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食物做造型,见证爆款的诞生与衰老

我给食物做造型,见证爆款的诞生与衰老

首页模拟经营食品模拟制作更新时间:2024-08-02

完美背后,藏着食物的“爆款逻辑”


一块蛋糕被Leo复原了。

“复原”不是把它从松散的碎屑变成一整块,也不是从复合物质变回蛋、奶和淀粉——后者或许只能寄托于魔术。复原是指,一块三角蛋糕变回了三角蛋糕,修复了缺口、碎屑,奶油光亮,断面光滑平整,成为等待上镜的候场模特。

Leo是一名食物造型师,他的工作是将形形色色的食物调整至最佳状态。被“美容”过的食物照片,会成为广告,登上菜单、宣传Banner、城市大屏、商品详情页,无孔不入地渗入人们的一日三餐与宵夜茶点;而食材本身则被干净利落地丢弃——它们已经不再符合“食用”的要求。

在庞大的现代食品产业链中,食品造型师是微小的一环。但从某种程度上,他们目睹了资本是如何翻涌着进入餐饮业,创造出各种各样的爆品,又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无声退潮。

脆皮、冰沙与浮油的艺术

食物造型师与美食摄影师,是两个不同的行当。摄影师负责布景、拍摄与后期,将照片处理为商品海报;而前者负责对付食物本身。

调整色泽、去掉瑕疵、摆成特定造型,或者用Leo的话说,“就像明星上镜前的化妆”。填补缺口、裂纹是遮瑕,将断面切割整齐是修容,加入色素让颜色更鲜亮,则像涂上眼影、口红。

调整摆盘

或者更加困难的,是“以假乱真”——用特制材料代替原料,又严格地遵循品牌方的配料与用量。大多数食品广告客户,都有着精细到偏执的要求,但他们不知道什么样的食物更适合上镜,也无法提供机密配方。

所以,能记住不同品牌的外观特征、做出近乎完美的“仿品”,才是食品造型师真正的竞争力。

Leo最津津乐道的手艺之一是做炸鸡脆皮,国内最有名的那三家连锁快餐,“一个鳞片大而疏松,一个鳞片小而密集,还有一个是整张的脆皮”,他试了30多种配比粉,调配出三套对应的复刻配方,“做到最后,就像是搞化学实验。”

最难模拟的是冰淇淋。在超大型打光灯的烘烤下,真正的冰淇淋几秒钟就会泛起水珠,不出5分钟就会融化。所以,造型师通常会制造一些酷似冰淇淋的材料——冷饮店柜台常见的那种橡胶模型不行,“没有奶油微微起沙的质感”,在极高的分辨率下原形毕露。

造型师需要回答的是怎么用不可食用、不融化的合成材料模拟出最接近真实冰淇淋的样子,像是从答案逆推一道数学题。

仿真材料制作的冰淇淋

Leo记得有一次,欧洲客户不相信“造假”的食物能无限逼近真实。“导演和我们说,你有本事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我才(允许)用假的拍。”

那天,假体模型和冰淇淋机并排放着,Leo用冰淇淋机挤出一层,再徒手捏一层,拍下来给导演看,“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导演答不上来。

仿制冰淇淋

当然,“造假”不是漫无边际的,他们有一套严苛的标准,那就是产品实物的原料、比例和形态。譬如一个汉堡,“产品放10个小龙虾,我们也只能放10个,不多不少”——只是面饼可能是特制模具,更蓬松也更容易固定;小龙虾摆得更靠前,“层层垒起”才显得量大、饱满。

Leo从15年前开始做造型师。在这之前,他在一家国字头酒店当美工,摆盘、雕萝卜花,那时的目标是让食物“好吃又好看”。一个偶然的机会,Leo在朋友的介绍下给食品广告做摄影助理,一个拉面的镜头,反反复复,磨一整天。再后来,就是汉堡、披萨、炸鸡、各类冷饮,要求愈发复杂,从一个几秒钟的镜头,到长时间的静物拍摄。几年以后,他从酒店辞职,成为国内首批专业的食品造型师。

拍摄现场

成为专业造型师之后,他在做的就不止是加工和装点,镜头里的“食物”也不一定是真的食物。

在所有食物里,最先出现商拍需求的是西式快餐;后来,中式连锁餐饮开始出现,造型师有了新的任务。除了炸鸡和披萨,Leo还琢磨出中餐的拍法,比如在焖肉面的碗底垫一层透明的啫喱,这样面条更挺括,焖肉也不会沉底;再淋一层带油花的汤头,用干冰机喷出一些热气。

如今,他还会面临许多创意需求:用新鲜食材复刻世界名画造型,用甜品做微缩景观。Leo的团队将带鱼当作铠甲,设计出中世纪骑士的造型,在冷色的滤镜下,“带鱼骑士”是光洁的、新鲜的,表面甚至泛着油脂和水珠,仿佛刚从海里打捞上来。

制作中的甜品微缩景观

实际上,这套造型反反复复,做了接近两个星期。摄影棚里的空调温度调到最低,也挡不住带鱼散发出的腥气,备用的、废弃的食材堆在一边,“实际上的那个味道,哎唷,出来以后在外面缓了好大几口气”。

美味背后:

膨胀、退潮、迭代

我们为什么需要食物造型师?

