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从小由外婆吴根妹带大,17岁的上海女孩商楚苘跟外婆的关系特别亲。饶是如此,每次看到外婆哪怕剩下半碗稀饭、也要用保鲜膜罩起来放进冰箱的做法,她依然很难理解,“这一点都不环保”。
直到她开始采访外婆、并且通过文字再现外婆关于贫穷、饥饿、打拼的回忆时,才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很多老年人都节俭得让人匪夷所思:“菜实在吃不完可以倒掉,但是米饭绝对不行”,“因为饿的记忆太深刻了,粮食太宝贵了,千万不能浪费一粒米”。
跟正在读高中的外孙女截然不同,吴根妹的17岁是这样过来的:组建“铁姑娘战斗队”,在稻田里除草、捉虫,习惯了蚊虫叮咬和蛇虫横行,割稻时割下了半个脚趾又被老农民用泥巴糊了回去……
这些回忆,最终构成了由吴根妹口述、商楚苘撰写的《外婆和她的房子》一书。
在读者普遍的印象当中,“口述史”的传主,往往都是知名人士,或者有其特殊身份。现年69岁、在江苏吴江农村出生长大成家生女、后来又随女儿来到上海生活的吴根妹,显然并不在此列。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外婆和外孙女当中的链接——这家的女儿、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沈奕斐。
早在十多年前,沈奕斐在指导学生做家庭研究、制作各自家庭的“家庭树”时,就以自己的家庭为例,邀请学生做过吴根妹访谈。在沈奕斐看来,吴根妹的重要身份,恰恰在于她的“没有身份”,
“平凡、没有特殊身份,这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身份,这一身份虽然在研究中常常不是主流,但是在生活中恰恰是主流”。
沈奕斐和商楚苘两代女儿,都是听着吴根妹的故事长大的。虽然只有小学毕业文化程度,但吴根妹好学、又爱看书,讲起家族往事来绘声绘色。这是《外婆和她的房子》得以问世最重要的原因:“外婆是一个非常好的讲故事的人,让我也很有兴趣倾听,这可能是很多老年人做不到的。”
同样吸引商楚苘听下去的,还因为外婆的生性乐观、极少抱怨,始终保持着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积极进取的态度和智慧:读书的时候是优秀的学生,务农的时候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积极分子,当上工人之后是先进工作者,工厂效益不好她就做起了各种副业且都能做得有声有色……
在沈奕斐眼中,“我母亲其实就是那个想法不多,但是做好每件事情,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努力适应时代变化的一个普通中国人”。
但即便放在今天,“做好每件事情,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本身,就已经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十多年前,沈奕斐就邀请学生做吴根妹访谈,留下了数份各有侧重的笔录。而因为女儿“你的故事完全可以出一本书”的说法,吴根妹还自己动手,写了一部分自己的人生。虽然这些资料被长期搁置下来,但“出一本书”,始终是吴根妹的心愿。
直到2020年,因为疫情关系,商楚苘在家学习,无意中发现了外婆的手稿和之前的访谈笔录。
“外婆是一个我非常熟悉日常但是却不了解其历史的亲人。
我知道她为我做了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永远那么有牺牲精神,为什么她每次都能做得那么好;我知道她现在的生活状态,但是不知道她过去的人生、她的情感。”
商楚苘开始动手整理这些资料,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不同采访者有不同的逻辑主线,很多采访的时间线并不准确,外婆十年前的讲述和现在的说法也存在出入,大量的细节需要补充采访和实地探访,等等。
“其实是外婆自己非常想讲述这个故事,非常想出这本书,这坚定了我把它写出来的信念。现在我感觉自己做对了,因为做完这个事情之后外婆非常开心。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也没送过她什么好的礼物,这本书算是一个反馈吧。”
在吴根妹眼中,外孙女从小聪明,但能在这么小的年纪完成这本书,是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年轻人很难得愿意倾听我们这些人的鸡毛蒜皮,她这么小的年龄,能很认真地听我讲小时候的事情,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在吴根妹的故事当中,讲得最好的,是她在不同阶段居住的房子的故事。“现在我们讲究以人为本,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但对外婆他们那代人来说,只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才能提供最大程度的安全感,所以我就想就通过房子,引出外婆的人生故事。”
中国人对家以及房子的执着,在全世界都是非常独特的文化现象。尤其是对“50后”的吴根妹来说,每一套房子的更迭,不仅与她的人生阶段紧密相连,也是她实实在在、可观可感的奋斗成果的最好证明。
在外婆住过的房子当中,最令读者印象深刻的,当属1985年外公外婆首次买下来的公房。这套房子先后装修过3次,第一次装修时,外婆在电视上看到上海有钱人家用菱形木板拼成的地板,觉得非常好看,但自己家里买不起,于是就用土黄色油漆画出菱形格子。为了保护这种花纹,外婆要求家人上楼要换鞋,这种做法被当年还没有进屋换鞋习惯的邻居称为很“城市人”。
直到1998年第三次装修,这套房子装了天花板,楼下地面换了地砖,楼上改成了外婆梦寐以求的木地板——十多年前的“城市人”习惯,此时已经非常普及了。
