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本第五天,沈女士特地发消息给我:你怎么了,为什么这几天不发朋友圈,也不发微博,文章都不写啦?
我躺在民宿的榻榻米上,缓缓打出几个字:累,太累了。
这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旅程,这几年出门旅行这么多次,还从来没有哪一次,竟然累到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住在德国的阁楼,我每天早上4点半起床,在低矮的房顶下写一篇稿子。艰苦的房车旅行,也没放弃过,停在超市停车场,照样可以写一篇。但这一次,实实在在低估了长假,低估了长假出游,低估了日益精神充沛的小孩。
去之前没当回事,不过就是去日本,而且没有任何高难度操作,只是带着小孩一起去去海洋馆,环球影城,连城市都没有换过,一直都在大阪。背着双肩包出发的我,随身带着一本向田邦子的随笔集,在飞机上看了几页,里面有一句话印象极深,“人们总会遇到与其个性相符的事件。”
向田邦子说她以前总以为人生所遇到的事件塑造了一个人的个性,其实不然,是事件选择了人。
好像有点道理,朋友圈里谁出去玩都是四平八稳,只有我,经常遇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事,而且每一次遇到的时候,都会进行心理安慰:嗨,还不是因为我选了这行,对写作的人来说,这些都是灵感来源嘛。
到大阪的第一天,我们和朋友一家,好不容易辗转南海电车,千日前线抵达民宿,这一天大阪奇热,大概总有30度。拎着几个大箱子好不容易上了三楼房间,坐在椅子上简直要热化了。朋友一家有两个小孩,其中大儿子跟我儿子是幼儿园同学,小儿子小他们三岁,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朋友,三个人重新编号,分别给自己取名为,大大,中中,小小。就是为了小孩,我们才会策划的旅行。果然三个小孩在民宿里跑上跑下,很像日本动画片里的野猪一家人。这是一个能住16个人的大套房,足有五个房间。
小孩们在榻榻米房间里简直跟现场蹦迪一样,我瘫在椅子上看着大大和小小的爸妈,小陈,三个人进进出出折腾半天,得出一个结论:这间民宿没有电。
三十度的天气,没有空调,哪怕是两层楼的大house,日式建筑特有的低矮狭小,还是叫人十分恼火。而且你就万万想不通,这么现代化的日本,居然还会断电?
两家人合计了一下,一边叫民宿老板赶紧来修,一边迅速出门,去附近大商场随便逛逛。折腾一番后,老板回复,晚上八点半会有电。
真神奇,我们开始猜测,为什么会没有电?是不是楼下那间可疑的株式会社,是家讨债公司?又或者民宿老板是不是最近碰到了财政危机,连电费都交不出来?
实话实说,在日本的第一天到底做了什么,我已经彻底忘记,只记得当晚9点多,带着三个小孩浩浩荡荡回来,崩溃地发现,民宿还是没有电。这时连楼下铁板烧的胖老板也出来帮忙,给民宿老板打电话,一个路过的大叔煞有其事上去帮忙检修电路。关西人的热情果然名不虚传,那民宿老板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劲在电话里用蹩脚英语说,他会联系电力公司的人过来抢修。胖老板用翻译软件,告诉我们,他已经通知了房屋主人,他也在联系电力公司。
这时我发现站在一旁的老板娘,听到这句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大概在表达:真不靠谱,电力公司怎么会现在派人来修。
人行道上不时有自行车踩得飞快,急着回家的上班族。我只能不停驱赶着三个小孩,此时三只野猪也累了,团团坐在地上,玩着手里的扭蛋玩具。我和朋友面面相觑,同时觉得分外凄惨。
这就是长假游的奥秘,花很多钱,还是只能坐廉价航空,特地定了大房子,也只能坐在路边,像流浪汉一样过着乞讨一般的生活。大人倒是还能受这种罪,但看着小孩实在不忍心。特别是三岁多的小小,开始不停打哈欠的时候,我想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们一头栽进了50米外的廉价酒店,smile hotel。这家店的名字有一种奥秘,就是在提前告诉你,是一家只能勉强笑一笑的酒店。房费不贵,进门坐在床上,能感觉到电车经过时轻微的摇摆,让我想起村上春树那一篇《我的呈乳酪蛋糕一般的贫穷》,年轻的村上夫妇,租下了一块像三角乳酪蛋糕一样的房子,周围有相当多的电车经过,特快通过时,窗玻璃“咔咔”作响。