Leo这样解释:“现代快餐有两点和传统地方菜不一样,一是出餐快,没有米其林或者创意餐厅那么高的出餐标准,拿到手的食物往往已经不是最佳出品状态;二是全国各地都卖一样的东西,在北上广或者小县城,都要让别人认识它们的东西。”而造型师的工作,就是弥合生产与消费之间的裂缝,让人看到食物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最诱人的样子。“换句话说,就是延长食物的寿命,让它定格。”

这个行业是跟着连锁餐饮发展起来的。因此某种意义上,造型师最先见证餐饮业的飞速发展,比最老的老饕还要早。

Leo记得,刚入行时,需要食品造型的只有那几家最知名的西方快餐店。2008年,Leo还在做助理,品牌方要从香港或新加坡请来专门的造型师拍摄:“你猜待遇是多少?2008年,一天5、6万元,从坐上飞机开始算钱。”直到Leo和其他的本土造型师出现,品牌方才省下了这笔不菲的外聘经费——当然,标准不会因此降低,甚至更高。

在Leo的印象里,食品造型的需求,是在过去5年内突然发展,又在2020年“井喷”的。“忽然之间,所有人都找上门来,老的品牌不停有新品,新品牌想做出一点不一样的。”

在几大快餐巨头之后,先是出现了一大批中式连锁快餐,豆浆、油条、小笼包和盖饭加入了模特行列;之后是甜品和冷饮品牌,形态各异的千层、慕斯、雪糕、甜筒;然后是奶茶,从最普通的珍珠奶茶,到复杂的分层,点缀着鲜果;现在是咖啡、咖啡、咖啡,无穷无尽的咖啡——“咖啡疯掉了,我就这么跟你说”。中间穿插着火锅、米粉、拉面。一些品牌渐渐消失了,做了几个项目就销声匿迹;但是没关系,总会有新客户出现,新的需求堆满了案头。

这是一个非常精准的论断:根据CBN Data的数据,仅仅2021年上半年,有关食品新消费的融投资就超过250起,引来了265.25亿的热钱。在所有投资人、行业报告和财经媒体之前,Leo们最先感受到了行业的疯狂扩张。

新的需求通常是粗放的。面对做炸鸡的品牌,Leo常常接到的一种要求是:“我们要做肯德基、麦当劳的样子”——而实际的产品可能大相径庭,导致合作无法继续;也有时,客户想要一个爆品,他们要求越来越高的“新鲜感”“冲击力”。比如,分层的饮品要“正在相融的感觉”,“要口味碰撞的那一刻”。

流行的口味也在不断变化。而对造型师来说,那意味着新的形状、新的颜色、新的“食物质感”。

通常来讲,一个口味流行的逻辑是某家大公司先推出爆款,此后各个品类纷纷跟上。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抹茶——Leo记得,抹茶冰淇淋火了之后,他在几个月之内密集地接到了许多抹茶造型,先是冰淇淋,然后是蛋糕,然后是奶茶,最后丸子里也要洒抹茶粉。日式的、清新的造型反复拍摄。几个月以后,抹茶“哗一下地过时了”,取而代之的是琳琅满目的酸奶新品,甜品厂家开始要求“细腻的、粘稠的、乳白色的”质地。配方,工具,造型设计,一切推倒重来。

另一个秘诀是叠加,一个爆款加上另一个爆款。水果茶的造型要求是新鲜、清爽、果肉分明,刚刚做好水果茶造型以后,芋圆和红豆火了,奶茶里放上豆子圆子,拍摄要求就变成了料足、软糯,“要一种Creamy的感觉”。

甜品模型

后来,料越加越多,造型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最怕的不是复杂,而是客户自己也不知道要什么。”Leo记得一次甜品拍摄以后,客户提出的反馈意见是“不够甜”——“什么叫不够甜呢?甜怎么拍呢?就像是五彩斑斓的黑一样呀。”最后,Leo增加了食物的明度,将背景板换成了马卡龙色系,“甜蜜的感觉马上来了”,客户点头通过。

千奇百怪的需求背后,暗含着各路商家对爆款的渴望;而造型师在做的,是尝试还原这种渴望背后的隐秘本质。

在新消费最繁荣的当口,Leo甚至接到过“榴莲咖啡”的造型。这两种食物都曾孵化出爆款,Leo深谙其中的“美味”标准。“但是拼在一起是什么样呢?”Leo不知道谁会为它买单,或许厂商也不知道——一段时间后,它果然在市场上销声匿迹。

但这只是盛大繁荣中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败。

色、香、味,

谁在主导你的食欲?