吴根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当年电视上看到的“城市人”之一。2001年,沈奕斐复旦大学本科毕业后留校读研,以“学校正在招聘宿舍管理人员”为由,劝母亲来上海试试。
为了照顾女儿的生活,帮女儿尽快在上海买到房子,吴根妹从此开始“沪漂”生涯。女儿租的复旦旁边的筒子楼,成了她住过的第六套房子。
商楚苘发现,外婆对每套房子的回忆都是“忆苦思甜”式的,而且,无论多“苦”的阶段,她都能讲出几分“糖分”来。这反而成了商楚苘写作的一个“难点”:
“外婆很有意思,她讲故事的时候,完全不会提到任何人的不好。
我写完之后发现,怎么你遇到的所有人都是好人,都在帮你?那也太无趣了吧。外婆说就是这样的啊,这时候妈妈就会跳出来,说那时谁谁谁不是对你不好吗?外婆这才愿意说得更具体一些,等于是被我‘挖’出来一些负面的东西。外婆自己是不会主动提的,她一直是非常善良、朴素的视角。”
商楚苘还试图去“挖”外婆深层的情绪:你为什么对你的姐姐妹妹那么好?你为什么愿意放弃舒适的退休生活来上海?你想过要去做自己的事情、过自己的生活吗?但每次,外婆总是显得非常诧异:不为什么呀,这就是我应该做的呀。
“00后”的商楚苘清晰地觉察到“应该”二字对外婆以及外婆那代人的影响有多深。外婆在五姐妹中排行第三,勤劳、谦让是“应该”;外公的养父母对外婆并不好,但作为儿媳妇,克制、守礼是“应该”;女儿要在上海安家,照顾、帮衬是“应该”;先后带大了外孙女和外孙,说“我现在靠女儿享福,我很骄傲”,也是“应该”。
在商楚苘眼中,这些“应该”,很多都称得上是“奉献”,甚至“牺牲”,却都被外婆云淡风轻一带而过。而到了妈妈沈奕斐这代,很多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比如谈到来上海照顾女儿一家,吴根妹的想法非常简单:
“我还是比较传统的,我总是认为长辈如果有能力,就应该去帮帮小辈的。我自己生孩子的时候,没有长辈照顾,是邻居对我好,来照顾我。我就想到我的下一代,我有能力的话,为什么不去照顾呢?”
但沈奕斐的选择显然是不同的。母女之间发生过最大的一次矛盾,是在商楚苘出生半年的时候。当时沈奕斐要去北京参加一个女性学培训班,外婆觉得孩子还小,喂奶至少要满一年才行。但沈奕斐认为机会难得,错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于是在出发去北京的前三天打了退奶针,直接断奶。
这段经历曾被沈奕斐用于自己的社会学爱情思维课。
“我在所有场合讲爱情课程的时候,从头到尾贯穿的思想,都是你永远不要放弃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的机会,从一开始就别这样,无论男女。如果你真想做独立女性,那你势必要在某些方面做出牺牲。说到底,这就是一个个人选择的问题,你做出的每一项选择,都得自己承担相应的后果。”
沈奕斐后来的事业发展,让吴根妹理解了女儿当初的选择,她经常跟女儿开玩笑:要是家里没有我,你哪里可以做你的事业女性,(没有后顾之忧地)到处去做演讲?而面对心爱的外孙女,外婆也忍不住提前操心:“要么你早点结婚生孩子,我还能帮你带。要指望*帮你带孩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商楚苘说,自己能够理解妈妈这代人在成为独立女性路上的努力,而通过采访外婆、并将外婆的人生故事写成一本书的过程,也更深刻地感受到外婆那代人的奉献精神从何而来:“我终于认识了外婆,那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我也终于看到了一个时代”。
比起吴根妹,属于沈奕斐和商楚苘们的时代,有更多、更丰富的可能性。
在写作《外婆和她的房子》过程中,商楚苘确实发现外婆的记忆在衰退,十年前的讲述和十年后会对不上号;但另一方面,她又意外地发现,外婆对很多数字的记忆是如此清晰:
7月23日到8月13日,是农活最繁忙的日子,早上4点就得起床,一直干到晚上一两点钟才能睡觉;
连续挑了13天水河泥,受伤的脚疼痛难耐,在镇上住了8天院;
1971年9月1日,(外婆的)妈妈胃病再次发作;
(1975年)结婚时,给阿四买了一条23元的毛涤裤子,和一件35元的中山装,那年夏天买的席子花了3.6元,这床席子用了整整25年……
“那时候他们没有手机,也不用记事本,但就是对于这些生活中的数字有非常强大的概念。不仅是外婆,我外公的记忆也很好,外婆老家的姐妹们也记得很多事情。很多外婆记不清的细节,他们都做了补充。反而是到了我们这代,科技搞得我们不会努力去记住这些事情了。”商楚苘说。
时代发展和科技进步带来的,有对个性、自我的主张和宽容,也有日益浓厚的焦虑、浮躁情绪。沈奕斐在这本书的序言中写到:
“作为一个社会学者,我经常面对躺平、内卷、压力、焦虑等词汇,但每次和母亲在一起就会有一种神奇的治愈力量,只要听她讲讲她的人生故事,我就会觉得人生特别有希望,尤其在今天这么美好的时代,还有什么可以作为自己不努力的借口呢?”
《外婆和她的房子》则将这样的“治愈力量”,传递给了更多读者。“我们经常教育孩子要爱家、爱国,但爱的前提必须是了解。只有真正了解了我们家的历史,国的历史,才会产生真挚的感情。我希望女儿不仅去了解我的妈妈,还了解以前和现在的中国,了解传统和现代并不是截然对立的。”
即便离开社会学研究,在沈奕斐看来,追今抚昔,让一代人去了解上一代人、上上一代人,不仅有助于整个民族家文化的传承,也是时代和个人发展的必经之路。
“00后这一代,他们更习惯往外看,往前看,他们希望到更外面的世界去探索,对未来更有向往。可是,我很高兴地发现,现在的年轻人也愿意向内看,往回看了,愿意去了解中国的发展,了解身边人的过去,努力理解自己作为中国人的过去、现在和明天。这种向内看、往回看,是非常有意义的。”
来源:周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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