,有过去未来的时态杂糅,有生人亡者的对话往来,有遗失找寻的循环往复。立约兑现的过程,就是人生之完成,两者共时且叠合。

约定,不止是小说主题。更重要的是,成为叙事的结构性力量,即框架、坐标、脉络与格局。换言之,《约定之冬》的体量,是由立约的数量,约定如何作用,履约何以实现等系列问题决定。宫本辉用如此平凡的主题,写如此长篇,其风险可见一斑。然而,他却巧借约定的伏笔属性,埋线布局,绵延不绝,最终接线对榫。

大多数小说,并不将约定作为建构性因素,相反,常以颠覆拆毁要素出现。譬如,毁约往往能带来崩塌,冲突和幻灭感。可以说,八成以上的悲剧,多少与毁约有关。因为,它可以附带很多集群效应,连锁反应——如欺骗、背叛、抛弃、复仇……如此一来,故事的矛盾激化,推动因素,便易于解决。但宫本辉偏偏写履约,他要从“顺周期”的角度来写,属于挑战写平淡。这类似小说开场,就告诉你凶手是谁,主动废弃悬疑思路,直接分析过程动机。

这是自信,认为单靠平铺直叙,也有迷人力量。我们也能揣摩作家意图,正面写履约,也有好处。在我看来,它的本质是一种“限制性写作”。约定,本身是确定性元素,它能规制故事走向和动势,人物交织的形态。带着镣铐起舞,从反面理解,是一种确定性自由。无限可能,有时反而使故事迷失,令作家迷惘。宫本辉深谙,每个约定都是未来时,是一个此在的预言,是管控人生的力量。

《烧船》,作者:(日)宫本辉,译者:信誉,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年10月

2.无常与悲哀,才是人物的大敌

宫本辉看似并不刻意经营,却蕴含了独特逻辑——滤镜式,亮化及暖色系处理。可以说,小说完全构想出一套生活理想,人情模态和伦理范式。这些大多充满寄寓式,甚至有成人童话的影子。所写人物,大多是“正向情感系”:不是君子美德,就是明丽女子;不是信义当头,就是情深不已。很难发觉其中的“负向性元素”(那些破坏力、阻力或恶意),要么鲜有,或被遗忘。作家有意取消了人为冲突,对抗矛盾,将其让位给自然(岁月、疾病、死亡)。无常与悲哀,才是人物的大敌。

巧合,则给平稳静默故事略添微澜。细看文本,会发现看似“老实的现实主义”,也暗藏作家许多机心。留美子在收到少年俊国情书后次日,父亲就意外身亡。这个求婚之约,既莫名荒诞,又很不吉利。时间点的接续,无疑是隐喻:俊国出现,如同对父亲的接替,它类似婚礼上一个岳父把女儿交给女婿的符号意义。在家庭结构上,强烈的互文与对称感,也颇具意味。留美子母亲寡居,俊国继父丧偶;留美子与俊国,都没了生父。甚至,上原与须藤,同是鳏夫,这组忘年之交,因孤独更融洽。

身世相似相通,处境共情理解,是小说内在大逻辑。宫本辉也许为了情感结构的均衡,补差,与轮动,如此设计。同时,这也对叙事形成奠基。小说正是不同情感角色,伦理关系的嵌合与并置。它几乎囊括各类亲缘、社群身份——姐弟、母女、父子、同学、同僚、邻里。这些关系,构成生活世界。各种场景逐幕切换,显示作家对细节浸润之深,写实的扎实功力。留美子对弟弟的照顾,与母亲的日常讨论,对佐岛老人的救助;上原先生对须藤老人的慰藉,俊国对留美子克制又大胆,羞怯且忧虑的爱慕,皆以生活场景,靠对话行动,呈现流出。

《幻之光》,作者:(日)宫本辉,译者:林青华,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1月

3.细节并不等于琐碎的无意义

让场景自己叙事,靠对话表达价值,这属于活的现实主义。没有大量介入式评论,外部给定式描写,也没有流于自然主义平浅的浮光掠影。细节,并不等于琐碎的无意义,而是富于态度,蕴藉情感。宫本辉看似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实质上有他的取舍和考量。他意欲实现某种净化,将人情美,自然美与风物美高度提纯。这倒让人想起沈从文来,同样的无事淡淡伤,同样的清冽之美。不同的是,《约定之冬》在情绪面之外,探讨理性、原则对人生实现的塑造。如何独立使用理性,摆脱自身的不成熟状态?这个康德式命题放于小说人物上,也很切题。