我坐在微笑酒店的床上,听到楼下机车经过发出的吵闹声,心想这可太适合创作了,这种痛苦已经相当接近村上当年的贫穷了嘛。但是经过一整天的折腾,早上4点起床赶早班机,到晚上10点,还没等拿出笔记本,我已经在微微摇摆的床上睡着了。
这是第一天的长假旅行,第二天我们终于入住了已经通电的民宿,虽说房子本身有好几个房间,但看起来更像给国外穷游族住的,一间榻榻米房间的窗户上竟然有两个破洞。总算是有电有空调了,三只野猪不停楼上楼下飞奔。
我们四个大人之后一直都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上,发现想象果然跟现实出入甚大。一开始计划孩子们的旅行,是以为小孩一起玩,大人就可以各做各的。现实是小孩无孔不入,他们在五个房间里蹿来蹿去,不管你在哪一个房间,他们都忙着旋转,跳跃,还闭着眼。
只有厨房,好像没什么兴趣。
于是大人就像被野猪队逼到一座孤岛上,只能卑微地喝着茶,聊着闲话。
这一天我们去了海游馆,人山人海中,需要看住三个小孩,虽然有四个大人,也觉得目不暇接。目光刚停留在自己家的野猪上,另一只小野猪已经摇摇晃晃往前跑了。一个美国脱口秀演员说,他本来打算学日语,后来日本大地震,大街上根本没人,还学什么日语。
我想这哥们可能没挑对时候,长假期间的大阪海游馆,几乎95%都是中国游客。不过听朋友说,这一天的上海自然博物馆和海洋馆,人多得几乎要溢出来。日本到底还好,总能抓住几个看鱼的空档。小陈看得尤其兴致勃勃,一个劲说:这里的动物看起来真精神。
看了一会又说:咦,这好像是我们昨晚吃的那条。
逛海游馆并不算特别劳累,但是从海游馆出去,自然摩天轮是要做的,乐高乐园也是要去的,一整圈下来,人不知不觉就塌了。
而第三天,是这次行程里的至高考验,环球影城。
要不是因为孩子,我是打死都不去的。但因为有孩子,这一天早上八点,也就是北京时间的七点,一行7个人浩浩荡荡出发。9点跟着汹涌的人潮进馆,发现第一批人已经在天上飞来飞去。
人类到底为什么喜欢这种失重考验呢?
你可能不相信,这已经是我今年第二次现身环球影城。我们一家人既没看过小黄人,也不知道芝麻街是啥。自己生的野猪这一天格外不争气,看到过山车说绝对不想去,看到激流勇进也说太可怕了不要去。
小孩太奇怪了,嘴上说着不去不去,后来跟着爸爸去了,出来第一句话:太好玩了,我还想再坐一次。
他们好像是一种不怕打脸的怪物。在环球影城里跑来跑去,什么都玩,即使中午开始天降暴雨,那又怎么样,穿上雨衣,继续去坐小飞艇。
我一直以为自己格外勇猛精进,直到下午四五点时,坐在史努比餐厅的小椅子上,整个人忽然崩塌了,在那个五十公分高的小桌子上,巨人一般的我打起了瞌睡,完完全全像一个软弱的中年人。
而野猪们还在雨里飞奔,他们在哈利波特城堡里买到了魔法棒。
这时我心想,终于有一个我认识的角色了,我必须要进商店买只羽毛笔不可。
一行人进去后,瞬间开启了魔法世界的大门,原来魔法棒可以开启八个魔法。有大人在水坛前反复挥着棒子,挥了大概有三十次,始终没有成功。儿子在后面说:这个人为什么老是不走?
毕竟也有痴迷魔法的大人啊。
我永远记着这一天,暴雨中一向走高冷风的我,穿着一件史努比雨衣,拉着小孩要去坐下一个项目。这种苦,简直就是插队落户的苦。而点亮魔法后,一直玩到了闭园才意犹未尽坐上回民宿的地铁。
不用说,这一天不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连民宿里床的颤抖都没法计较,刚在沙发上坐下已经呼呼睡着。这时对睡眠格外珍惜,要知道三个小孩第二天一早就会爬起来,又开始在房子里上上下下窜来窜去。
到第五天早上,我躺在床上,对小陈说了一句:太苦了。
真的太苦了,幸好还有一天,就回家了。
要说这六天里有什么一直支撑着我,那就是在朋友圈时不时刷到的景区排队盛况。
不过要说奇怪真的很奇怪,以前我策划的那些日本悠闲之旅,小孩根本没什么感觉,但这一次刚刚回国,他开始一遍又一遍重复:太好玩了,真的太好玩了,海游馆好玩,魔法城堡好玩,忍者也好玩。我还要跟再来玩一百遍!
儿童欢乐的童年,大概都是建立在老母亲的痛苦上的。
但此时此刻我坐在家里,又一次感悟到了旅行的意义,像结束一场马拉松,事后要对自己竖大拇指,太棒了,你做到了,你真了不起。
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能吃苦的人,所以要吃苦的事件就会遇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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