在《饕餮之欲》里,冯珠娣写道:“我们痛快地享受着美味,同时也用特定的方式把自己的身体置于历史和社会生活之中。”口味是私人的体验,但饮食的*从来不是。

在长久的工作里,Leo感觉到的不仅有变化,也有一些东西沉淀、留存。比如火锅、烧烤和其他一些中餐进入了长期拍摄名单中,甜品的势头越来越猛了,而一些定位不够清晰的品牌消沉了下去。Leo记得曾有过一家新中式快餐,品控和口味都很好,可是不够新、不够出圈,“年轻人是不买账的”。

老客的拍摄还在继续。最大的那几家西式快餐,依然是Leo的老客,不仅每个月推出形形色色的新品,经典的炸鸡、汉堡也需要常常更新造型——从整齐摆放的炸鸡,到掰开的炸鸡,再到碰撞到一起、碎屑飘飞的炸鸡,“走进街边的快餐店”,这样的*总是需要更新鲜的刺激。

视觉感官上的刺激也许在某种情景下更能激发人的食欲 / pixabay

有时,Leo翻到多年前做过的同一款汉堡:“那时的设计、构图怎么那么土?”这样的时候,他才会意识到时间流逝,“有一些东西一定已经过时了”。

但对一些人来说,反而是那些过时的、陈旧的,才能唤起记忆里熟悉的味道。

一鸣是一个普通的大四学生。他是麦当劳的忠实粉丝,对其他连锁品牌喜新厌旧,却锲而不舍地追着麦当劳的每月新品。“只有麦当劳,对肯德基、汉堡王、德克士没有那种爱。”

有关的记忆要回溯到很多年之前。在一鸣生活的四线小城,麦当劳是第一家西式快餐店。那时的麦当劳门口还有一个巨大的麦当劳叔叔塑像,微笑着坐在长椅的一端,触感光滑,“后来不记得哪一次暑假回家,就发现拆掉了。”

小时候能吃到麦当劳的机会非常少,通常是生日或考完试,或者父母来不及做饭的晚上。“麦当劳里有一种特别的气味”,一鸣说,汉堡、炸鸡混合着儿童乐园塑胶地垫的味道,一走进店里就能闻到,延续至今。

许多小时候的味道记忆会留存至今,并且成为以后时常想念也不会忘怀的存在 / unsplash

小学门口开的第一家奶茶店是街景,奶茶粉加上塑料口感的珍珠,花花绿绿的吸管。然后是地下铁、快乐柠檬,只有饮料名没有海报。上岛咖啡窗前挂着巨幅的精品咖啡招牌,“小时候没钱去,长大了它就不在了”。被广告点燃的渴望通常来自乐事、旺仔、康师傅,暑假时电视里轮播的广告,酥脆的“咔嚓”声,呼噜呼噜的吃面声。

再后来,这种*被膨胀了。一鸣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2020年初的“居家隔离”。

“居家”的日子里,一鸣最常看的就是抖音上的美食探店。他想念大学所在城市的火锅、烤肉、奶茶和川菜,想念以前随处可见的海底捞、星巴克和一点点。“那是我最馋的一段时间”,内心深处好像有一个填不满的黑洞,日常三餐不足以抚慰。

2022年,身处上海的Leo,正处在居家隔离。

无法工作的日子里,他负责家人的三餐。日常烹调需要把工作时的经验全部抛弃,披萨不能只烤三分熟,清蒸鱼不能只把表皮烫熟。要考虑口味、香气、营养均衡。

他同样享受做家常菜的过程,享受儿子开饭前期待的目光。只是有一次,儿子提出想吃浇了西柠汁的鸡腿肉,他错把工作时用的橙色素淋了上去——出锅时看见那完美的、异乎寻常的光亮,他才意识到不对。

“工作的调料,和做饭的调料,一定不能混淆,你理解的吧?”只好倒掉重来。

*头图为受访者供图,一鸣为化名;鸣谢:上海影实造型工作室


作者 浪淘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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