道德原则,义理规范和自我检视,促使人物精神成熟,情感深化。留美子反思自己儿时爱爽约,如今又遗忘同学小卷的约定。在经历一个失信男人的情感伤害后,她更觉得约定可贵。少年芳之在毁坏名表后,得到女主人宽大谅解,励志日后挣钱赔偿。从这一角度看,作品有成长小说的维度,心灵成长是隐而不发的结构力线。

《春梦》中,哲之梦里的蜥蜴,隐喻生死同构,周而复始。蜥蜴是触发哲思的引题。当蜥蜴被钉在柱子上,不能动弹。这钉子是否该拔,到底是选自由地死,还是失能地活。与其相似,《约定之冬》中,“飞天蜘蛛”也成了贯穿小说的核心意象。宫本辉不厌其烦描写蜘蛛的品种,考证如何去飞,看似反复累赘,实则是破题统摄的关键。“迎雪”的别称,意味蜘蛛的守时,可为物候。其借助气流温度,风向条件,虽不知远近生死,归于何方,但依然冒险一搏。大有破除万难,也要赴约的志气。蛛丝绕结易断,也说明约定难守易逝的现实。

意象隐喻,既是一种道具设计,主题楔引,也为叙事造境。宫本辉虽是古雅的日式抒情承继者,又不愿限于传统幽玄、物哀、景气等美学范畴。他属于那类表述人生论,价值论,探讨生活美学的作家。如弟弟亮所言,原木要等五六十年,方可入料,去做家具。愿意等待守候,功成不必在我,本就是一种“日本名人”的态度。宫本辉的叙事境界,也与之契合。不在乎故事短线的悬念刺激,不追求人物矛盾的震荡冲突。他看重长线的情绪释放,情感累积。

只有从这种角度理解,才能阐释守约的逻辑与可能。它绝非单纯的理想化。小说中诸多闲笔,粗看絮叨重复,停顿逗留,横生枝蔓。然而,作家也许有自己的道理。上原挑选雪茄,品鉴产地、品牌、气味,精确到每次吸食的长度比例,犹如帝王在决定临幸妃嫔。留美子父亲对木头痴迷,搜集各式旧木料改装房间。这些都是耐性,消磨而成的癖好。它也许在暗示,守约之人的特质:有癖方情深,恋旧才重义。

《泥河·萤川》,作者:(日本)宫本辉,译者:袁美范,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年4月

4.保有日常化的审美耐心

作家遇人就写原委来历,逢景就写地理风貌。无论是帮佣、司机,还是寿司店老板娘,都会牵引几段家庭过往。这倒是一种小说里的“平权”:即使闪过的人物,也没有沦为符号。而他对空间地理的迷恋,对日常的审美品鉴,都在那些随笔式的速写中,得到运化。以至于居所庭院,山川乡野,茶饮温泉,无不显示生活美学。不妨以“家常小说”形容这种写作。所谓日本式抒情,本质在于保有日常化的审美耐心,挖掘平淡中的“习惯性力量”。无意识的反射,可能是无聊烦琐的,但也是熟悉舒适的安稳。既然有小说迷恋冲突,强化节奏;那么,也会有作品走向另一端——“拉家常”,写情绪,遗忘节奏。

《约定之冬》对节奏近乎原生态的处理,使600余页的叙事时间,尽可能贴近现实的漫长。它造成心理体验的延宕,正如一部影片的播放速度(倍速,常速还是慢速)决定了感官效应。但宫本辉又有奇特处,长镜头般的日常纪事,读来却可以很快,很轻盈。究其原因,在于小说连续性好,惯性强,状态松弛。就像那些“昭和美人”的观感,亲切温软,能快速拉近心理距离。

小说常有几类“大部头”:一种是广度恢宏,恨不得装下整个人间、时代(如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狄更斯),一种是意识流动,耽于内部的心理现实(如普鲁斯特、乔伊斯)。《约定之冬》也许属于另一种,漫长的“生活流”,不绝的情感流。它淡且稀松,是泡发后的松软。每个板块都松动,每个细节都寻常。但当它显出全景时,却平易得百感交集。那是深潜人生的蓦然、温润,恒久的凝练情感。宫本辉试图找寻人性里的恒久不易。约定,即是抵抗侵蚀,遗忘的可能。“别忘了生活”,或许是小说的教谕。《约定之冬》以温存默会的情感态度,写人生遮蔽的本质,不易察觉的恒常,如同一声温柔叹息。

撰文|俞耕耘

编辑|张进

校对|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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